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小紅的飯館里喝酒。小紅和我曾是一個工廠的工友,那時候還有人試圖把她介紹給我。她當然愿意了,不過我沒答應。為啥呢?她只是個熟練工,而我則是廠里的電工。你要在廠里混過一定知道:“忙鉗工,閑車工,吊兒啷當是電工。”在一個協作生產的集體里,大家都在那兒,說不好聽話兒,撅屁股凹腰地干,有一個人卻雙手一抄、吊兒啷當著,你想呵,他的感覺會是何等的優越。優出越出那么一大截兒的我,雖說一樣的都是篷間雀,但你想,在樹上的我能看上在地上的她么?
卻不料,這風水真是輪流轉。好好一個廠,也不知咋搞的,說不中就不中了。小紅由于是熟練工,什么生存技能也沒有,不得已只好到大街上炸油條。我呢,因為懷里揣著個電工證,總覺得咱有一技之長怕什么,到哪兒找不到個混飯的地兒,一直這兒那兒的尋覓著新工作。結果,再見面時,小紅已經從油條攤發展成小飯館,并且嫁給了為她干活兒的廚師,生的孩兒都已經會叫爸爸了。而我,不僅工作沒找著,到現在連老婆也沒找著,到她這兒喝個酒都不買菜,還是她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有時候送我一小碟花生米,才使得我沒有干喝。
“我靠!”一想起這我的感慨就成萬論千,“這他媽的叫什么世道。”
“咋了?”小紅看到我又在這兒慨嘆,便問道:“你到現在還沒找著工作么?”
“找球呀。”我說——這時候我已經不嫌寒磣了,“還記得那時間么?就是咱廠剛不中那時間?咱們都說大不了去要飯。可——誰能想到呵,這飯也不是那么好要的。真成了要飯的你才發現,咋搞的連要飯的都這么多?就跟麻雀似的,密密麻麻、呼呼啦啦的。哪兒有點兒飯味,呼啦一下飛過去一群,呼啦一下飛過來一片。大家都是麻雀,飯就那么一點兒——你想吧,別說吃飯了,飯粒兒你也擠不到呀。”
小紅說:“不會吧。你在咱廠的電工里,技術可是最好的。我記著你那時候年年都是先進生產者,有一年還當過市里的啥勞模。麻雀多是不假,可能下出來雞蛋的有幾個呀。不是都說優勝劣汰、競爭上崗么?你這么大屁眼兒,按說到哪兒都應該是鳳毛鱗角,到哪兒都應該脫穎而出呵。你怎么,幾年了,還在這兒上不挨天、下不挨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你——是不是太挑了呀?還跟當年似的,光想站在樹上,不想下到地下呀?”
我說:“誰呀?我,都已經這地步了,哪兒還敢挑三揀四呀。這會兒誰能給我一碗飯,讓我叫爺、吃屎我都愿意呀。你覺著我屁眼兒大,那是你沒見過更大的。不信你到大街上看看,比我大的都成了。別說下雞蛋,下鴨蛋、下鵝蛋的都有。那天我還碰見一個,八級電工,省級勞模,都沒著沒落、愁眉苦臉的。咱這些人,為人賣力的時間,誰不先進、誰不優秀呀?可而今——那話咋說來著——對了,過剩。你對人家來說,成了過剩的。剩菜就得倒掉,不然就得臭了。倒你,又不是吃你,誰還管你是葷的素的呀。”
“所以——”我捏起一顆她的花生米,“我現在誰都不怨,就怨那操蛋的《婚姻法》。你說,這年頭的人,過剩那么多,而有那么一些人,明明有能力、有實力一個娶幾個,它憑啥非得規定人家一夫一妻呀。比如你這樣的吧,你有花不完的錢,而我們有使不完的勁,讓你把我們都娶過去、養起來,既解決了你個人的食品配給不足問題,又解決了下崗職工再就業的社會問題,從這個意義上也等于是為政府分了憂解了難。多好的事兒呵!它憑什么阻著、攔著你呀?我這輩子不當人大代表也就算了,否則我非提議把它修改了不可。”
“你想得美!”小紅說,這時我聽到還有她丈夫,一起說。
她丈夫老胖,也就是我們說的那個廚師,由于這時候還不到飯時兒,一面在圍裙上擦著油手一面湊過來:“你倒是真敢想。叫她把你養起來?她就是有這個想法,可我們也得有這個條件呀。別看著我們開個飯館,就以為我們是老板了,就以為我們有多少錢了。我們開著飯館不假,可——這么些年了,不信你問問小紅,我們也就是落了個吃,別說掙錢沒賠錢就不賴了。得得,看你倆眼瞪得,就跟日貓樣的。我就知道我這么說你準不信。你不信咱們可以算筆賬。就說這盤花生米吧——你光知道一盤花生米五塊錢,可你知道這盤花生米的成本是多少么?買花生米的錢先不說的。油錢、煤錢、水錢、電錢、工錢,這些都先不說的。你別看一盤花生米沒幾個仁,可瞅它的人比它還多。咋說呢?工商,你得給錢吧;稅務,你得給錢吧;城管,你得給錢吧;治安,你得給錢吧;就連街道,都來收你的管理費、衛生費。這——你算算已經幾塊了?我還掙個球錢哪!”
我說:“你——搞雞巴蛋吧!”我光知道他們開著飯館,沒想到竟也這么不容易。
“唉——”他們兩口子齊聲嘆息道,“這年頭,都不容易呀!”
也就是在這種語境中,我想到我一直吃著他們的花生米,心里有點兒過意不去,問了一句:“你剛才,咋說來著?就你們這個小店,一個月也得不少電錢么?”
“可不是咋。”兩口子一提起來就直搖頭。
老胖說:“別的不說,就說這兩臺空調。你說,不開吧,夏天熱冬天冷,人家一看你連空調都沒,本來想來也不來了;可開著吧,這哪是兩臺空調哇,簡直就是兩只電老虎。你瞅瞅,一個兩匹的,一個三匹的,加起來就是五匹,一個鐘頭就是五度電,一天就是百十度電哪!你知道現如今的電,特別是我們這種商業用電,一度收他娘的多少錢么?它們這么一開不當緊,一個月就吃我幾千塊!我——我得賣多少花生米才能掙這么多錢哪!”
看到他們如此急頭怪臉,我說:“這樣吧。我看你們兩口子確實不容易。我呢,其它的忙幫不上,但在電上還是能幫你們想想辦法的。這個電,是這樣。你們知道,供電局靠啥把電賣給你們,再向你們收錢么?這還用問,靠電表嘛。這個電表,就好比賣菜的手里那根秤,他們賣給你多少菜,應該收你多少錢,全靠這根秤說話。我幫你們把這秤弄一弄,讓它——比方說吧——明明賣給你們二斤菜,可用它一秤只有一斤,只能收你們一斤的錢。咋樣?”
“這——”兩口子顯然有些意外,“中么?”
我說:“嘁!不就是一塊電表么。別的咱不敢跟你們吹,就這東西不是我說的,我可以讓它快轉它快轉、讓它慢轉它慢轉,讓它往前轉它往前轉、讓它往后轉它往后轉,讓它咋轉它就得咋轉、讓它不轉它就得站那兒——你們信不信?”
