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駱駝看在眼里

早上起來，我想向臥在院子里的駱駝問個好，就徑直走過去。清晨的露水和陽光已經把遠近的胡楊樹浸染得清新無邊。

見我走過來，休息一夜的駱駝禮節性地仰頭，并且先后撐起后腿和前腿，站了起來，以示問候。

我覺得它禮性太大了。就拉住韁繩，往下拽了拽，示意它繼續臥在地上休息！駱駝果然重新臥在地上。

駱駝躺在地上的樣子很迷人。

龐大的身軀，高大雄偉，不可一世，而現在卻平靜專注地安臥在地上，其神情像個乖巧可人的嬰兒。

最惹眼的還是駱駝嚼動草料的樣子。

你想想，那么大的身子，卻伸長著又細又長的脖子，托舉一個與身體極不相稱的小腦袋。每嚼一口草，脖頸都扭動一下。昂首看人的無辜而謙卑的樣子叫人忍不住想哭。你會覺得它就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一直在好奇而陌生地注視你。想進入人的世界卻不太容易。所以就邊看你，邊按照自己的理解辦法想心事。

突然，我從駱駝的眼睛里看見了一種圖像。

看見這種圖像后，我就再也不想哭了。我被驚懼得木訥遲鈍起來。張大嘴巴，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我從駱駝眼里看見了我！

駱駝的兩只眼睛里的我是那樣清晰和完整，也是那么的精巧、微小和脆弱。我同時出現在兩只眼睛里，像掛在駱駝面門上的兩枚像章。

是的，我嚇了一跳！一時間有點手足無措。

我下意識地擺動雙臂。駱駝眼里那兩個看起來精致而完美的小人物也跟著擺臂。我笑了笑，那倆人也跟著咧嘴傻笑。我搖頭晃腦，那倆人也搖頭晃腦。而當我要轉身離開時，我猛地發現，這兩個小人物竟然轉身朝駱駝眼睛的深入走去，愈走愈小。眼看就要消失在眼底了！而眼底部位可能就是駱駝的大腦呀！

想想看，兩個活靈活現的精美人物，卻一下子鉆進駱駝的腦子里——這是怎樣令人恐懼的結局！

恍惚中我似乎覺得，那兩個人物太不知趣了。駱駝腦袋，哪能說進去就進去呢！也不怕闖啥大禍。我隱隱意識到，我應該盡力阻止此事發生。

我急忙再次朝駱駝走來。

我看見那倆人也從駱駝的深入走出來了。越走離我越近!快碰到一起的時候，駱駝下意識地擺動頭顱。圖像左右晃蕩幾下，消失了，抑或破碎了，不見了。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在一生中的很多時間，駱駝一直在無聲地打量我們和我們的生活呀！

它們極其巧妙地把我們裝在眼睛里，看來看去。我們走到哪里，它們就看到哪里。再怎么走，也走不出它們的視線。它們一抬眼，就看穿了我們。看清我們的呼吸和生命，也看清我們長短不一的未來。

可是，那么小的腦袋上，咋能長出這么好的眼力呢?駱駝一天到晚都看見了些啥？能不能看清我們的苦難靈魂和無始無終的生命掙扎呢！可否看到我心中的秘密傷口以及我對意中人的無盡依戀!要是好好看的話，駱駝能否看見我一直想看，卻始終沒有看到的另一個生命世界。

就在我和另外的我從駱駝眼里進進出出的時候，庫爾班的幾句話叫住了我。

庫爾班說：要看就趕緊看。6歲駱駝的眼里嘛，你能看見一清二楚的你。8歲駱駝的眼里嘛，你能看到半個你。8歲以后的駱駝眼里嘛，你啥都沒有了！

到了連駱駝都不把我放進眼里的時候，我該把我放在哪里？

或者說，我該到哪里尋找那種清晰、完整而微小的我？

這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