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患了莊稼人少見的絕癥。一次大手術后,肚子里少了樣零件,整個人又黃又瘦。
河東子急得上火,他想給爺爺叉條肥魚補補身子,當然能捉只活鱉就更好!
午后的沂河,像匹白緞子似地耀眼。草灘子上的苜蓿、艾蒿和蘆葦,瘋了似的躥得一人多高,到處都是熏熱的風。
河東子甩掉鞋襪,斜舉魚叉,躡手躡腳踏入沒膝深的河水。河水里立即有溫軟的水草上來纏住他,就像有人撓他的癢。在這似有似無的河水里走走停停,河東子的耐性也開始一點點消退。二三里水路走過,竟連條泥鰍也沒見著!
河東子的拗勁上來了,踩著硌腳的石頭越走越遠,直到看不見上游岸邊的瓜棚時,才在河梢上有了重大發現!那是一只大得驚人的鱉。如同倒扣的鍋盔,靜靜伏在一團水草上,堅硬的甲殼像打磨過的鐵片閃閃發光,兩只小眼睛半睜半閉,像是睡熟了。
河東子早就聽說,河鱉最有營養,尤其是它鮮嫩的肉,牛奶似的湯,不但大滋大補,而且防癌抗癌!虛弱的爺爺太需要它了!
一陣微風吹過,遠近的蘆葦叢沙沙響成一片。老鱉警覺地抬頭四望,并沒有發現屏氣凝神的河東子。可河東子卻緊張得手心冒汗!他曾聽爺爺說,鱉有鱉的道兒,尤其是老鱉,年歲長了狡猾得很,往往人還未動,它已覺察,想要活捉難比登天!想到這,河東子愈發小心,慢慢踮著腳向前挪,等終于到達一個有利位置,忽然用盡全力將魚叉又狠又準地向那老鱉叉去!“嘭”地一聲,鋒利的魚叉像扎在堅硬的巖石上,老鱉的脖子彈簧似的伸長,全身開始猛烈掙扎、旋轉。
眼見老鱉安然無恙,且就要下水,河東子來不及補叉,慌亂中下意識將叉一挑,那只頑固的家伙竟被飛盤似的掀上了河岸!河東子又驚又喜地跑過去,連連用魚叉翻轉著老鱉的甲殼,心想爺爺要是吃了它,保管啥毛病都好!最后,他干脆翹腿站上了老鱉脊背,像個勝利者駕駛著鐵皮坦克那樣威風和得意。
隨后,河東子又順手薅下一節蘆葦竿來想給老鱉“插鼻子”。突然,鱉頭就像暗堡中射出的毒箭,一下子咬住了他的食指!頓時,河東子疼得直抽冷氣。他萬萬想不到,眼前這個又沉又笨的黑家伙竟搞突然襲擊!他想用盡全力拔出手指,可老鱉瞪著倆鼓脹的綠豆小眼,完全一副咬定青山不撒口的架勢!
河東子疼急眼了,想抬手甩脫老鱉。可沉重的鱉殼剛一提起,手指也快要被折斷了!惱怒中他左手舉起魚叉,再次狠狠叉向老鱉,可老鱉不但安然無恙,而且嘴里咬得更緊,連脖子都比先前粗了好幾倍,疼得河東子直打擺子。可河東子硬憋著不哭、不嚎。他這趟出來,早就下定決心要為爺爺做件男子漢才做的事情,又怎么能哭、怎么能嚎呢?
河東子感到一陣陣暈眩,眼前發黑,站起來腳步踉踉蹌蹌。他又想起了村里的懶漢王二狗的話:鱉咬了,學驢叫,學得越像,鱉就撒口撒得越快!河東子以前只覺得那是糟踐人的瞎話,可現在顧不得了,他在野草灘子上弓起屁股一聲接一聲地叫喚起來:“喂哇兒!”“喂哇兒!”“喂哇兒!”
一番聲嘶力竭,老鱉卻像入了定,根本就不吃這套。河東子的臉色,漸漸煞白。
其實河東子不是沒有好辦法:把鱉放回水里去,或者干脆一刀砍斷鱉脖子!可——把鱉放回水里,萬一它跑了呢?他簡直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把鱉脖子砍斷,那鱉身上最寶貴的氣血就沒了,爺爺還怎么補身子。
河東子咬緊了牙關,將老鱉揣進懷里就向著瓜棚飛奔。一路上,石頭烙得腳板生疼,帶刺的草秧子拉出腿上橫一道兒豎一道兒的血印子,可他全然不顧,腳下不知何時一軟,狠狠地摔倒在地。
是草灘子上一陣不大不小的涼風把河東子吹醒的。那時候,飄揚的雨霧就像汽車駛過村路時揚起的塵土,遠近的艾蒿低頭耷腰翻露出葉背的白,幾只濕淋淋的鳥一起一伏地飛向遠處……河東子躺在地上,多希望這就是一場夢。可他歪歪頭,驚訝又沮喪地發現,那只傻老鱉,仍然怒氣沖沖地跟他較著勁。
河東子已經虛脫,突然間打了一個阿嚏,這噴嚏一下子讓他記起了爺爺,記起了爺爺拉風箱似的喘氣聲。他再也躺不住了,他要向前爬。
一步,兩步,三步,草灘子上留下了他深深淺淺的足跡……
責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