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缺一角

作者簡介：

嚴蘇，男，江蘇淮陰人。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在《大家》《芙蓉》《清明》《長江文藝》《作品》《雨花》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余萬字。有中篇小說被《新華文摘》轉載。獲省、市級文學獎若干。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五部。現為《短小說》雜志執行主編。二級作家。

夜很靜，靜得能聽到空氣的流動聲；月很明，月光透過窗簾，把臥室照得像開了壁燈。

陳影往日最愛睡覺，往床上一躺就睡著，還發出輕微的鼾聲，打雷都不會醒。夏天曾經取笑陳影，說她是屬豬的。陳影不明其意，她更正說，我屬雞，看你笨的，連自己老婆的屬相都記不住，分明就是一頭笨豬！夏天聽了也不解釋，鉆進被窩哈哈大笑，把席夢思笑得直打晃。陳影感覺不對頭，掀開被子問夏天樂呵啥？夏天說，樂呵啥？只有豬倒頭就睡，還打鼾。陳影一點不臉紅，她賴皮說，我就是豬，行了吧？你與豬同床共枕，可見你比豬也強不到哪兒去！說后閉上眼睛就睡。這是過去的事，現在陳影不愛睡覺，而且經常失眠，整夜睡不著，第二天照鏡子，一張臉浮腫著，沒有一點光澤，像水泡過似的。開始她用藥物催眠，同事說藥有副作用，吃久了傷身子。后來聽別人說數數管用，她回來試了一次，還真的睡著了，從此她就用這辦法對付失眠，用讀秒的速度從一往上數，數到千時人就開始犯迷糊。今天這個辦法有點失靈，已經數到三千大腦依然清晰。陳影暗暗嘆息一聲，烙餅似的翻動一下身體，把臉對著夏天。夏天背對著陳影，陳影記得他上床時就是這個睡姿，如此說夏天到現在還沒有動過身子。夏天的睡眠一直不好，即便睡著了，稍微有點響動也會醒來，與陳影恰好相反。不過自從陳影失眠后，他的睡眠反而好起來，上床就睡，像今天這樣連身子都不動一下。陳影覺得他們之間正悄然發生著什么，具體又說不清楚。此刻，陳影感覺自己像一個高燒病人，渾身滾燙，心也憋悶得難受。她將臂膀伸出被外，沒注意放到夏天身上。夏天動了一下，頭也沒回，說，還沒睡呀？陳影“嗯”了一聲，抬眼看，夏天又不動了。陳影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說不上是啥滋味。陳影看出來，夏天壓根兒就沒有睡著！

陳影和夏天是恩愛夫妻。他倆是自由戀愛，回首往昔，夏天費盡心機才把陳影追到手。那時陳影在縣百貨公司做營業員，夏天在縣中學當老師。一次夏天到百貨公司買日用品，東西挑選好了，也把陳影看進心里。從那往后，夏天隔三差五就來一次百貨公司，轉悠一會，然后買一支牙膏或是牙刷才戀戀不舍地離去。后來他們正式確定戀愛關系，一次在電影院里，陳影問夏天買那么多牙膏干啥，是家里人口多，還是拿牙膏當佐料拌菜吃了。夏天毫不隱瞞，他說，我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方法上叫做“曲線救國”。陳影說，我知道，你一來兩只眼睛就不夠用，賊頭賊腦的老是盯著人家的臉瞟，要不是有眼鏡擋著，一雙眼球怕早就飛掉了。夏天見身邊的人都在專心看電影，膽子大起來，一把摟過陳影，把嘴巴貼到她的耳朵上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夏天和陳影結婚后，度過了一段非常幸福的時光。婚后不久夏天就調到教務處，幾年后提拔為副校長；陳影也不甘落后，先當柜組長，后調進公司財務科，目前任科長。

事業有成，家庭和睦，兒子更是錦上添花，去年高中畢業，考上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他們的家是名副其實的幸福之家。

上蒼有一把公平秤，它不會把好事放進一個盤子，而使天平傾斜。陳影清楚地記得，從今年春節開始，夏天起了變化，突然對陳影的身體失去興趣。陳影羞口，不好意思說，哪怕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陳影的夫妻生活一直美滿和諧，而且有著一定的規律。新婚那會，兩個人如同干柴烈火，每天都要燃燒幾回。日月流逝，年歲增長，火勢由強變弱，先是三兩日燃燒一回，后改為每周一歌。今年過完春節，夏天突然偃旗息鼓，別說燒火，連火星也不見閃爍了。陳影當夏天工作壓力大，身心疲憊，無暇顧及床笫之事。陳影耐心等待，她想不要幾日，夏天就會恢復如初，變得生龍活虎。奔波日月，雜沓東西，日歷翻過正月，夏天還一如既往。陳影觀察，夏天非但沒往好的方面發展，感覺他似乎還在有意回避她。原因何在，陳影不得而知。夏天和陳影同歲，虛齡四十五，按現時年齡劃分，他們還是青年。青年沒有夫妻生活，如同天缺一角，實乃天大的遺憾！