“你——我信我信!”老胖突然激動地,“我咋忘了,你是電工。”
小紅更是激動地叫了起來:“老胖老胖,聽見沒有,快給咱哥鏟盤兒豆腐干……”
我再見到小紅時,已經是一個月以后,地點就在馬路沿兒。
是的,多少日子了,我一直就這樣蹲在馬路沿兒,面前豎著一塊小木牌兒,牌兒上寫著“電工”兩個字。說到這兒,你可能已經明白了,我就是這樣,等待著有人能把我叫走,給我一個勞動的機會。現在我已經不再奢望固定、穩定的工作,只希望有——哪怕是一點點零活兒就中。天氣冷得嘎嘣嘎嘣的了,西北風“嗚嗚”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傷心人在哭。但是像我這樣的人還是很多。他們面前的牌兒上,有的寫著“泥工”,有的寫著“木工”,有的寫著“水工”,還有的寫著“力工”,還有的索性寫著“什么都會,有活兒就中”。我們整齊、順序地蹲在馬路沿兒,從這頭到那頭望都望不到頭,每當看到此情此景我都覺得,我們就像幾十幾百只麻雀,棲息在一條長長的長長的電線上。
可不是咋?我們像麻雀。我就是這樣想的。這不,那邊剛過來個用工的,還沒說具體要什么工,我們便呼呼啦啦、成片成片地飛了過去。這邊剛過來個——只是看著像用工的。那人騎著一輛破車,騎到我們面前時,只是手一捏匣、腳一點地,我們又呼呼啦啦、成片成片地飛了過來。在爭先恐后的飛奔中,我被人踩掉一只鞋。我一面單腿支地,一跳一跳地提著鞋,一面沖踩我那貨嚷:“眼瞎了?擠球哇!”我本來沒指望他道歉,但也沒想到他會說:“擠你咋了?擠你咋了?怕擠你在家里呆著呀。你不來這兒跟我們擠,我們好好的擠你干啥?”我說:“哎——你這人咋這么說話?”他反而向我走了一步:“我就這么說話了。咋了?”我說:“你說咋了?”他說:“你說咋了?”而小紅,就是在我們吵得不可開交時找到的我。她說:“走走。大冷天的在這兒吵啥吵,到我店里喝兩盅暖和暖和。”
我們一坐下,小紅就不停事兒的說:“我可得好好謝謝你。自從你幫我們,把供電局那秤一鼓搗,我們比以前用電更多了,這月的電費卻少交了一半。你別看就那一兩千塊錢,可對于我們這樣的小店,卻好比解開了脖兒上的上吊繩。我跟老胖,現在喘氣兒松快多了。”
老胖也滿臉堆笑地說:“就是就是。吃水不忘挖井人,翻身感謝大哥你。沒有大哥你,就沒有我們兩口子的今天。來來來,兄弟我先敬你一杯。”
靠!我說呢,這天小飯館的氣氛明顯不一樣。一個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除了花生米和豆腐干,竟然還有一盤豬頭肉,紅白油亮地看著都叫人想流哈喇子。再一個是,飯館里面溫暖如春,給人的感覺空調至少開了幾個鐘頭了。而小紅兩口子,從前不到飯時兒、沒有客人,是絕對不舍得開空調的。都是寧可自己熱得汗流浹背,或者凍得哆哆嗦嗦。本來我還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沒想到鬧了半天他們是在慶祝,從此用電不要錢了。
一起喝酒的除了我和小紅兩口子,還有個三十左右、黝黑瘦高的男子,小紅給我介紹他叫四兒,是她丈夫老胖的表弟。四兒更是一面跟我碰著酒,一面極其肉麻地夸贊著我:“我早就聽表哥表嫂說,大哥是有名的電老師兒,想當年就是勞動的模和范、生產的先進手,今兒個能跟大哥在一個桌喝酒,真是祖墳冒煙兒、三生有幸呵。”我還沒等說什么他連說:“真的真的。表哥表嫂都跟我說了,就你在電字兒上的造詣,比供電局的正宗電工還高。不,他們給你提鞋都不配。別的不說就說這次吧,供電局來收費的那個電工,明顯地感到用電量比上個月少得多,懷疑有人在他們的電表上做了手腳。可,翻過來倒過去地,把那電表看了一遍又一遍,就是看不出來毛病出在那兒。嘖嘖!供電局的電工啊,都看不出來馬蝦哪頭放屁的——你們想想,大哥的道行得有多高、多深哪!那可真是高山仰止、深不可測呀!你知道我是咋想的么哥?兄弟我,要是有你這樣的本事,不不不,要是有你的一個零頭,該多好啊!”
而小紅,就是趁著這個勁兒,說了這樣一段話。她說:“是這呵哥。四兒跟我們一樣,也是個開飯館的,也是連電費都交不起。這不么,聽我們一說你是電老師兒,能叫供電局那秤胳膊肘兒朝外拐,而且還叫他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非得訛著我們要見見你。所以呵,今兒個我們請你來,一個是感謝你幫了我們這么大忙,再一個是想跟你商量商量,看你能不能也幫幫咱表弟,把他店里那電表也鼓搗鼓搗,叫咱表弟也買兩斤菜給一斤的錢。這年頭,不是都興一加一、手拉手,駐村包村、助困扶貧么。這在你就是個舉手的勞,可你這一舉手就能救活一個企業,這是何等無量的慈善和功德啊!我的哥,你就看在妹子面上,幫咱表弟這一幫吧。你放心,咱表弟不是那種有恩不報的人。只要你幫了他這個忙,等他的店緩過來、掙錢了,絕對少不了你的好處——你說是不是表弟?”
“就是就是。”四兒那頭點得跟雞叨米樣的。
你問我答應了么?我當然答應了。你想呵,這時候,一個是小紅已經說出來了,小紅和我——啥關系呀,她說的話我能不接著、能讓她落地上么?再一個是,酒這東西本來就燒心上頭,又加之空調開得太足太熱,此刻我早已紅頭漲臉、熱血沸騰。而人,一旦開始紅頭漲臉、熱血沸騰了,還有什么他不能答應、不敢答應。我說:“中中中。不就這么點兒小事兒么?小紅你甭管了,咱倆誰跟誰呀,你表弟就是我表弟,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四兒,來來干了這杯酒。你現在,就是我兄弟了,等咱哥兒倆這酒喝完了,你哥我就去給你辦咋樣?”
我的話還沒說完,老胖已經接過去:“咋樣?咋樣?我說過吧,咱哥這人就是夠意思!”
小紅更是歡快地說:“四兒,你不是還給咱哥拿了條煙么,還等啥咧還不趕快拿出來。”
我想推辭:“不不!”他們已經把煙塞進我懷里。
就這樣,一件想都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我的這條煙還沒吸完,四兒便又一次找到了我。當然,他還是在馬路沿兒找到我的。其時,可能天氣越來越冷吧,已經好幾天沒人找我們干活兒了。因此四兒沖我一喊:“哥!我可找到你了!”大家還以為終于來了個活兒,“呼啦”一下全圍上來。那個“什么都會,有活兒就中”的人,甚至一邊舉著牌兒往前擠,一邊更加無條件地喊著:“管飯就中!管飯就中!”弄得我和四兒最后擠出來時,全都使得呼呼蝎蝎的。
四兒說:“哥是這樣的。我有一個朋友,也是開飯館的。聽說你把我的電表弄了弄,現如今電流呼呼地往前跑,表針卻在后面磨蹭著不動彈,我靠——鴨子羨慕得不得了。他非托我來問問你,看能不能把他店里那表也弄一弄?”可能,四兒畢竟只是小紅丈夫的表弟,他覺得他和我的關系,與小紅和我大不一樣。小紅讓我干什么可以直說,不存在啥添麻煩不添麻煩,但他這么說就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因此他把求人的話一說完,緊跟著在后面又加了一句:“當然,我跟他說了。哥是哥,事兒是事兒。幫他可以,但不能讓你白辛苦。這么冷的天兒,哥你又這么不容易。這——是他給你的一點兒辛苦費。”說著朝我塞過來二百塊錢。
我,一開始還有點兒反應不過來。在我,包括我們這種人看來,朋友就是朋友,幫忙就是幫忙,給朋友幫忙是盡義務、講義氣,哪有收錢這一說。因此我一看四兒竟然跟我說錢,立刻臉紅脖子粗地推擋道:“干啥?干啥?你打我臉咋著?你打我臉咋著?”但是四兒卻堅持道:“拿住!拿住!”并且說了一句令我萬萬沒想到的話:“讓你拿住你就拿住。下力吃飯,干活兒拿錢。你付出勞動了,就應該得到勞動報酬!”他話一出口我一下子愣那兒了。我靠——不就是幫人弄個電表么?我光知道(說不好聽的)那是偷電。連想都沒想過這也叫勞動!而且還能得到勞動報酬!這,我有點兒傻臉地看著四兒:“你不是拿我打渣子吧?”
卻不料四兒竟然說:“這有啥呀。啥偷不偷的?真沒想到都啥年月了,你還有這觀念、這意識。我,你讓我咋跟你說呢?這樣,我給你舉個例子吧。我不是個開飯館的么,每天不是都得買肉買菜么。我們那市場有個買菜的,是個四十多的農村漢子,我天天都買他的菜,但他每回都給我缺斤短兩。我明知道他缺斤短兩,但從來沒說過他啥。可是有一回別人不愿意了。這不,那天,有個人買了他十斤大蘿卜,他竟然少給人家兩斤半。那主兒用公平秤一秤發現不對,回來撈住他就打。其他人一聽是個缺斤短兩的,也都喊:‘吃力打!吃力打!’可是我對他們說——你猜我是咋說的?我說中了中了,不就缺個斤短個兩么,我日他娘這算個啥呀,至于這么咬牙切齒的么?你們也不想想,這是什么年月呵?一個人,在這樣的年月里,沒有去殺人放火、打家劫舍,而是推著一車大蘿卜,在冰天雪地里凍著賣著。這——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就已經是個好人了。你們還想讓他怎么樣?”
“明白我的意思么?”他對聞所未聞、目瞪口呆的我說,“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缺這少那、要啥沒啥,吃了上頓,沒有下頓,過了今天,沒有明天。可是我們沒有去殺去搶去坑去拐,我們只是——比如咱倆——偷幾度電賴幾個錢,比比那些叫宋江叫晁蓋的我們已經不錯了,我們完全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們是本份人、正經人,是這年頭難得的好人了。你說不是么——我的哥?”
