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慣海外華文文學的讀者這回恐怕要失望了。作者高玉寶雖然給他的短篇小說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可是里面既沒有旖旎的異域風光,也沒有浪漫的異國之戀,更沒有中國人在海外曲折、辛酸卻也不乏勵志豪情的奮斗史。“海外文學作家”筆下得心應手的這些題材不斷鞏固著我們對大洋彼岸的想象,不幸的是這些想象和期待在眼前這個小短篇里統統落了空,像我這樣的讀者只好耐著性子老老實實地看作者怎樣講他的“哥倫比亞”故事。
說是“哥倫比亞”,其實從頭到尾都是美國。故事在還沒有到達哥倫比亞的時候就打住了。對于在國人想象中無限膨脹的美國和仿佛屹立在世界中心的紐約,大多數作家都會忍不住仔細打量一番,用半是獵奇半是介紹的口吻或描摹風土人情、或渲染文化差異。表面上風光無限、熱熱鬧鬧,內里卻不免重復、單調、乏味,語言不是流于感傷的抒情,就是極盡感官之能事的擬人況物。相比之下,本篇小說的作者似乎只顧埋頭講故事,那么專心致志,以至于把身后光怪陸離、色彩繽紛的紐約完全冷落了。小說中的外景描寫十分簡單,必不得已時也只是對景物的空間位置略作交代,很少出現透露作者眼光的形容詞。整個紐約被高度濃縮了,只剩下白人女孩、黑人司機、第五大街、圣菲爾德公益草坪等標志性的存在。
但這并不是說作者沒有提供對于美國的想象,只是這想象與我們從前一廂情愿的美好期望相抵牾而已。小說中的美國顯然不是什么通過奮斗實現夢想的競技場,也不是多元文化匯合的自由國境,海闊天高的美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充滿了不理解不信任、種族歧視、犯罪、冷漠、莫名其妙的迫害,讓人心有余悸的恐怖地帶。至于日常事物也是一點也不光鮮:“我”所住的公寓是灰暗潮濕的,紐約的街道是“空蕩蕩的”,通往哥倫比亞的游輪也普通得乏善可陳,于是,從前塑造的美國神話就在作者簡約得近乎吝嗇的文字中不動聲色地瓦解掉了。
但這絲毫不妨礙小說的“好看”。主人公“我”是一個生活在紐約的中國作家,失業后生活陷入窘迫,走投無路,準備投奔哥倫比亞的女友艾倫。作者煞有介事地講述了“我”在去往哥倫比亞路上被美國警察侮辱、捉弄、甚至虐待的恐怖故事。像所有講故事的高手一樣,作者在短短幾頁紙中布圈套,玩懸疑,層層鋪墊渲染,你即使一氣讀完也不會覺得疲憊。掩卷之后,你也許沒有被恐怖血腥的場面嚇住一轉身就投入到按部就班的生活中去了,但你不得不承認有一些平凡微小的細節還是抓住了你的神經,對于我,是那個遲鈍又敏感的中國人。
小說的敘述者“我”一出場就是個混得失敗要逃離美國的中國人。作為前史,“我”的過去雖然和主線沒有必然聯系,但還是在小說里占據了相當的篇幅。“我”來自中國農村,最初也帶著激情和夢想飛到美國,但“我”失敗了,既沒有融入主流社會成功地實現自我更新,也沒有保留“舊我”的尊嚴在精神上獨立于美國社會。“我”咒罵美國,逃離美國,同時也自哀自憐,“泣不成聲”。過多的眼淚似乎是描寫海外中國人的境遇時必不可少的道具,你不得不慨嘆這樣一個小人物身上竟存留了郁達夫以來的哀情主人公的影子,仿佛“哭”是柔弱的海外中國人身上特質性的情感表達方式。
隨著“我”的生活世界的展開,小說寫到了艾倫、房東、母親、黑人司機、白人警察、同艙的鮑比,而無一例外,“我”與這些人在精神上都格格不入。與女友在語言上隔絕,與房東在生活方式上隔絕,與家鄉的母親在價值觀念上隔絕……作者就這樣把一個普通的中國人放在孤島一樣的世界里,循著他的眼光觀察別人、觀察美國。
這也是本篇小說最精彩的部分。“我”的形象雖然被塑造成邋遢、臟兮兮、“傻頭傻腦”,神經卻異常敏感,甚至有點可憐可笑。“孤島”的生活經驗強化了“我”的自尊心和不安全感,“我”與周圍世界相處時總是戰戰兢兢,對一切抱著疑心,有時甚至產生被跟蹤、被迫害的臆想。比如小說對鮑比的描寫始終游疑不定,在“我”的種種猜疑中鮑比的身份越來越神秘,讀者禁不住為主人公捏了把汗。“我”被警察送進審訊室后,鮑比就神秘地消失了,作者似乎有意地把他作為美國社會的一個符號,而“我”則是美國社會魚鉤上的一條咬線的魚。在我看來,這種心理上無形的迫壓、無時無刻的不安全感和一觸即發的自尊心要比后來的關禁閉、坐“老虎椅”更能抵達海外中國人生活的真實。
如果這樣看,這個離奇故事也就不那么離奇了。
(作者系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