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們家來了個客人,帶來許多大筍干,他在江西和福建的交叉地方工作,住在山區。我那時還小,從沒見過山,好奇,我就問他:
“你見過老虎嗎?”
我聽到他說山,就想到老虎,而沒有和動物園聯系一起,說明我有點見識?
他說:
“剛去那里的時候,見到過幾次。”
我沒等他說完,就迫不及待地問:
“老虎吃人嗎?”
他說:
“山里的動物它都吃不完,老虎很聰明的,知道吃了人,人會報復。”
這點知識我以前沒有,動物的聰明,我是后來驗證了。我讀小學,上學路上常常會遇到一只——幾乎有我班副班長個頭那么大的公雞,鮮紅的冠子宛如頂著一大朵彩霞,或者說是把院子里種的雞冠花全拔下了堆到它頭上,它也不怕重。我后來畫雞冠花,就想起這只公雞。這只公雞的羽毛雪白,在墻頭飛來跳去的也不會弄骯臟。不像我們才在地上打個滾,就成了移動垃圾桶。它看見穿得破破爛爛的同學就不啄,專啄衣著漂亮的同學,知道他們口袋里有零食。它什么都吃——從上海奶糖、話梅、花生米一直到杏仁餅干。話說回來,那天我繼續問:
“現在還有老虎嗎?”
他說:
“有時候晚上,聽得見虎叫。”
于是我纏著他學虎叫,被我父親罵了一通。父親讓我到戶外去,中斷了我打聽老虎的消息。這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前期的事,我記得很清楚,這位在江西和福建交叉地方工作的我父親的朋友,臨走時拿去十幾只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
十幾年后,我才明白他見過的應該是華南虎。
我們住的小巷里,曾經出過一個英雄——在珍寶島打過仗。春節期間回家探親,常常來我家玩,他看上我的一個姑母。我那姑母沒看上他,這讓我憤憤不平,覺得我姑母不喜歡英雄,思想意識有問題。那時我已經“要斗私批修”了。我纏著他,要他講痛打蘇聯侵略者的故事,他不大愿意講。他給我講了他光榮負傷后的故事。他住進一家醫院,醫院的后門是深山,他們幾個傷兵就偷偷地去山里玩,有次撿回來兩只貓。不料越養越大越養越大,我現在還記得英雄做著手勢——兩手臂慢慢慢慢往外擴展,面前像有一棵大樹要他抱住往上爬似的,他突然大聲說道,其實我不往下寫,你們也知道了,他們撿回來的不是貓,是兩只小老虎。但我當時不知道,瞪大眼睛,豎高耳朵。
現在想想,那時是一個怎樣的樂園啊,晚上聽得見虎叫,上山游玩就能撿回家小老虎。當然,把小老虎撿回家是極其不文明的行為,甚至是違法犯罪行為,我們能隨隨便便把停在馬路上的“寶馬”或者“林肯”撿回家嗎?
上面兩個故事,是我幼年遇到的兩個人,他們與虎有過交道。我后來在我的生活中就再也沒有遇到與虎有過交道的人了。就是那些保護野生動物者,我問你們見到過野生虎嗎?他們低下頭,很慚愧的樣子。他們見到的野生動物,很多時候是麻雀。我在我家窗口,竟然有好幾年沒見到麻雀了。
現在與虎有交道的,不是動物園的飼養員,就是馬戲團的馴獸員吧。現在影像這么發達,應該把動物園里的動物放回大自然,讓孩子們看看影像,就夠了。動物園會對孩子產生不良影響,動物園并不能教會孩子愛護動物,而是讓孩子從小就在一個錯覺之中:動物被我們關在這里,吃我們的,喝我們的,我們有恩于動物,我們理所當然就是動物的主人。我們既然理所當然是動物的主人,我們就理所當然地可以隨意處置它們——因為這是主人的權力。
至于馬戲團,比如像老虎這樣高貴的通靈者,人類要去馴服它,人類配嗎?