我說:“我、我、我……”
說到這兒,我覺得有必要先說一說偷電的話題。
電這東西,我不說大家也知道,作為一種商品,它和一般商品是有很大差別的。為啥呢?電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一個人消費了多少電,不像他消費了多少大蘿卜,是不能用眼睛觀察出來的,而必須用專門的計量裝置來計量。這個計量裝置,就是我們知道的電表。這個電表,我們說了,就是供電局用來賣電的一桿秤。
這就出現了這樣的問題——如果電表損壞了,我們就很難將消耗的電量準確計算出來了。這就跟賣菜的秤壞了或者秤不準,道理是一樣的。而我們常說的偷電,其實就是使用某種技術手段,故意造成電表不準或者失效,不能正確地反映用電量,使供電局在收取電費時失去依據,或者只能得到一個錯誤的依據,達到少交或者不交電費的目的。
當然,也不全是如此。也有不動電表偷電的,我們叫做“繞越法定計量裝置用電”。也就是用戶干脆甩開電表,直接在供電局的電線上扯根線,只管用。但,這號的與其叫做偷,還不如直接叫做攔路搶劫了。其掠奪性和野蠻性,已經和偷不是一回事兒。而且技術含量比偷低得多,任何一個真正的偷家兒,都是絕對不恥于這么干的。所以這個不是我們要說的。
一塊電表,別看不大,但是可以說,人們為了它真是絞盡腦汁、挖空心思,想盡了各種各樣的辦法。然而,不管人們想什么法兒,總的目的無非是,使電表慢轉、停轉、或者反轉。那么,人們是如何達到這一目的的呢?其實說起來很簡單。我們知道,一塊電表能否正確計量,主要決定于電壓、電流和功率因數這仨條件。也就是說,人們只要打破其中任何一個條件,就能叫一塊電表慢下來、停下來、甚至倒回去。所以,他們用以偷電的基本方法,說來說去也就是三種。頭一種叫欠壓偷電法。也就是通過技術手段,使電表的電壓線圈失壓或者受壓減少,從而導致電量少計。其次是有種叫欠流偷電法。也就是使電流線圈無電流或者只有部分電流通過,從而導致電量少計。還有一種叫移相偷電法。也就是改變電表中電壓和電流間的正常相位,從而導致電量少計。當然,我本人也是這么做的。
不過,有道是“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雖然都是殺豬,但殺豬殺屁股各有各地殺法兒。而我的方法之所以與眾不同,不同就不同在,一樣的為了達到目的,別人都要把電表拆開干,這就牽涉到要動到電表上的鉛封。而鉛封,眾所周知,就好比門上的鎖,作用就在于不讓你進門,你一旦把這鎖給捅了撬了,即使你捅得撬得再高明,也很難不留下蛛絲螞跡。我的方法高就高在,既在電表上做了手腳,又無須把電表拆開來,根本用不著動鉛封。
“還有這法兒?”我知道你一定會說,“快說快說,你咋干的?”咋干的我不可能告訴你。一個,這是我本人的發明創造,我擁有全部的知識產權,你要使用必須先給我錢。再一個,就算你給錢,我還是要考慮考慮,我怕警察知道我把這一專利賣給你,說我向你傳授犯罪經驗和技術。所以,我在這里想說的不是這。而是——別看這只是個小發明,體現的卻是我的聰明才智。是我上學時努力、刻苦學習文化知識,上班后認真、勤奮鉆研業務的結果。我本來,不知道這么說你信不信,是想把這聰明才智奉獻給祖國的四化建設的。沒想到,就像俗話常說的,我是拿他們當神、給他們上香,他們反而叫我——“提著豬頭都找不著廟門”。不,更準確的說,我提著豬頭,倒找著他們好話,甚至到了求爺告奶、低三下四的份兒上,他們都不讓我進那廟門。弄得我——小紅語——直到現在還上不挨天、下不挨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
我靠他媽!
是你們不讓我進的。這——可就不能怨我了。想到這兒我對四兒說:“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們這廟不要我,我就不會把這豬頭獻給別的廟么?”
我,倒不是說被四兒的思想工作說服了、打動了,由此改變了世界觀和人生觀,真的覺得——不就是偷個電么,這有啥呀?我們能做到只是小偷小摸,就已經是好人了。而純粹是,就像一個孩子被父母遺棄了,由委屈而怨憤,由怨憤而賭氣道:“你們不認我?我他媽還不認你們呢!”我一面接過錢,一面對四兒說:“謝謝你呵。多少年了,我一直東奔西走地想找個飯口兒。今兒個不是你一說,我還不知道其實這飯口兒早有了。飯口兒就在我眼前,而我卻一直沒看見。”
“另外——”最后我說,“你還有沒有其他的朋友,也需要我把電表給動一動?”
就這樣,我成了一個職業偷電人。
正如你們知道的,一開始我的經營方式只是傳銷,也就是一傳十、十傳百。張三用了覺著好,把我介紹給李四,李四又介紹給王麻子。但不久我就發現了這種方式的局限性——總是在這么點兒地方里傳來傳去,能有什么前途和未來呀?所以沒幾天,我就決定轉變經營方式,變守株待兔為送貨上門。也就是說,主動走向市場、走向社會,推銷我的節能技術。
當然,一開始我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么做中不中。我的推銷,是從我家門口的小街開始的。起初,這街只是一般的街道,但如今,不是做生意的越來越多了么,這街也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商業街,別看街不長一路都成了門面房,只要人能想到的生意沒有這兒沒有的。我的第一個推銷對象,我一看滿街都是做生意的,想挑一個都不知道挑誰好,干脆直接進了一出家門第一個門面房,進門之后我才意識到這是我常來的理發店。正好,由于前一時期困窘、潦倒的生活,我已經很長時間沒理過發刮過臉了。我一面假裝理發,一面和老板聊著家常。聊著聊著我問道:“你這個店,一個月得不少電錢吧?”
“可不是咋。”老板因為我的發都是他理的,和我當然沒啥不能說的,“現如今的理發不像從前了,從頭到尾就是一把推子一把刀。你看看我這店里,理、燙、染、洗、吹,甚至就連門口的店幌子,哪樣不是機器的,哪樣不是用電的。我這兒理個發才三塊錢,刮個臉才兩塊錢,可是他娘的光電就一度一塊錢。我——說出來不怕你笑話——辛辛苦苦一個月,動不動連電錢都顧不住,忙活半天都是給供電局忙活的。”
“我靠!”我嘆道,“光看見你吃飯,沒想到你這碗飯吃得這么不容易。”接著就勢說,“今兒個讓你碰上了,我正好是個電老師兒,而且剛剛發明了一種節電技術。現在不是正提倡,要建設節約型社會么。我的這項發明,就是應咱政府的號召而生的。你只要使用了我的技術,我保你該用多少電還用多少電,但電費至少少交一半。這專利我賣給別人都是五百,咱們是老熟人、老朋友,這些年我的頭都是你剃的,你用我只收你二百咋樣?”
“你算算。”我說,“二百塊錢,聽著不少。可,就算你現在一個月四百塊錢電費吧。我一個月給你省一半,等于你一個月就把這錢撈了回來,往后月月都是白賺的。一個月賺二百,一年是多少?你已經在這兒這么些年了,往后還要在這兒不知多少年,多了不說就算十年吧,十年又是多少?你等于,我這話一點兒也不夸張,花了一粒芝麻的錢,買回來的卻是個大西瓜呀!多么實在呀!多么劃算呀!多么便宜呀!這賬你要是算不過來可去球了。”
“可——”他看著我,“要是我沒理解錯,你那個——啥雞巴節電技術呀,說白了不就是偷電么。偷電,可是犯法的。我們這一片兒,供電局的稽查動不動來查,查住一罰就是幾千幾千。要是被他們查住了咋辦?那不是又丟人又打家伙么。”
我說:“嘁!我是干嘛的?我不知道偷電犯法么?知道還犯,沒點兒把握我敢么?我,又不是走江湖賣藥的,把你錢一騙就閃人了,我家就在你后頭樓上,我能跟你做這種一錘子買賣么。咱們這樣中不中?我說查不住就是查不住,只要查住了不管罰多少你都管我要。”
他問:“真的?”
我說:“騙你我是你操的!”
“靠!”他把理發推子一關。我以為他要說:“爬恁大的蛋吧。”沒想到他一干二脆地說:“走!我現在就帶你看表去。”我的第一次直銷竟然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了!