陳影分析過，青年不過夫妻生活，大致有著兩方面的原因，一是有權變壞；二是性功能障礙。前者，好像不大可能。陳影了解夏天，雖說他在學校分管財務，目前學校正在擴建，基建也是他管，算是重權在握的人物，但夏天從沒干過以權謀私的事。陳影為此提醒過他，說那些建筑商就如同嗡嗡亂飛的蒼蠅，他們尋縫覓洞，投其所好找窟窿下蛆。夏天對陳影說，你就放心吧，我有了你還有啥不滿足的？這話陳影信。夏天從農村出來，對錢與物的欲望不強。他常說錢再多一日三餐，屋再大一張床鋪。陳影到夏天的辦公室去過，發現與夏天打交道的多是男人，沒有女人愿意在鋼筋水泥間穿梭。由此看前者是不成立的，那么后者呢？陳影又翻動一下身體，她給自己打氣，想開口問個究竟。話早就琢磨好了，陳影的嘴巴張了幾張，終是未能出口。

夜愈走愈深，陳影還是沒有睡意。想往日，他們是多么的默契，到了周末，夏天就主動貼近她，也說不上是誰主動，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好在了一起。一場云雨，雖大汗淋漓，卻渾身通透、舒暢，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往外散發著快樂——周末成了他們幸福的節日。而今天，他們近在咫尺，卻如同路人，陌生得連話都沒有。陳影在心里嗟嘆一聲，翻身的時候腦子里靈光一閃，一個主意涌現出來，于是她裝成無意的樣子，翻動身體時把手伸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到夏天的私秘處。夏天像遭受電擊一般地驚悸一下，陳影感覺到，夏天經過一番猶豫才輕輕地把她的手拿開去。一次觸摸，陳影的心如掉進冰窟，她不愿相信的事嚴酷地擺在她的面前——夏天的性功能出現了問題！

陳影渾身發冷，身子打擺子似的顫抖起來，淚水也一串一串地往下流。夏天感覺席夢思在動，當他聽到陳影在抽泣時，不能無動于衷了，于是轉過身問：陳影，你怎么了？夏天不問還好，一問陳影再也忍不住，蒙起被子哭得更兇了。夏天懊惱地捶打一下自己，睜大眼睛想心思。

夏天是從去年開始對自己的身體信心不足的，與陳影在一起煙霧繚繞，小火苗奄奄一息。夏天無時不在擔心，他怕小火苗突然熄滅。夏天不能想象，小火苗一旦熄滅了他與陳影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陳影這方面的要求不是很強，不強不代表不需要。他們的生活已形成規律，每到周末就要燒一次火。夏天的工作比過去忙，壓力也比過去大，近幾年校園里的高樓如雨后春筍，一幢幢地矗立起來。夏天分管這個，壓力也來自這里。與建筑商打交道好比在刀刃上跳舞，鬧不好就身敗名裂遍體鱗傷。前車之鑒，不勝枚舉。夏天對待建筑商是親疏相伴，時熱時冷。親、熱是為了監督，以保證建筑質量；疏、冷是防范，不與其同流合污。從分管基建那一天起，夏天就給自己劃了一道底線，這底線就是吃請。古人說，水清則無魚。整天與商人打交道，連酒都不敢與他們喝，那也太不自信了。哪知酒喝多了，身體也受到侵害。夏天悄悄看過醫生，醫生讓他忌酒。酒是忌了，但效果欠佳。夏天想到用藥，又怕藥物不起作用，于是便延宕下來。

夏天轉過身，把臉對著陳影。陳影還在哭，夏天把被子揭開，將陳影攬進懷里。從春節到現在，夏天這是第一次愛撫陳影，陳影感到委屈，淚水把枕巾都流濕了。陳影不知自己何時睡著的，她醒來時，夏天早就走了。自從學校搞基建，夏天就沒有休過星期天。