我小時候喜歡畫畫,畫老虎。沒見過老虎,我就照著貓畫。因為祖母說過:
“貓是老虎的老師。”
我們的童年已經快樂漸少,隔三差五地參觀收租院、開批斗會、學習上面文件。這句話很讓我快樂了幾年。我很快樂,常常想貓的個頭這么小,老虎這么大,貓是蹲在講臺上上課呢,還是趴在窗臺上上課?一個班有四十五個同學,一個老師。我們班就是如此。一只貓教四十五只老虎,老虎如果上課插嘴,哪怕一聲低吼,教室也要倒塌吧。我們幾個同學下課亂喊幾聲,教室里的窗玻璃就紛紛掉落。老虎不是比我們更厲害?所以我倒不擔心老虎會不會把貓吃掉,我最擔心的是老虎們的教室結實不結實。
如果我們班轉學轉來一只老虎,體育課代表會怎樣呢?我們班的體育課代表在沙坑里跳了五厘米,就驕傲得不得了了。如果我們班轉學轉來一只老虎,我猜想它肯定能囊括學校運動會田徑項目的全部冠軍。
我照著貓畫老虎畫了幾年,居然也有了點名氣。蘇州人家春節期間要在客堂和廚房貼老虎畫,鄰居就都來求我。我的畫在那時候就有價了,并且畫價還逐年飚升。以前求我一張老虎畫,鄰居給我半把花生一只蘋果兩只橘子什么的,到了后來,沒一袋花生五只蘋果十只橘子,我就不給畫了。我比周圍的孩子營養好,就是沾了老虎的光。我對老虎感恩戴德,你們不奇怪了吧。
我國被稱之為“東方雄獅”,我頗不以為然,我國又不產獅子,而獅子全身光溜溜的,就臉大。再說也不是臉大,胡須多而已。老虎的臉誠然沒獅子大,但老虎的條紋華美呀——況且每只老虎的條紋都是獨一的、原創的、絕不雷同的。有科學家說:“老虎的條紋和人類的指紋一樣,沒有兩只老虎擁有相同的條紋。”我覺得把我國稱之為“東方靈虎”似乎更有詩意。因為詩意就是獨一的、原創的、絕不雷同的。
手跋
難讀,貝克特的小說就是難讀,我讀幾頁,讀不下去,哪怕一個中篇。
又被他的魅力吸引。
是不是有的作品并不需要凡人閱讀?徹底反“完整”,徹底反“傳統小說”。我愛讀的還是《等待戈多》,讀過五遍。
一種越來越少的手法,最后堵塞,沒有出路。
貝克特說:“沒有情節,沒有動作的藝術才算得上是純正的藝術。”
沒有形容詞,沒有具體,沒有肉身,邏輯是種罪過,他晦澀的文本,來自,他絕對的真理——貝克特直覺。
貝克特是獨幅門神。
對貝克特的信任,已是信仰,嚴重得仿佛“畫虎于門,鬼不敢入”。
由來已久,有沒有受害者?
而貝克特遭到迫害,我們閱讀貝克特,迫害貝克特。
海水鐵灰,愛爾蘭天氣,島上有棵自大之桃樹,它不需要雨露陽光,每條枝干都能伸出三千里,每條枝干上都住著極少的單詞。桃樹腳底下長滿無所事事的蘆葦。
它們遵循的法律,是一部情節減法。
它們遵循的法律,是一部驅鬼辟邪的情節減法。
門神找門。
當門先于門神人格化,荒誕派戲劇就產生了。島上自大的桃樹,砍斷,搬入劇場。或者咖啡館。
討厭劇場,討厭熱咖啡,討厭付帳,討厭停在路邊的汽車——從咖啡館的大窗戶里可見鑲嵌在玻璃里的電視機。
習慣說法,貝克特于除夕之夜,張貼門上,一部分人心中,差不多是天官、財神、福祿壽和狀元一樣的愿景。
用漢語雕刻出的貝克特,不會是桃人吧。戈多是只公雞,太陽出就叫,仿效村里公雞的做法。
貝克特在中國鄉村,他是目如環、鼻如鉤、烏紗帽、黑朝靴、大紅袍、右手執劍、左手捉鬼、怒目而視、正氣凜然的模樣。
貝克特沒有想到,被我奉為門神,于是其像,手執玉斧,腰佩弓箭,番將一般,彩印于紙,小戶貼之。我稱之為“捉鬼門神”。
貝克特被我稱之為“捉鬼門神”,生活是種罪過。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