那還用說么?正是這次成功,使我就像邁上了一個新臺階一樣,前途變得豁然開朗。現在我每天都在直銷著我的技術成果。我的推銷是以理發店為起點,沿著小街一家一家一直向前展開的。挨著理發店的是一家雜貨店,然后是鮮花店、眼鏡店、服裝店、糧油店、蛋糕店、炸雞店,還有擦皮鞋的、軋面條的、配鑰匙的、開診所的、修理無線電的,現場壓小磨油的,甚至還有叫個休閑屋誰也不知道里面是干啥的。我一路走一路吆喝著,沒幾天就發現,雖然這些店五花八門、無奇不有,但是這些完全不同的店,卻有著一個令人驚奇的共同點,那就是一提到電字全都異口同聲道:“我們辛辛苦苦一個月,還他媽不夠電錢呢。”因此都有一個共同的心愿:“啥時間用電不要錢就得兒了。”這使得我在這條街上一出現,立刻就像東方紅太陽升、哪兒出了個什么人似的,受到人們的熱烈歡呼和歡迎。他們不僅爭相購買我的節電技術,還不斷地使我張口結舌、哭笑不得。比如有一家,用我之前也不說,用過之后非砍價,一共鴨子二百塊錢,就那非讓我打八折。比如有一家,連八折也不想給,一個勁兒哭窮說,最近這陣子手太緊,讓我給他緩到月底。最好玩的是有一家,就是剛說的那休閑屋,老板是個年輕的女的,大冬天在屋里半衣半裸著,我干完活兒她卻說沒錢,竟往我腿上一坐說:“大哥,要不我讓你弄一火,咱倆兩不找中不中?”我——日他得兒呀!一想起這些就連我自己都忍不住樂了。我一直以為這些店雖然小,但能支應起一個店面的,不管咋說也得叫老板,最起碼也應該混得比我強。誰知道哇誰知道,鬧了半天——我邊笑邊說:“原來都不容易呀!原來都是麻雀呀!”
當然,再怎么說,我這也是在偷盜,而且偷竊的是國家財產。雖然四兒一再鼓勵我:“這有啥呀。我們已經是好人了。”我卻總是不能心安理得、理直氣壯。生意越好,心里越是覺得慚愧和不安。誰知道就在我過意不去時,碰上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那次我給一家旅社干活兒,發現電表已經被人動過了。我問老板咋回事兒,老板說:“是這。供電局有個電工,因為每次都是他來抄表,一來二去我們就認識了。我問他能不能少抄點兒,他說這還不簡單。以后每月來都把表倒轉兩千度,然后管我要五百塊錢。”我說:“那——已經有人幫你弄,你還叫我來干嘛?”老板憤憤道:“找你不是便宜嘛。人家,不是政府部門、國營企業么。一個是亂收費、按月收;一個是收了費還得請他吃吃喝喝,吃完了他還要求拿這拿那。你就不一樣了,一個是合理收費,決不加重農民負擔;一個是一次性收費,收了這次永不再收了。找你們民營的當然比找他們官辦的更劃算。”
我,一開始也沒在意,誰知一個月后老板忽然找了來,說:“哥們兒哎,出事兒了。”那個電工來抄這個月電費時,發現有人在電表上做了手腳,但找來找去就是找不到毛病在哪兒,認定這個動表的絕對是個高手,對老板提出說啥也要會會我。我一聽:“他想干啥?”老板說:“啥也不干。就是覺得他已經夠高了,沒想到還有比他更高的,想見一見你天外這個天。”我說:“去球吧。我偷了他東西,你卻拉著我去見失主。你——你這不是害我么。”但老板生拉硬拽著:“不會不會,絕對不會。啥叫你偷他東西呀?你們倆,不都在偷著國家的東西么?只不過一個撬門別鎖,一個吃里扒外,形式不同而已。你們最多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你怕啥?”誰知一見不當緊,我和那電工同時兩泡兒一亮,又驚又喜地呼了聲:“是你!”此人竟是我的初中同學馬強。
這個馬強,我至今還記得,小時候要多笨蛋有多笨蛋。我們一起進的初中,我一年一級地往上升,他始終在一年級原地踏著步。等我升到高中時,他索性連學也不上了。后來我就再沒見過他,只是聽說他爹是個啥干部,把他安排到供電局參加了工作。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就憑他小時候那笨蛋樣兒,他只能混得比我秕,不可能混得比我強。誰知,這次一見面他說:“我靠,咱哥兒倆多少年沒見了?走走,到你哥哥我那兒喝兩盅。”我到他家一看簡直傻了。那是多大的房子呀!那是多闊的擺設呀!我說:“我日他得兒!這一切你得花多少錢哪!”卻不料他竟說:“沒多少錢,沒多少錢。加起來不過百十萬吧。”“百十萬!”我狐疑地看著他:“你哪兒來那么多錢?”他說:“工資啊,獎金啊。”看到我難以置信的樣子,“咋了,不信?”我說:“那——你一個月得拿多少工資獎金啊?”他說:“不多不多,也就五六千吧,算上季度獎、年終獎,一年也就是十來萬的樣兒。”
我說:“天哪!大家一樣為革命工作著,誰也不比誰干得少,憑啥你就拿那么多呀?”
他說:“我多?就我這樣的,一般小工人,在我們局里算拿得最少的。你知道在我們那兒,賴好是個小頭頭兒,一年能拿多少么?跟你說吧,別說你不知道,就連我都說不清楚。我光知道我們有個副處長,組織上提拔他到別的行業當了處長,后來大家見到他都說:‘恭喜呀!’你猜他說啥?他說:‘吊兒哇!一年少拿百十萬。’你聽聽你聽聽,我這全部家當,也就是人家一年的收入,而且還是正當收入不正當的還不算。”
“不過——”他說,“就這咱也知足了。你知道我,要文化沒文化,要本事沒本事,一年能旱澇保收個十萬八萬,就不錯了,就已經得感謝社會主義好了。這不,前一陣子他們嫌人多么,挨著排地動員人內退,還哄我們誰退給誰漲三級工資。我對他們說:‘去你大爺個我的吧。別說三級,就是三十級,我也不離開這片地肥水美的土地。’”
就這還不是最可氣的。最可氣的是,我一進門就發現,他家跟一般人家明顯不一樣,頂上、墻上、地上、家俱上、擺設上,到處都是造型、用途不一的燈,而且一進門就把所有的燈都開開,照得室內金光閃閃、金碧輝煌。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有錢,不在乎那幾個電費,后來才知道哪兒呀,原來他們供電局有規定,本行業職工用電根本不要錢。我們用電不給錢叫偷,他們用電不給錢叫福利。我靠他媽就因為不要錢,他們家里明明有暖氣,一家三口的床兩邊還各立著一盞醫院烤電用的那種燈,晚上睡覺還得再把這燈開開。“娘那頭!”望著這些燈,特別是這些烤電的燈,我心里當時就想:“他們也不怕被烤熟了、烤糊了。”
就這——呵——吃著國家的,喝著國家的,花著國家的,國家讓他抄個電表,他還動不動少抄幾千度,把國家的電偷出來賣了,把賣電的錢自己哈密了。我——你們知道我在這一刻里是咋想的么?我想,誰是賊呀?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才是真正的賊呀。我,我們這種小蟊賊,往這個賊跟兒一站,算個球哇!也就是在這一刻里,我第一次覺得,想到這兒我不禁挺起了胸,跟這些人比比,我們真的、真的要算好人了。我第一次覺得,就像四兒說的,“這有啥呀”,我們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問心無愧。
真是——態度決定一切呵。自從我轉變了思想、端正了態度,我的事業馬上柳暗花明又一村,一眨眼就又上了一層樓。現在我已經不再走街串巷,一家一家敲著人家門直銷,而是印制了大量小廣告,雇人到大馬路上四處粘貼。我的廣告是這樣寫的:“快來瞧、快來看,看看節能新模范。該咋用電咋用電,就是電費省一半。窩頭不能當點心,稀粥不能當干飯。變水為油那是吹,光吹不練咱不干。各位大叔、大嬸、大哥、大姐,如果恁要不相信,我當場給恁做試驗。”沒想到,還是廣告傳播廣、速度快呀。別看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廣告,人們都蔑稱它城市的牛皮癬,但是貼出去不一會兒,我新買的小靈通就被打爆了。正好我買這小靈通時,手機店小姐給我設的彩鈴,是一首叫《阿里巴巴》的歌。這些日子里,我從早到晚聽著“芝麻開門,芝麻開門”的歡歌,越聽越覺得,生活仿佛真的為我打開了一扇門,門里面——哇噻——盡是黃燦燦、白花花的金幣銀幣。
喜事真是一件接著一件。那天我去一家洗浴城干活兒,一進門就看到一個女的,個兒不高、微黑微胖、身著工裝,正用一把管鉗吭哧吭哧修著水管,身旁盡是板框、割刀、彎頭和管節。因為都在一起干活兒,干著干著我們聊了起來。一開始我還以為她就是個管工,沒想到聊起來之后才知道,原來她是個專業偷水的。
是的,就像我是個專業偷電的,李芹是個專業偷水的。也就是說,我們從事的,都是和法定計量器具過不去的事業。而且和我一樣,你別看她相貌不起眼兒,但是在偷水上也有發明有創造,同樣能夠在不破壞水表的前提下,讓那表慢轉、停轉或反轉。特別是后來我才知道,我們還有著更加相似的經歷,她也曾是一家工廠的工人,后來也因工廠倒閉失了業,也蹲過很長時間的馬路沿兒。由于都是同一戰壕里的戰友,就像俗話常說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我們越聊越隨意、越投機、越熱烈,共同的語言使我們彼此都有相見恨晚之感。也就是在這樣一種融洽的氣氛中,我聊著聊著、忽發奇想:“我是電老師兒,你是水老師兒,現在不是都興合資、聯營、加盟么,咱倆也合一把、連一把、夾一把,你說咋樣?”我本來還想著,畢竟是剛剛認識,而且是一男一女,我的建議在她看來不一定是合理化建議。誰知道我剛一拍她即合,而且一合就是一串道:“好哇好哇!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眾人拾柴火焰高,團結起來力量大。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就這樣,一個水電配套的節能技術推廣隊誕生了。
團結,真的,就是力量呀。自從我和李芹兩好擱一好,我們的事業越加興旺發達了,“芝麻開門”的歌聲恨不能一天響上八百遍,唱得我們的心花從早到晚都怒放在臉上。在共同的勞動中,我們不僅創造了財富,而且產生了感情,本來只是業務伙伴,很快就“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園”,成了“夫妻雙雙把家還”。我們的婚禮,是在春暖花開的日子里舉行的,是在二十桌朋友的捧場中舉行的。這些朋友都是我們的新老客戶,也就是我們節能成果的受益者。他們除了送給我們禮金、禮品,還送了我們許許多多的賀聯兒,把喜事兒渲染得越發歡喜。特別是小紅、老胖夫妻,還有四兒,合送的賀聯兒,更是把婚禮的氣氛推向了高潮。小紅的上聯兒是:“少了兩個單干戶。”老胖的下聯兒是:“多了一個互助組。”四兒的橫披是:“合作化好!”是夜,也就是你們常說的洞房花燭夜,我的身體第一次加盟到我老婆的身體里。我記得以前在工廠時,曾和工友們看過一盤黃色錄相帶,一個香港老頭和一個年輕女子在沙發上,當他的身體加盟到那女子身體里的一剎那,情不自禁地用廣東話長吁了一聲:“好舒服呀!”廣東話管好不叫好,叫候;管舒不叫舒,叫需。好舒服讓老頭一說就成了:“候需服。”當時我們都覺得很好玩,一遇到快樂、高興的事兒,便學著老頭叫一聲:“候需服呀!”表達我們喜悅、幸福的心情。當然,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由于后來再沒遇過什么高興事兒,這句話我已經很多年都沒說過了,時間一長差不多都把它忘了。而這一瞬間,也就是我加盟到我老婆的這一瞬間,隨著一陣極度的快感從下身傳向全身,我終于——完全是不知不覺、不由自主地,再一次高聲呼出了這句話:“候——需服呀!”