陳影不想多睡，起來隨便吃了一點東西。今天休息，陳影無事可做，正想如何打發時間，電話響了。是公司辦公室主任老張打來的。他們同是部門領導，說話很隨便。老張說，陳影，劉頭讓你來公司一趟，今天有接待任務！劉頭是百貨公司總經理，他們私下都這么叫。陳影說，拉倒吧，你何時見我出過場？還是叫小言去吧！小言是陳影的副手。老張說，是劉頭點的名，你敢抗旨不成！說后就掛斷電話。

陳影過去把心思全部放在家里，相夫教子，是全公司有名的賢妻良母。財務科常有活動，有時公司來客也要他們科出人作陪。陳影是科長，應酬之事理應她出面，但她一律推給小言，小言樂此不疲，心里挺感激陳影的。按說陳影的兒子已讀大學，夏天幾乎天天有應酬，她回家也是一個人吃飯，不如參加單位活動，與同事在一塊喝酒吃飯，熱熱鬧鬧。但陳影舊習難改，科里或是公司有事她依舊叫小言去。今天劉頭親自點她，看來推辭不掉，于是將自己收拾一番就出門了。有一次就有二次，從這往后，公司只要有活動，需要財務科出人作陪的，劉頭都要陳影參加。陳影過去滴酒不沾，應酬多了也能喝幾杯。喝了酒，陳影的臉燦若桃花，光彩照人，看著比實際年齡小得多。過去陳影忙于家務，不會娛樂不懂消遣，現在與同事在一起，同事教她打牌，她一學就會。打牌是智力游戲，斗智斗勇，挺好玩，陳影剛學會，有點著迷。打牌多是喝酒以后，借著酒力，大家都放得開，無拘無束地鬧。一局牌如果打得順，半個小時可以結束；雙方旗鼓相當，倘若出現拉鋸戰，一兩個小時才能過去。有時一方不服輸，再戰一局也可以，反正回家早了也睡不著。這一局打完就晚了，回到家夏天已經睡下。陳影上床后，擔心失眠的，哪知想想牌桌上的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一夜無夢。

和陳影打牌的四個人中，財務科只陳影一個人，另外三個人都是辦公室的。后者均為男性。選擇對家時，辦公室主任老張毛遂自薦，主動要和陳影對。他開玩笑說，男女搭配打牌不累。第一次打對家，往后再打就約定俗成，他們倆就成了一家。打牌需要配合，更需要默契，時刻注意對家需要什么，輪到出牌時有意出給對家接，這樣才能贏。如果不知配合，只顧自己，那必輸無疑。老張城府深有韜略，出牌聲東擊西，讓你很難看出他需要什么。打過幾次，陳影漸漸悟出，老張要是聲東擊西不按套路出牌，那一定是抓了一手牌臭。他那樣打是破罐子破摔，把對手的火力吸引過來，讓陳影養精蓄銳，待對手彈盡糧絕，陳影打反攻，勝利一定屬于他們。這種樂于奉獻甘愿犧牲的精神，讓陳影十分欽佩。作為回報，陳影要是抓不到好牌，也是猛打猛沖不顧死活，讓老張以逸待勞坐山觀虎斗，只待時機成熟才出兵作戰。她與老張打對家，總是勝多敗少。

平常他們只打一局，最多兩局，若是周末就難說了，三局四局也說不定，一次竟然打到天亮。天亮也不怕，又不上班，回家睡覺便是。

老張比陳影大一歲，但精力充沛，用他自己的話說，喝酒半斤不醉，打牌一夜不累。他說話中氣很足，像是從胸腔里發出的，他若是大聲說話，感覺腳下的地都在顫動。老張生錯了地方，如果出生在搞聲樂的家庭，他定會成為一名歌唱家。陳影還注意到，老張的胡子很密。一次他們打了通宵，早晨分手時，陳影看到他的下巴長出一層黑黑的胡須。陳影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她想觸摸一下老張的胡須，或者讓那胡須狠狠地扎一下，那感覺一定美妙……就這時老張停下來與她道別，把陳影嚇得一跳。陳影的臉紅紅的，好像剛喝過酒。陳影望定老張的胡須，不知說了一句什么，便慌不擇路地走了。老張目送陳影遠去，他感覺陳影今天有些異常，具體又說不清楚。

陳影迷戀打牌，夏天很支持，他說家中無有大事，適當放松一下，對健康大有裨益。打牌對健康有無裨益陳影不多想，但打過牌不再失眠這倒是事實。陳影打完牌回到家，只要想睡，躺到床上不要幾分種就進入夢鄉，像過去一樣，打雷都不醒。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