秋天的短歌（外一篇）

美人遲暮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開始擺出起跳的姿勢。是的，我要跳躍過去。從一株旋伏花的頭頂上跳過去。其實我是完全有能力輕輕松松跨過去的。但就在我抬起腳的瞬間，我的信心竟然動搖了，最終崩塌了。我不敢貿然前進一步，我害怕一不小心，這株旋伏花就在我腳下變成齏粉，從此萬劫不復。

在我的印象里，旋伏花是一種楚楚動人的植物。可以肯定，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它。這和人們不同的審美情趣有關。臂如我就不喜歡燈心草，那種淡綠色的色澤看了總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我也不喜歡蘭草，嫌它的花香太不好聞，總覺得那是一種與腐爛有關的氣息。這是毫無道理的一種情感，是無法解釋的，當然，也沒必要解釋。至于我為什么喜歡旋伏花這種植物，同樣也無法解釋。也許是因為它的綠色深得恰到好處，抑或它的花朵素樸，像一張未敷胭脂的干干凈凈而略顯蒼白的臉吧。

是一陣風把這株旋伏花從茂盛的草叢里翻弄了出來。我想，這陣風是不是故意的呢？它也許覺得這旋伏花太寂寞了吧，太無人注意了吧，于是，就在我路過的時候，它使勁地吹開了嚴嚴實實的草叢。幸好，我不是視而不見的那類人。幸好，我是對旋伏花懷有好感的人。我停下來，仔細地打量著這株旋伏花。和春夏時節(jié)相比，可以明顯地感到一種衰敗，感到大勢已去。我想到了美人遲暮這個詞語。

于是，我更深地俯下了身體，我的臉幾乎觸到它的枝葉了。我之所以這樣近距離地接近它，是想仔細地辨析它的表情。我想，在它的表情里一定有太多悲戚的成分。我還想仔細地聆聽一株旋伏花的嘆息，那是源自胸腔深處的聲音。我揣測，這樣的嘆息一定是無比悠長的，仿佛一道曲折的回廊，幽暗，深邃，怎么也看不到盡頭，不僅如此，還彌漫著讓人顫栗的寒意。

曾幾何時，在我的想象里，美人遲暮不外乎是這個樣子。黯然神傷。以淚洗面。嘆息不止。這緣于一段舊電影的情節(jié)，已經(jīng)根深蒂固地保留在我的腦海里。這是故事的尾聲，一個遲暮的美人，從喧鬧的生活里悄然抽身而出，從此她深居簡出，和這個世界似乎再也沒有關聯(lián)了。她只是偶爾從那扇緊閉的百葉窗的縫隙里，瞥一眼外面依然陽光普照的街道，以及潮水一樣的人流，然后，她迅速背過瑟縮的身體，將自己埋在更深的惆悵與失落里。

可是，許久，我沒有看到悲戚的神情，也沒有聽見嘆息，我只聽到風吹拂而過的聲音。這是透著涼意的一陣秋風，遼闊，持久，在它的吹拂下，整個大地仿佛旋轉起來。也許，這株旋伏花所處的位置太低洼了，在風中，它自始至終保持著一種靜默的姿勢。那一刻，我竟然感到深深的失望。

我開始懷疑這株旋伏花，它是否就是我印象中的美人呢？然而，盡管十年前離開了老家，離開了這片簇擁著青草的曠野，可是我至今還記得每年春夏之交的那段日子，旋伏花總是一派燦爛，那些瓷一樣細膩潔白的花朵，無論怎樣去欣賞，都仿佛一個美人的明眸皓齒，總是讓人留連往返。

或許，這應當是美人遲暮的另一種情形。我想起了剛才的散步。吃過晚飯，我徑直朝這片曠野走來。半路上，我和一只羊相遇了。這是一只上了年紀的母羊。我看見它干癟下垂的乳房，隨著走路的顛簸不停地晃來晃去。可是曾經(jīng)在另一只羊的眼里，它一定是美麗的，而且這種美麗是那么刻骨銘心。在我們相遇的剎那，這只上了年紀的母羊，因為老眼昏花，錯誤地把我當作一只羊（或許，就是它的孩子），它把溫熱而濕潤的嘴唇湊到我的身體上，哞哞地叫喚著。現(xiàn)在，我想——也許是一種無端的揣測，它是在用經(jīng)驗叮囑我，要我趁天色多啃幾口草。惟有草，才能夠使一只羊好好地活下去。或許，在羊的世界里，這才是至上的真理。

天色確實不早了。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白晝的光線正以一種加速度的方式迅速暗淡下去。那只母羊已經(jīng)踏上了回家的道路，眼前這株旋伏花漸漸模糊不清。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擺出了起跳的姿勢，我要從這株旋伏花的頭頂上跳躍過去。接下來，我只是輕輕一躍，旋伏花就遠遠地落在我身后的黑暗里。和那片廣袤的曠野一起湮沒在黑暗里。

我慶幸這株遲暮的旋伏花沒有在我的腳下成為齏粉。不知為什么，那一刻我竟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如釋重負的感覺。