就連我都沒想到,我自從得了這個老婆后,就如老虎——本來就很厲害了現在又添了一雙翼。咋講呢?有一回我們給一戶人家進行節能改造,干活兒過程中得知此人是個醫生。本來說好了,連電帶水改下來是五百塊。完事兒給錢時,我老婆卻說啥也不收,口口聲聲:“啥錢不錢。就算我們給你幫忙了。”一開始我還以為她要學雷鋒,直拽她衣角想阻止她,但她看都不看打開了我的手。“醫生呀,你想想。”她說,“妙手回春的再世華佗,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你們為多少人解除了痛苦,為多少人帶來了幸福。我們崇拜、敬仰、感激你都來不及呢,幫你這么點兒小忙咋能再收錢呢。”最后弄得醫生實在過意不去了,說:“好吧。這個情我先欠著你們。咱也沒別的本事,就是個穿白大褂的,以后你們和你們的親戚朋友,哪兒不得勁兒不舒服——找我。”我老婆一聽就叫道:“那太謝謝你了。正好我婆婆白內障,一只眼啥都看不見,我們去醫院打聽了,做手術得花不少錢,裝個人工晶體得五六千,檢查費、手術費、醫藥費又得兩三千。你知道這筆錢,對我們兩口兒不是小數,花錢還是次要的,就怕錢花了病再治不好。別的我們也不麻煩你,就是跟你打聽打聽,治這病去哪家醫院好?”沒想到這個醫生說:“靠,真讓你給問著了。跟你們說吧,我正好是個眼科大夫。哪家醫院好?你要讓他們說一家比一家好,都能把你的瞎眼治成一點五。可你知道他們是干啥的么?跟你說吧沒有一個是醫院的,都是不知哪兒來的野仙兒,花錢承包的醫院的科室。就他們,不把你好眼治瞎就不錯了。妥了妥了,不就是個白內障么?這事你們誰也別找了,明兒直接到醫院找我吧。”他一說這話我當時就愣了。為啥呢?我就是個在電上有點兒技術的人,在這以前光知道用這技術去掙錢,從沒想過還能用它送人情、拉關系、搞公關、做交換,就跟請客送禮、甚至就跟直接用錢行賄一樣好使,有時候甚至還能辦成你有錢都辦不成的事兒。
結果第二天,你們猜咋?我們一找到這醫生,他二話不說就給我媽辦了一套“光明行動”的手續。這個“光明行動”你們可能不知道。就是國外的慈善機構,為了幫助我們國家白內障患者重見光明,每年都要捐一筆錢給中國殘疾人聯合會,讓他們免費給一定數量的患者摘除白內障。你也不想想一個殘聯,哪會摘除白內障呀?他們最終依靠的當然還是醫生。就把這些免費指標分配到各醫院眼科,由眼科醫生根據實際情況落實給人。也就是說,這些指標給誰不給誰,實際權力在醫生那兒。免費,誰不想呀?但我們這號的,在這以前就連做夢都不敢想。為啥呢?一個是,取得免費資格是有嚴格條件規定的。再一個是,比如我們,就算符合它的某一條件,“享受低保的城鎮居民”,也不行。中國這么大,人口這么多,符合條件的太多了,你就是完全符合著條件,給不給你還得醫生說了算。而醫生,在給不給的問題上,當然也是有條件的,頭一個條件你得是親戚,其次一個條件你得是朋友,最起碼的條件你也得是個認識人。分來分去分到最后,連認識人也沒有了,你以為該輪到你了吧,輪到你了是不假但卻不是分給你,而是私下里、打打折半送半賣給你,然后把賣的錢裝進他自己腰包里。娘那頭——誰是賊呀?這不是賊是啥呀?要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呀,一個穿著那么白的白大褂的人,竟然也是個黑心肝的賊。所以,我們拿到指標的那一刻,我激動得一下子緊緊握住了我老婆的手。真是,沒想到呵沒想到。我們正兒八經做人那會兒,何曾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呀!現在我們走了賊路上了賊船,反而,好像,又回到了社會的溫暖的懷抱里。
就這還不是最精彩的。最精彩的是,這個醫生說:“咱們是朋友,我跟你們說實話吧。你們拿著的這個免費指標,其中包括免費晶體。但晶體是國產的,是殘聯吃了人家不知多少回扣,硬帶在指標里塞給我們的,好多人用了都說效果不好。所以我建議你們,該省的錢省,該花的錢還是要花,本著對病人負責的態度,最好還是另買進口的晶體。”他推薦說:“目前進口晶體,主要有美國和德國的。根據我們多年的使用經驗,美國的比德國的還要好。如果你們愿意買,咱們是朋友我可以幫你這個忙,打電話給美國在中國的代理商,從他們那兒直接拿而且給你拿個公司價。”
我遲疑地:“那——得多少錢?”
誰知道他說:“一千五。”
我說:“一千五?不會吧!我們可是打聽過,最次的進口的也得五六千。”
他一聽樂了:“這——你就不懂了吧。現在的進口材料,不光是晶體,還有支架、關節等等的,價錢確實高得嚇人。但,你知道它們高在哪兒么?材料商,不可能像賣菜的,把他的產品直接賣給消費者,這個你應該明白吧?為啥呢?因為醫學是非常深奧的學問,老百姓不可能像明白大白菜一樣,明白那些晶體、支架和關節,他們——就是想買可是敢么?那么,這些人是咋賣的呢?那還用說么,當然是通過我們醫生,通過我們的專業知識,通過患者對我們專業知識的信任,推薦、推銷給他們的。這就像,你要買個什么不懂的東西,不是得找個懂家兒參謀參謀么?我們就是那個懂家兒。但這樣一來,問題就來了。我,恁啥要幫你賣東西呀?難道你給了我啥好處么?哎,答案就在這里,他們就是給了我們好處。就比如這個晶體吧,一千五才是他們的真實價,這個價他們已經不少賺錢了,但為啥還要賣給你們五六千呢?原因很簡單,剩下的錢都給了我們。而且,現在賣晶體的這么多,一個比一個賣得高,為啥呢?都想給我們更多的錢。而我們,還用問么,當然是誰給的錢多賣誰的。不過,咱們是朋友,你們幫我又改電又改水,給我省了那么多錢不說,就連最起碼的工錢都不要,你們的錢我就不掙了,他們賣一千五,我就收你一千五。咋樣?”
