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命運,有的時候仿佛真的掌握在冥冥的“天地”手中。熊棕的小說名字叫《西洞庭》,洞庭者,洞庭湖也。題名中沒有出現的“湖”,卻正是小說中那不動聲色的“天地”——在它的目光下,在它的一手導演下,展開的是一個外鄉人的無奈而終歸破碎的生活。
譚玉鈴是被人拐賣到西洞庭的小村里的,“如果不是警察來解救,外地女人是不可能離開本地的。因為這個村莊坐落在洞庭湖里,是個四面環水的小漁村,進出村莊只能靠船只。三年了,村里從來沒人讓她上過船。除非她長出一對有力的翅膀,否則她沒辦法越過渾濁的湖水到達對岸。”“湖”意味著一種監禁式的生活狀況,也是一種文化規則。但反諷的是,這種“監禁”卻可能是虛設的:警察將她遣送回鄉后,她自己又摸索著回來了——她無法離開已經習慣了的“滋潤”的生活,更無法離開自己的兒子吳英雄。
看起來譚玉鈴似乎已經接納了自己的處境,甚至對這樣的生活有所依賴。小說的確沒有正面寫到作為一個外鄉人,譚玉鈴在這個陌生之地有何不適應。然而從小說的敘事中,我們仍然可以窺見一些生活的裂縫。
首先,和譚玉鈴形成對立的角色是樓紅衛(這個名字似乎就暗示了她性格的蠻橫)。她們之間爆發過兩次正面沖突:一次是在譚玉鈴新開小賣部,將生意都帶走了之后;一次是鎮上來的老師遷到譚玉鈴家之后。“她罵街就如同心情舒暢的人冷不丁亮開嗓門唱幾句戲文一樣”,對此,譚玉鈴很聰明地選擇了克制的態度,而這也是身處異鄉、處于弱勢情況下不得不采取的態度——正如馬老師開玩笑地描述的“女人打架”的畫面,指示出了這種沖突潛在的危險。后來,當樓紅衛的丈夫黃湘軍因為忍受不了妻子而離家出走后,樓紅衛對她的仇恨上升到了頂點。她告訴兒子:“你爸爸肯定死了,你要記清楚,是吳家害死了他!”這種對立,從反面暗示出了譚玉鈴的困境,更預示了后文的不幸。
另一個對比角色是馬老師。他比較特別的一點是,“他是鎮中心小學唯一用普通話教學的人。”普通話作為一種介入性的文化力量,反而為來自北方的譚玉鈴提供了一種特別的優勢:馬老師認為“跟譚玉鈴說話能學到很多東西,譚玉鈴是他的老師,因為他有不少字咬音不準,是譚玉鈴教會了他。”本來,譚玉鈴夫妻“一個用普通話說話,一個操一口本地音,相互都能聽懂,但又不會使用對方的口音”,作為外鄉人的身份隔膜,就在日用的語言中盡顯無遺。也正因此,她很快就和操普通話的馬老師產生了感情。此時,我們才能領會到,小說中不著一字的主人公的心理,原來并非表面的“滋潤”那么簡單。她對命運無奈的接受:“我現在什么都不想了……”包括被警察帶走后“重返牢籠”,原來是在現實的權衡之下的抉擇。
于是,她將自己的渴望與不甘寄托在兒子吳英雄身上。丈夫名字叫“平安”,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本分名字;而“英雄”這個名字,顯然就別有深意了。難怪馬老師會說:“你這人是有野心的……”她對愛子關懷備至,從來不讓他曬太陽,“別的孩子黑不溜秋,這孩子卻白白凈凈的。”這種城里人過于謹慎的寵愛方式,使得鄉下孩子最基本的活動技能:爬樹、游泳,吳英雄都一點也不會,無意中埋下了未來悲劇的禍根。潛意識中,譚玉鈴外鄉人身份的辛酸,令她渴望離開這個監禁式的“湖”,投射到兒子身上,就是熱切地盼望他能夠離開村子,到鎮里去讀書;另一方面,“外鄉人”的身份又讓她自覺地將自己與本地人劃開,而將馬老師作為潛意識渴望的精神溝通對象,投射到兒子身上,就是努力讓兒子“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就是“只一句話”就把他托付給了在現實中拒絕的馬老師。
然而,“湖”卻不會輕易讓她的愿望達成。吳英雄成績優異,三年級的時候已經能回答四年級的問題,馬老師打算等新學期讓他跳級到鎮上去讀五年級。跳級,毋寧說是母親迫不及待的熱望的隱喻吧。可是,悲劇卻在此時發生了。離開鎮子的前一天,在孩子們的挑逗下,吳英雄試探著下水,結果溺水而亡。其實在此之前,“湖”已經暗示了“死亡”的出現:那是在黃湘軍跳入湖中去撈香煙時,他突然產生了辭世的念頭。盡管后來沒有死,但離家出走后的銷聲匿跡,無疑是另一角度的“死”了。而悲劇發生的時候,誘導吳英雄入水的,正是黃湘軍的兒子四毛。樓紅衛的怨念如同詛咒一般,通過他兒子懵懂的舉動達到了復仇的目的。此時,馬老師的兩句歪詩:“湖風幾欲吹人面,莫讓歲月添風霜”,倒真的成了一個讖語——小說以一個過分平靜的句子結尾:“他沉下去的地方,水面平滑如鏡。”平滑如鏡的洞庭湖,將照出趕到湖邊的外鄉人痛苦不堪的面容,歲月的磨難必將在她臉上添下難以抹去的風霜。而“浩渺洞庭起煙波,葦叢暗含羞澀光”,“湖”永遠是那么浩淼平靜,不以人的哀樂為意。——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開頭,“除非她長出一對有力的翅膀,否則她沒辦法越過渾濁的湖水到達對岸。”一個流落的外鄉人畢竟沒有翅膀,所以,她永遠沒有辦法“到達對岸”——“湖”不光是地理的界限,同時也隱喻了人生不可逾越的阻礙。
(作者系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