遍地鳥聲

秋天有許多標志性的事物，蒹葭就是其中之一。當河邊的蒹葭一片蒼茫的時候，秋已經(jīng)不淺不深了。在老家的這幾天，我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蒹葭的身上。在黃昏的光線里，這些開滿了白花的植物讓我在想象中沉溺，難以自拔，就像這些蒹葭，在風中不能自已。

風是從北邊那座山岡吹拂而來的。每年，秋天的風總是從那座山岡吹拂而來。這和春天的風的方向恰恰相反。春天的風從南邊那片樹林里穿梭而來。春天的風，潮濕，飽滿，所到之處都彌漫著一種濕潤的水氣。秋天的風則是干燥的，它要使一些事物在它的吹拂下變輕，然后，帶著它們離去。此刻，風不停地催促著，于是，我看見了柔絮漫天飛舞的情景。

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想到了鳥群。是的，在我此時的想象中，眼前這些隨風飄零的蒹葭的柔絮，仿佛一大群騰空而起的鳥。麻雀一樣的鳥。只不過，它們的身體比麻雀還有小巧玲瓏，它們的羽毛也不是麻雀那種灰褐顏色，而是一種內斂的潔白。更主要的區(qū)別還在于，它們沒有麻雀那種喧嘩，它們是文靜的，似乎帶著一種深深的書卷氣息。這樣的鳥群，當遮天蔽日的它們突然出現(xiàn)在你視野里的時候，毫無疑問，你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驚訝的神情。

一如現(xiàn)在的我，你或許還會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風要把這些鳥帶到什么地方去呢？可以肯定，那一定是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它們也似乎意識到這是一次遙遠的旅程，于是在風中，這些柔絮，就像真正的鳥那樣在頭頂?shù)奶炜毡P旋著，久久不愿離去。這樣的情景持續(xù)了好幾天。后來，當再抬頭眺望的時候，那些柔絮就全都不見了。在我空蕩起來的視野里，天空是那種前所未有的空闊，和寂寥。

現(xiàn)在，在河邊，只剩下蒹葭的枝和葉。在風中，颯颯作響。眼前的情景讓我再次突發(fā)奇想。我想，那些鳥離去了，但它們卻將鳥聲留了下來。這遍地的蒹葭，就是遍地的鳥聲。在整個秋天里，我們可以看不見那些離去了的鳥，但是，卻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和鳥聲相遇。如果這樣去想的話，我們還有什么可惆悵的呢？更可況，這些鳥會飛回來的。飛回來的鳥將把這遍地的鳥聲揀起來，重新放回到它們有著恰倒好處的溫度和濕度的胸腔里，兩者將重新合二為一。那時，所有的缺憾都不復存在。

這是一種多么幼稚的想法。就連我的母親也在嘲笑我。母親說，哪有你這樣比喻的呢？母親是很現(xiàn)實的，在她的眼里，鳥就是鳥，蒹葭就是蒹葭。我不能責備母親想象力的缺失。我只能一遍遍地詢問自己，這樣的想象也許確實太牽強了。我在詢問中同時檢視，突然，我發(fā)現(xiàn)了許多致命的缺點。難以自圓其說的缺點。比如，鳥飛走了，就一定會飛回來嗎？

麻雀就至今還沒有飛回來。我記得麻雀是在一個下午飛走的。那是記憶中一個模糊不清的春天的下午。我漫無目的地朝一片草地走去。我的腳步聲驚起了許多不知名的蟲子，也驚起了草叢里的麻雀。它們齊刷刷地騰空而起，一轉眼就消失了。草地上盛開著數(shù)不清的細碎的花朵。當時，小小年紀的我固執(zhí)地認為，這是麻雀在驚慌失措中飛走時，不小心撒落一地的嘰嘰喳喳的鳥聲。多么鮮活的鳥聲。我抬頭看著它們消失的方向，我想，麻雀肯定會很快回來的，然后，將這滿地的鳥聲用它們鮮紅的小嘴一粒粒揀起來。我開始等待。直到夜幕降臨，也沒有看見麻雀飛回來的身影。到現(xiàn)在，大概有三十年了，在老家的草地上，依然沒有看見麻雀的影子。只有那些鳥聲一樣的花，還在一年一年地開著。

盡管如此，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相信麻雀會回來的。現(xiàn)在，我有了一個新的疑問，倘若那些飛走了的鳥遲遲不再回來，這遍地的鳥聲會不會因此失去最終的耐性，而一點點地枯萎，甚至變質呢？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再抬頭去看那些沒有了柔絮的蒹葭時，剛才還佇立在河畔的它們，已經(jīng)完全隱身在黑暗里了。黑暗中的大地何其蒼茫，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只聽到一陣陣秋風在大地上刮來刮去，它們企圖帶走想帶走的一切，除此之外，我聽到蒹葭在風中颯颯作響。我想，這蒹葭——不，這遍地的鳥聲，將在接下來的整個冬天里在大地上回蕩。繼而我想，這起伏不止的聲音為何聽起來這樣耳熟呢？莫不是那個人轉身離去之后留在大地上的愛情的詠嘆調吧。

其實，關于蒹葭，我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