“我靠!”我說。我會說的就剩了這倆字。
“看看,看看。”后來我老婆說,“助人為樂,不吃虧吧。啥叫‘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呀?啥叫‘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呀?啥叫‘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呀?我們少收人家五百塊,人家立馬給咱省了五千塊。五千塊呀!這,才是,伸出你的手,伸出我的手,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兒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哪!”
“想通了吧?”最后她總結道,“一個人,光有技術優勢不行,還要把技術優勢轉化為市場優勢、生活優勢,才能活得如鳥得林、如魚得水。”
我當然想通了。不僅在思想上想通了,而且立刻化為了我的行動。既然,用我老婆的話,我們的技術優勢,可以轉化為如此奇妙的生活優勢,我干嘛還在這兒傻愣著呢?你不是老師么?“老師呀,你想想。燃燒自己的蠟燭,培育花朵的園丁。就連政府都提倡尊師重教,還專門兒為你們設了個節。我們幫你省點兒電節點兒水還不應該么?這點兒小事兒我們哪能再收你的錢。”結果我妹妹孩子上小學,我們雖然是麻雀,還是想把孩子培養成鳳凰的,本來挑好學校得交幾千幾千的擇校費,但這個老師幫我做了做校長的工作,最后一分錢沒收全免了。你不是城管么?“城管呀,你想想。城市是我家,美化靠大家。說的是靠大家,其實還不是靠你們。你們把城市給我們管理得這么好,我們——幫你這點兒小忙就算表示我們的感謝吧。”結果小紅和老胖的飯館,大夏天把攤子擺到馬路邊,由于嚴重影響了市容和交通,桌椅板凳都被扔車上拉走了,但這個城管一聽是我朋友,二話沒說又讓他拉了回來。你不是交警么?“交警呀,你想想。七十二行,誰最辛苦?一年到頭,烈日冰雪,就像電線桿兒似的立在馬路上。我們別的幫不上你,幫你干這點兒小活兒,你還跟我們提錢字,你這不是打我們臉么。”結果我們由于業務需要想買一輛車,我們這號的買車當然沒錢買新車,最多也就是買個小偷偷來的贓車,贓車是沒地兒掛牌的,但這個交警也不知想的啥法兒,竟給贓車也弄了個牌。你不是工商么?“工商呀,你想想。夸你們是衛士,一點兒也不過份。要是沒你們在這兒捍衛著,不知有多少注水肉和黑心豆腐,都被我們吃進肚兒里了。我們的生命都是你給的,幫你干點兒小活兒算啥呀。”結果我小舅子賣假酒,而且毒瞎了好幾個人,按說都已經觸犯了刑律,最輕的也得判他三五年,但這個工商也不知咋給他定的性,最后只罰了點兒錢了事。至于那些科長、處長、局長,還有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們:“領導日理萬機,工作那么辛苦,我們更不能收錢了。噢——光興你們為人民服務,就不興我們為你們服務服務么。”也許我們現在沒啥事兒,但人,誰也不敢說一輩子都掛著沒事兒的牌兒,不一定哪天萬一有啥事兒,我們以前幫過你的忙,這點兒小忙你能不幫么。咱們之間,還有啥話不好說、啥事兒不好辦的么。事實證明只要路線對了頭,我們的生活就是有奔頭。沒幾天,就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竟成了一個炙手可熱的紅人兒。咋呢?在我們這個城市里,已經沒有我不認識的人和辦不成的事兒。現在不僅小紅、老胖和四兒這號的,一口一個大哥地上趕著巴結我,就連那些明顯比我高一頭甚至高幾頭的人,遇到什么難題都得來找我。老師找我:“我親戚的攤子叫城管拉走了,你能不能幫我要回來?”城管找我:“我朋友的駕照叫交警扣留了,你能不能幫我拿回來?”交警找我:“我弟弟賣假酒被查住了,你認識不認識工商的人?”工商找我:“我小侄女想上個重點班,聽說那老師跟你是朋友?”總之,我終于進入了人們的正常生活,從來沒有活得像今天這樣,神采奕奕、容光煥發、朝氣篷勃、生龍活虎。
如今,我已經不再親自招攬生意。我到從前蹲過的馬路沿兒,叫來一大幫下崗、失業的工人,給他們每人封了個“業務經理”,并且印了名片、配了手機。現在聯系業務主要靠他們,我只在他們與客戶簽訂合同后,以專家的身份去弄電表。他們都夸我這么做,既為人們提供了就業機會,又為政府分擔了實際困難。由于我在偷電界的知名度越來越高,現如今我的出場費也水漲船高,過去弄個表要兩百,這會兒已經漲到兩千,少一分我也不去了。現在不僅本地客戶來找我,就連外地、外省的客戶都來找我。不僅偷電的來找我,就連供電局的、比如我同學馬強這號的,到下面去查偷電的,也要請我去做指導。到后來甚至警察逮住那些偷電的賊,找來找去找不到證據也來找我,并以我的技術鑒定作為處理依據。當然,對于供電局和公安局,我是不收費的。作為一個行業中的佼佼者,我更多地把它視做是對我技藝的肯定,是一種不可多得的榮譽和鼓勵。
但,我倒是聽說過有這么句話:“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也就是說沒有人能一直好下去。只是咋也沒想到,這個“好”字輪到我這兒,一個是那么不容易,一個是時間恁球短。我這兒剛好起來還沒幾天呢,它就把我撂在半道上自己走了。
不是么?這天一大早我剛睡醒,我的一個業務經理就跑來說:“禍事了!禍事了!”我問:“咋回事兒?”他說:“娘那頭。剛剛我去一個干洗店,推廣咱們的節能技術。我之所以一大早先挑了個干洗店,是因為這種地兒又費水又費電,一般都對咱們的技術成果很歡迎,根據過去的實踐經驗,還想著準能開張呢。卻不料老板沒容我話說完,‘嘁’了一聲道:‘得了得了,就你那技術,落后八百年了。你要是早幾天來,我興許還能用你的,只可惜你來晚了,現在我們已經引進了更先進的節能技術。’我說:‘去球吧。我不信還有比我們更先進的。’老板說:‘不信你看哪。’說著給我一樣小東西,‘看見沒看見沒?這玩意叫節能寶。不管你想省電還是節水,只要把它朝表上一擱,電表水表就噌噌地往后轉。使用起來又簡單又方便,而且特別特別的安全——查表的不來你擱表上,查表的一來你裝兜里就行了。不光比你那技術先進得多,還比你們便宜得多,一個只要三十塊錢。’”
我說:“不可能!”你可以想象我說這話時的氣憤和堅定。
但是這個業務經理說:“我也巴不得這不可能。可——我問老板這玩意哪兒來的,他說是一個年輕人上門推銷給他的,那人還給他留了名片,希望他將這一技術推薦給更多的親戚朋友。我假裝老板的一個親戚,照名片撥了這人的電話,不一會兒果然也給我送來一個。你們看,就是這玩意。”說著拿出一個萬金油盒似的東西,先往電表上一擱,又往水表上一擱,它“叭嗒”一下便吸附在表盤上,果然,不管電表水表都噌噌地往后走。
我和我老婆,把這玩意拆開來一看。我靠!先是不由得不承認,制造這玩意的人的確是天才。他實際上只用了一個非常簡單的辦法,便把偷水偷電,這種原本難度很大要求很高的技術性工作,簡化成了連小孩子都能干的一般性工作。至于他使用的啥辦法,我們在這里就不說了。理由同樣是怕警察說我教唆犯罪。反正,不僅你們意想不到,就連我和我老婆,我們這種技術能手都沒想到。接著,我們心里“咯噔”一下,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既然——你想呵——就連小孩子都能干了,還要我們這些技術能手干什么?這,不是搶我們生意,砸我們飯碗,叫我們失業,叫我們挨餓么?我靠他媽這是誰呀?
