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慣用自己頭腦去思考的作家,這個世界是一個喜劇。從陳鐵軍的小說《麻雀悲歌》中,我們可以見到他對這個世界喜劇式的嘲諷并體會到他在敘述上的喜劇魅力。這是一篇在技藝上很成熟的作品,尤其是作品中那種諷刺的喜劇魅力的確讓人無法抗拒。然而,我在看到這個近乎完滿的諷刺喜劇的同時,似乎還窺到它靈魂的蟲洞。如果借助文學史的坐標來參照,或許就能發現我的責怪并非毫無根據的求全之責。
個體生存的困境以及應對困境的策略是現代文學中永恒的主題。阿Q在應對自己生存困境時自發地承繼了國民性中自欺欺人、妄自尊大等一套“秘訣”,魯迅將之概括為“精神勝利法”;在戰難中的潘先生本能地表現出小市民身上那種“臨危而懼,茍安便喜”的本相,葉圣陶敏銳地捕獲了這種本相并批判為“灰色的小市民”。無論是魯迅還是葉圣陶,他們在審視個體應對生存困境時,一致將目光聚焦在個體所表露出的精神世界。雖然阿Q和潘先生生存環境惡劣,但是作者在表現出同情和憐憫的同時,更多的寄寓了靈魂批判,作家將他們的筆墨毫不吝惜地潑向了那一個個需要引起療救注意的靈魂。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稱作家為靈魂的解剖師。在“五四”時,作家向時代展示的更多的是自我精神世界的凈化和飛升姿態。郭沫若的《鳳凰涅槃》就是那段歷史的一個巧妙的隱喻,死去的鳳凰是靈魂上千瘡百孔的那只,而復活的那只鳳凰在身體上充滿力、靈魂上流露美,這可以看作是整個那一代作家“自我形象”的象征,他們的靈魂有一種涅槃和升華的渴望。這就是存于他們心中的“道”。
《麻雀悲歌》中主人公“我”突然遭遇下崗的悲慘命運,于是開始像麻雀一樣到處尋找飯粒兒維持生計,這依然體現出個體反抗生存困境這一主題。我無意沉醉于作者巧妙的故事構思以及作者極其高明地營造出的一個類似卡夫卡筆下充滿荒誕的藝術世界。我將偏激地將自己的眼光聚焦到作者面對同樣的主題模式是如何以不同的態度來處理這一模式。無論是“五四”作家還是陳鐵軍,他們都面臨一個共同的故事底本,那就是“個體遭遇困境→個體解決困境”。我感興趣的是作家面對這共同的底本時所表現出的觀察角度和態度。如果說“五四”作家對個體是在同情和憐憫基礎上進行靈魂審視的話,那么《麻雀悲歌》呢?小說中四兒在馬路沿兒找到“我”后,就用阿Q式的“自我安慰”邏輯說服我心安理得地接受偷電漏電勾當。“我”從恥于偷電勾當到正大光明地認同這一“職業”,最初的動力就來源于四兒阿Q式的勸說邏輯。從一個正直的下崗工人到一個偷雞摸狗的職業盜電徒,或許我們該同情他生活的艱辛,憐憫他命運的悲慘,但是也該審視他靈魂的蟲洞。可惜,小說似乎將這一巨大的轉變僅僅歸咎到畸形的社會環境,而沒有剖開“我”的靈魂去窺視內在的根源。作者將“我”的墮落歸根到外在的因素,將諷刺的矛頭完全指向畸形的社會。雖然,就這一點而言,小說在社會諷刺層面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準,但是對主人公“我”的靈魂缺乏審視恐怕是讓人非常遺憾的吧?我覺得這正是當下很多作品和“五四”作品的區別,如果將這種區別看成是心中有“道”和無“道”的區別,恐怕并不為過吧?這些作品或隱或現地透露出作者已經消解了內心的“道”,而將自己的思想境界有意或無意地降低到和小說中人物同樣的高度。
《麻雀悲歌》中生存艱難的小市民他們的靈魂再也不是那種接受審視后所呈現的“灰色”了。作者將我們從思想引領到實實在在且充滿荒誕的生活中,小說中主人公“我”蠅營狗茍地生活在那個畸形的世界里,身上雖然也不時透露出潘先生、阿Q的劣根性,但是在作家看來,這一切似乎無須再接受靈魂的解剖了。小說最后讓“我”在性愛的高潮中一聲高呼“侯——需——服——呀”,無疑是承接了90年代“新寫實派”作家池莉《有了快感你就喊》的遺風。我們只得無奈地接受,原本高貴靈魂剖析已經退讓給畸形的俗世生活。如果說“五四”作家以鳳凰自喻,高高地超越了自己審視的對象,那么到了《麻雀悲歌》中,作者的境界似乎已經大大降低了高度,并以麻雀自喻,我們且看這段“麻雀宣言”:
“就跟麻雀似的,密密麻麻、呼呼啦啦的。哪兒有點兒飯味,呼啦一下飛過去一群,呼啦一下飛過來一片。大家都是麻雀……麻雀咋了?麻雀就不是人了?麻雀就沒有生存權了?麻雀就該——我們吃點兒就是浪費,你們吃了就不浪費?麻雀就該——好東西都讓你們鳳凰占著,我們哪怕只是碰一碰就是犯罪?我靠他媽這是誰定的呀!”
從“鳳凰涅槃”到“麻雀宣言”整整跨越了百年的時空,從這百年的流程中可以對比兩代作家之間靈魂的風向。從鳳凰到麻雀,不僅僅是作品中意象的變更,更折射出作家心靈境界。我們承認《麻雀悲歌》是一篇很好的諷刺喜劇,但是我更偏好于鳳凰涅槃后所展示的華美和無瑕。
(作者系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