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失眠

從1990年代開始，追求長篇幅就成為小說創作的主流，而短篇小說創作在整體上相對薄弱和倍受冷落。及至當下，但凡有點名氣的作家都去弄長篇以求在圈子里安身立命，好像他們深邃的思想是短篇小小的身軀擔當不起的，只是偶爾才寫個短篇，練練技巧。于是乎名作家們寫短篇的能力在集體退化，讀者也無緣一睹打磨精致、耐人尋味的優秀短篇新作，即使降格以求，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也并不多見。這些都是題外話，我要品評的是嚴蘇的短小說《天缺一角》。不敢說它就是當下短篇中的精品，然而說它是一篇特點鮮明且頗具敘事價值的短篇心理小說佳作，一點也不過分。

一個特點，就是小制作演繹著大話題。小說僅僅四千余字，屬于短篇中之短制，如同一篇被擴充了的微型小說。它的故事情節甚至單薄到了極簡化的程度，然而它的蘊含和容量卻不可小覷，說的是一個我們身邊生活中的一個重要人生話題——中年家庭危機。

這個危機，不再是1980年代諶容筆下的中年知識分子陸文婷們所遇到的超負荷運轉和政策落實問題，而是直接來自于當下生活中眾多中年人身體健康損害而導致的精神焦慮，說到底，是關于中年人生命活力的問題。小說題目“天缺一角”，喻指缺失了“夫妻生活”的中年生命狀態乃是“天大的遺憾”。小說在情節上圍繞著“拯救失眠”展開，失眠也是一種病。故事以女主人公陳影的經常失眠開頭，以陳影不再失眠結尾，其間她先后嘗試了用藥物催眠、用數數對付失眠的辦法，最后還是走向飯局和牌桌才擺脫了失眠癥的糾纏，使她回到了“像過去一樣，打雷都不醒”的狀態。在這里，拯救失眠只是一個表層的故事，藏在背后的深層故事是一對生活幸福的中年夫妻因為缺失了正常的性愛生活而導致的家庭危機。妻子陳影“經常失眠，整夜睡不著”，是因為丈夫夏天從今年春節開始突然對她的身體失去了興趣，引起的她身心的焦慮，而根源最終落實到了丈夫的身體隱秘處——性功能出現了問題。此后妻子的生活重點被迫發生了變化，由家里轉到了家外，壓抑身體的欲望而熱衷于酒桌牌局，用打牌去磨鈍生命的沖動。妻子著迷于打牌，身體的欲望也由“丈夫的隱秘處”轉移到同事“老張的胡須”上，就像小說中描寫的那一段：

“陳影注意到，老張的胡子很密。一次他們打了一個通宵，早晨分手時，陳影看到他的下巴長出了一層黑黑的胡須。陳影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她想觸摸一下老張的胡須，或者讓那胡須狠狠地扎一下，那感覺一定美妙……”

也因此，陳影“打完牌回到家，只要想睡，躺到床上不要幾分鐘就進入夢鄉”。妻子的失眠癥被暫時拯救了，然而缺失了正常夫妻生活的家庭危機依然被懸置著，留給女主人公的將是繼續去承受無欲之愛的考驗。作者僅僅用了四千字的篇幅，講述了包括失眠、身體、精神焦慮、夫妻生活、應酬消遣、中年家庭危機等一系列豐富的生活和生命話題，是對疲軟、萎頓的中年生命狀態的抗拒，又是對本來就應該健康、飛揚的中年生命的尋找，是對中年生命的一聲嘆息。

這個拯救失眠的故事，以及對于中年家庭危機的關照，主要是通過作家以敘述人的身份對人物心理作剖析來完成的，形成了作家分析心理化，這是小說的又一個特點。

《天缺一角》是一篇心理分析小說，作者并不依賴環境、對話、外貌等外在的描寫，而是使用大量的心理描寫來構筑故事情節，不是依靠外在沖突來顯示人物性格，而是去撥動人物的心弦，引領讀者走進小說主人公的心理世界，讓你去同情血肉之軀失去性的激活之后的焦慮，以及由身體健康危機而引起的中年家庭危機。

當然小說在進行內心展示時，不像魯迅《狂人日記》那樣將心理分析、內心獨白、意識流方法等心理描寫法混用，也不似眾多自傳性質的小說那種絮語式的心理獨白，而是選擇了更加傳統的作家分析心理方法，主要由作家以敘事人的身份對女主人公陳影的心理活動展開剖析，而心理描寫依然從屬于情節。然而，小說關于拯救睡眠的情節敘事又極其單純，甚至談不上什么高潮起伏，而主要訴諸于女主人公陳影的心理活動，包括她的所思所想以及全知的作者對其心理活動的描述和分析：

“陳影覺得他們之間正悄然發生著什么，具體又說不清楚。此刻，陳影感覺自己像一個高燒病人，渾身滾燙，心里也憋悶得難受。”

“一次觸摸，陳影的心如掉進了冰窟，她不愿相信的事嚴酷地擺在她的面前——夏天的性功能出現了問題！”

……

諸如此類的心理活動分析彌漫全篇，作者以心理描寫來建構一個拯救睡眠的故事，同時又用簡單的情節把對陳影心理活動的描述勾連起來，體現了傳統小說敘述的線性因果關系。在情節的河床里涌動著心理描寫的洪流，同時情節也被充分的心理化了。這一切均離不開作者以全知敘述者的身份對人物心理進行的剖析，不帶主觀色彩地把對人物心理活動的覺察講述給讀者，使得小說具備了鮮明的“作家分析心理化”的特點。

女主人公陳影豐富的內心活動被真實地描述，以及敘述者對人物心理的如縷分析，與作者溫文細膩、輕松流暢而又生活化的敘事語言不可分割，然而直到文末所附的作者簡介中，我才出乎意料地發現了作者的男性身份。的確，一位男作家的敘事語言兼備一些細膩的陰柔品質，與一個女作家娟秀的敘事語言揉進一些剛性特質一樣地充滿魅力。

（作者系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