對于這種嚴重的釜底抽薪,我們當然一千一萬個不能容忍。我們撥通名片上的電話,謊稱也要買這種節能寶,把那年輕人誆騙到一個背靜無人處,二話不說、乒乒乓乓就是一通打,直打得他鼻青蛋腫、鬼哭狼嚎,一個勁兒地喊:“爺爺,爺爺,不敢了!”然后我對他說:“我數一二三,立刻從我面前消失掉。從今往后只要敢叫我看見你,見到一次打一次。”這個年輕人倒是千真萬確地消失了。但是他消失沒一會兒,這天黃昏我和我老婆路過我家那道街。我不是說過么,那街店面一家挨一家,每當黃昏更是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臨時攤位。我們看到一個小攤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還以為是賣啥的,進去一看才發現,卻原來是另一個年輕人,竟在這兒當眾推銷這種節能寶。而且比前一個更操蛋,一邊打著竹板兒一邊說著數來寶,說唱內容竟然抄襲的是我的廣告詞:“快來瞧、快來看,看看節能新模范。該咋用電咋用電,就是電費省一半。窩頭不能當點心,稀粥不能當干飯。變水為油那是吹,光吹不練咱不干。各位大叔、大嬸、大哥、大姐,如果恁要不相信,我當場給你做試驗……”氣得我,不是我老婆拉著很可能當場就會犯傷害罪。
我這才意識到,威脅我們生存的已經不是哪一個人,而是一條完整的研發、生產、銷售線。這一星火科技,一旦以這種勢頭和速度漫延開來、燎原起來,用不了幾天我們就會重新回到馬路沿兒,就像俗話常說的“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辛辛苦苦幾十年,而今卻要我們一夜回到解放前,你想,我們貧下中農能答應么?但是很顯然,只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地,治理這些外圍的零售商,已經不能扭轉局面、解決問題。“殺了南霸天,還有東霸天和西霸天”。若想保住我們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還必須從病根治起,也就是說必須把生產廠家連鍋端了。認識到這一點,我們立刻展開了一場嚴厲打擊制假售假的大行動。我們的業務員先是連續跟蹤這個零售商幾天,終于在一個小商品城找到了節能寶的批發商,又跟蹤了批發商幾天,終于在城鄉結合處的農民院子里找到了它的生產廠。我們采取行動那天,恰是這一年3?15。我給全體業務員每人發了一根大棒,我們乘著月黑風高翻進院子,大聲高喊著:“不許動!”破門破窗沖進廠房。但,我的業務員剛想掄起大棒、大打出手,我突然喊了聲:“等等!”我咋也沒想到,我看到的竟是這樣一種場面:昏黃昏黑的光線里,一群工人正圍著一張破舊工作臺,組裝著一堆堆亂七八糟的零件和線頭。這些人很顯然都是不知哪兒來的農民工,個個面黃肌瘦、破衣爛衫,一臉的困倦、疲憊和憔悴。有幾個看模樣只有十幾歲,一望而知是非法雇用的童工。特別是這之中還有個婦女,大概是到城市逃避計劃生育的,竟然用一條破床單包著倆孩子,就像跨個褳褡那樣跨在身上,背后背著一個、胸前抱著一個。我們破門而入的一剎那,很可能是巨大的聲勢驚嚇了孩子,倆孩子就像小狼崽子似的一齊哭嚎起來……
——都是麻雀呀!都不容易呀!
我還能說什么?我只能頹喪地說:“算了算了,走吧走吧……”
就在這時,又傳噩耗,我的一個業務員不幸犧牲了。
我說過,我的這些業務員,都是我在馬路沿兒找來的失業者。其中有一個叫小聶的,不但是個失業者,他老婆也因為他失業,跟一個做生意的跑了,給他丟下一個八歲的孩子,而且——無巧不巧的——和我媽一樣,這孩子兩只眼睛也都叫白內給障著。我以前光知道老年人有白內障,從沒聽說過小孩子也會有這種病,而且是一出生就有的,叫先天性白內障。
一般小孩子,七歲就上小學了。可這孩子,因為倆眼啥也看不見,現在八歲了還不能上學校。小聶為這個很著急。我不是認識個眼科醫生么,我媽的白內障就是他給治好的。我領著小聶去找了他。醫生倒是很幫忙,也給小聶了一個“光明行動”的免費指標。但跟我媽一樣,晶體他也建議小聶自己買。而且,他說,小孩子跟老太太不一樣。老太太用不了幾天了,買個差不多的就行了,再買好的也是浪費。但小孩子人生的路還長,所以最好買個更加結實、耐用的,這樣可以一直用完這一生。當然,他說,價錢肯定要貴一些,市場上一般買八九千,就是公司價也要三千塊。
三千塊,你想想,小聶這號的去哪兒屙呀!所以這一時期里,小聶天天想的都是怎樣弄到這筆錢。想來想去,最后他想出來個這主意。他,不是我的業務員么,每天都在為我拉客戶,以前都是有了客戶立刻告訴我,由我去對其電表進行技術改造,現在他想不再經過我,自己偷偷把活兒干了,掙的錢塞到自己腰包里。這,從理論上說當然是可以的,但是具體到小聶就不行了。小聶從前是油漆工,根本不認識電字咋寫的,到我這兒后雖然學習很努力,但我考慮到“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出于自我保護啥技術也沒教給他。現在想想,責任完全在我,我要是早點兒教他幾手就好了,也不不至于發生這樣的悲劇了。結果,這個刷了一輩子油漆的人,只能憑著對電的那點兒道聽途說、一知半解的知識,自己摸索著去干了。他想的這個法兒倒也挺新鮮、挺聰明,他想在電表的頂上鉆個眼兒,然后插進去一根針,用針把計電的表盤卡在那兒,這樣它就不會再轉了。但在具體實施時,他那針剛剛插進去,人們——這是他們后來告訴我的——只見電表“轟”地迸出一團火花,他連“啊”一聲都沒來得及,便從梯子上栽了下來……
我至今記得,第一次見到小聶的情景。那天我到馬路沿兒招聘業務員,遠遠看見前面圍著一群人。擠進去一瞅,原來是個賣野藥的。這人面孔白凈,相貌斯文,看樣子也就二十多歲,后來我才知道他三十多了,如果不是衣服上洗不去的斑駁油漆,咋看咋像個才畢業的年輕學生。他說他的藥叫“回春散”,是他爺爺留下的祖傳秘方,不僅能治病,而且治百病,不管什么病都能藥到病除。圍觀的,都是些中老年。這個問:“雞眼能治么?”那個問:“痔瘡能治么?”你一包我一包地買著他的藥。有個老人說:“孩兒呀,俺也沒啥大毛病,就是動不動暈過去。有時候正跟人好好的說著話,冷不丁地眼前一黑、腦門一黑,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不過暈的時間都不長,也就是兩三秒鐘的樣,還沒等人栽倒在地上,就好了、過去了、啥事兒也沒了。俺也說不上俺這叫啥病。這病——你看你那藥能治不?”“能能能。”賣藥的連個思索都不假,“咋不能?太能了!”老人一聽他說能,高興地一下子買了他十幾包。但,事兒就是這時候發生的。人們看到老人捧著藥剛要走,很可能是老毛病又犯了吧,忽然原地晃了兩晃,一頭朝下栽了下去。幾個人喊:“哎——”正要伸手去扶助他,但是他已經“好了、過去了、啥事兒也沒了”。卻不料,就在人們以為過去了、沒事兒了,賣藥的年輕人站了出來。他走到老人面前:“你——真有病?”突然奪下藥包說:“那我這藥不能賣給你。”老人不知發生了啥,急道:“咋回事兒?咋回事兒?”人們也奇怪:“是呀。”紛紛責怪年輕人:“說好賣給人家的,好好的咋又不賣了?”年輕人一開始還緊抱著藥包:“我說不賣,就是不賣。”后來終于被逼急了,一咬牙、一跺腳說:“大爺,是這,我跟你實說你可別怪我啊。我這藥,啥回春散不回春散,其實就是一包紅薯面。我這不是,正失業、正挨餓么,實在沒法兒可想了,才想出這么個法兒騙人的。可,騙人歸騙人,就是騙人咱也不能壞良心。我主要是騙騙那些沒病的人,大爺你真有病還是趕快去看病,別把病給耽誤了……”
是的,這個年輕人就是小聶。
也就是從這天起,小聶成了我的業務員。
我們見到小聶,是在火葬場的停尸房里。我們看到,這時的小聶完全不像小聶了,表情驚駭、面孔扭曲、身體蜷縮,兩只手就像雞爪子那樣撮撮著,渾身皮膚都已經變成了藍顏色。根據我們多年的從電經驗,一看就知道是被電打的。他現在這個樣子,就是中電那一瞬間的模樣。
小聶的后事,是我和我老婆辦理的。我們沒有告訴小聶的孩子,他的父親已經死了。現在這孩子已由我們倆口子撫養著。我們只是對孩子說,他的父親去上海了,去為我們開拓那里的節能市場,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上海,是我們這種人能想出來的最遠的地方了。后來,我們也沒有再給孩子做手術。不就是眼睛被障住了么,障就讓它障著吧,有時候還是障著好。我們惟恐他的眼睛一旦睜開了,就會看到我們這個冷若冰霜的世界。
我們也為小聶開了個追悼會。追悼會是我親自主持的。我沒想到,其實沒什么朋友的小聶,竟有這么多人來送他。也不知消息咋傳出去的,那些蹲在馬路沿兒的人幾乎全來了,而且全都自帶著白花和黑紗,看上去白花花、黑壓壓、密麻麻的。我,置身其中,本來應該流淚的,但是不知道怎么了,一滴淚也沒有流。從頭到尾,我都沉浸在一種悲壯的情緒中。我在送給小聶的挽聯兒中——我們這種人你知道,都是大字不識一把的大老粗,肚子里縱有說不完的話,到跟兒卻一句說不出來,最后我想來想去想了半天,還是引用了偉人的一句話:“生的偉大,死的光榮!”是的,生的偉大,死的光榮。這就是我,對小聶一生的總結和概括。我老婆,還有小紅、老胖和四兒都說,不中不中,這個帽子太大了,戴在小聶腦袋上不合適。我們只是一群小麻雀,既沒為人民做過啥貢獻,又沒為社會創造啥財富,咋能配得上偉大、光榮這樣的詞兒呢?但是我堅持認為很合適。簡直再合適沒有了。我們是麻雀,但麻雀也要活著不是么?對于我們這種人,還活著,并且繼續活下去,就是偉大,就是光榮。
我們還沒從痛失小聶的情緒中緩過來,更大的災難降臨了。
由于這幾年偷電的人越來越多,幾乎到了無人不偷、蔚然成風的地步。據電力部門宣稱,僅我們省每年就因此損失電能幾億度。為了遏止這一大家偷勢頭,一場聲勢浩大的打擊偷電行動展開了。我們開始不斷地在報紙上看到這樣的消息,《暗訪都市竊電村》,《又逮住一窩電耗子》,《三名偷電賊獲徒刑》。有感于這種群眾性偷電運動,一個自命不凡的雜文作家,還專門寫了一篇雜文嘲罵我們,并在結尾引用了一首古詩叫《詠麻雀》,憤憤不平地問天問地:“一窩兩窩三四窩,五六七八九十窩。食盡皇家千盅粟,鳳凰何少爾何多。”美麗的、有用的鳳凰為啥這么少,丑陋的、無用的麻雀為啥這么多?我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社會財富,都被你們糟蹋、消耗完了!我記得我看到這兒當時就惱了——娘那個頭!麻雀咋了?麻雀就不是人了?麻雀就沒有生存權了?麻雀就該——我們吃點兒就是浪費,你們吃了就不浪費?麻雀就該——好東西都讓你們鳳凰占著,我們哪怕只是碰一碰就是犯罪?我靠他媽這是誰定的呀!
本來我以為這里面沒我什么事兒。因為我從報上看到,凡是被逮住的都那些二半吊的賊,不是我說的他們的水平也太次了。而我,我說過,就我使用的這個節能技術,以警察和電力稽查那點兒有限的電知識,要想逮住我還得再練幾年。沒想到就在這個節骨眼兒,出了這樣一件事兒。這天我們跟一個小區的物業公司說好了,要幫他們進行水電改造。跟我們聯系的,是該公司一個管后勤的姓曹的。卻不料這個公司,已經拖欠職工工資好幾個月了。這天下午,該姓曹的找經理討要欠薪,經理不僅不給可能還說了不想干滾。后來我聽說,這個曹某以前就職另一家公司,也因為公司拖欠他工資,那年鬧非典他打匿名電話,說他們經理疑似非典患者,結果招來一群穿防護服的醫生和警察,硬把那個倒霉的經理給架走、隔離了,后來真相大白,該曹因散布恐怖信息被拘留半拉月。人家都是吃一塹長一智,可是這貨啥球的智都沒長,這次一氣憤老毛病又犯了,又打電話說這天半夜有人要來偷水偷電。結果,他們這一窩里斗我去球了。這天半夜,我和我老婆剛把他們的水表電表改造好,正要往面包車里收拾東西,猛聽得四面八方一聲喊:“不許動!”一群警察將我們團團圍在了正中間。
我當然,早就料到了會有這一天。因此這一結局,對我來說既突然又不突然。所謂突然,我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早,一時間有點兒措手不及。所謂不突然,反正我們這種人,早晚都是這樣的結局,早一天晚一天又有啥區別呢,這么一想我很快接受了這一現實。接受現實的我,不僅主動伸出雙手,讓警察把銬給我銬上。看到一群警察圍著電表取證時,左找右找半天找不著毛病在哪兒,一個個竟急出了一腦門兒汗,我甚至主動上前道:“你們咋這么笨哪,恁簡單都看不出來。”指著癥結所在對他們道:“這不是在這兒呢么。”
由于能夠坦然面對現實,我在隨后進行的審訊中,幾乎沒用警察做工作,便一五一十全招了。不僅交代了這一次,被捉了現行、無法抵賴的這一次,就連這以前的、警察不知道的、只要我能記得的,也都一是一二是二地做了交代。顯然,就連警察,一開始他們還以為我就是個一般偷電的,都沒想到我如此多行不義、負案累累,他們無意之中捉到了一條大魚。隨著我的長篇大論、濤濤不絕,我看到他們的表情越來越吃驚和遲疑,到最后為首的警官額頭竟然冒汗了,說:“等等,等等——”給我一根煙并為我點上火,意思是讓我平靜下來:“你可得想好了,有啥說啥、不敢胡說,你現在說的每一句都將被我們記錄在案,胡說只會把你自己送到茄棵兒里。”但是我說:“謝謝呵。你只管記你的,不用考慮我。”
我只對警察隱瞞了一點,那就是具體的作案時間。每當我又供出一樁新的偷電事實,警察問我發生在啥時候,我都做思索狀老半天,最后說實在記不起來了——這種事情太多了,我都把它們弄混了。為啥呢?我說過,一個人用了多少電,是要用電表來計量的。而,我們不是把電表損壞了么,他們在計算我們的用電量,實際上也就是偷電量時,就失去了正確、有效的依據,只能差不多、大概齊地按天計。企業一天按八小時,民用一天按六小時。你知道,盜竊案,最終都是以案值量刑的。我不交代我的作案時間,人們就無法得知,那些用電的已經偷用了多少天,也就無法計算他們偷盜的價值。至于我為啥這么做,很簡單,都是麻雀,都不容易。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當,但是那些用電的,特別是小紅、老胖、還有四兒他們,就沒有必要讓大伙都跟著我倒霉了。果然,后來我聽說,由于我在時間問題上的語焉不詳,當警察問及這些人從啥時開始偷電的,他們不管偷了多少天都一口咬死了兩三天。兩三天,撐死了能偷多少呀,最后警察只得按小偷小摸,分別罰了他們點兒錢了事兒。
最終,我們以盜竊罪,我被判了五年,我老婆被判了三年。
是的,我們現在在監獄里。按說,我們的故事到這兒就沒了,但是就在我們服刑沒幾天,發生了一件很好玩的事兒,這事兒雖然跟故事關系不大,我們還是想在這兒說一說。
我們服刑的監獄,是勞改局辦的一個水泥廠。如果按著報上的說法,它實際就是個“小水泥”。設備簡陋,技術陳舊,典型的高耗能、高染污、低產出。你如果到過那地方,很遠就會看到它灰塵籠罩、若隱若現的廠房,以及聳出塵埃、滾滾冒煙的巨大煙囪。只是由于是個改造人的地方,這么多年來它才沒有被關停并轉。我們作為犯人來到這兒,當然是來從事最沉重的體力勞動的。我和我老婆都覺得這個沒啥可說的。我們都已接受這樣的現實——這,就是我們往后幾年的生活了。而且都已在心底里下了決心,要在這兒努力勞動、改造思想、重新做人。卻不料我們剛來沒幾天,我所在的中隊的管教就找到我:“你的材料我看了。這么說你是個電老師兒?”我說:“不敢不敢,只是干過幾天電工。”管教笑著說:“你看,是這呵。咱們廠的情況你知道,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水泥產量低、質量差,一直沒有市場和銷路,可生產水泥的機器,由于早已老掉了牙,一個個卻像似電老虎,吃起電來比吃肉還兇。就因為產出低、耗能高,廠子一直都在虧著損,而且一年比一年虧得狠。咱們不是外人,有件事兒我想問問你——”一邊說一邊滿懷希望地看著我,“既然你是電老師兒,你能不能想個啥辦法,讓咱廠的電表走得慢一些,把咱廠的耗電量給降下來?”我一聽——這還不好說!咱不就是干這個的么,而且沒有誰能比咱干這個更拿手了。一個是出于職業習慣,再一個光想表現表現,竟然想也沒想便大包大攬說:“能!”不僅聲稱自己能,而且向管教力薦道:“我老婆是個水老師兒。我看咱們不僅耗電多,那水耗得也不少。她可以在節水上為咱們想辦法做貢獻。”管教聞言一拍大腿:“太好了!我一看就知道你們是人才。”就這樣,連我們自己都沒想到,“忙鉗工,閑車工,吊兒啷當是電工”,我們倆口子又在這個勞改工廠里,重新操起了老本行,混成了水工和電工。
一點兒不錯,如今我們是水工和電工。由于我們在節水節電方面的突出表現和貢獻,我和我老婆不僅被評為改過自新積極分子,而且由本來不同的監區調到一起,從無先例地得到一間小宿舍,重新過起了夫妻生活。我們已經,就連我們自己都記不清,有多長時間沒在一起了。我們到這里已經幾個月。而在這以前,從被捕到審判,沒有幾個月也差不多。有道是“久別勝新婚”,我要說這話說得一點兒都不假。當我終于終于,再一次加盟到我老婆身體的一剎那,隨著一陣極度的快感從下身涌向全身,你一定又聽到了我情不自禁的歡呼:
“候——需——服——呀!”
責任編輯 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