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云,1976年11月生,原藉陜西省安康市,現供職蘇州吳江某房地產公司。1996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小說有《釋放》、《鳶尾花的春天》、《柳絮芬芳》、《乳香》等。
1
絢舞是親眼目睹阿多掉下去的。那天他為了看公路上那輛緩慢行走的歌舞團車子,車子窗口處站著一排半裸的女子。大家都在看,他也看了,扭過去的頭像一顆顆突兀地吊在半空中的黑瓜。這之前,絢舞感覺他真是一個唇紅齒白的男兒,他在工地上做泥水工真是冤枉了,他應該做點別的,那刻她就為他想過,理發師,模特?總之,應該是那種清爽型的,比較體面的活。絢舞頓覺自己仿佛從瓦礫堆中發現了一塊上好的璞玉,他有著在這里所不能展示的才能與優秀。
絢舞之所以這樣想,其實源于一個奇怪的夢境,在沒有見他之前,她就做過一個這樣的夢:夢中,他們像兩條糾纏在一起的蛇,他紅紅的嘴唇在她光潔的身上亂點;他們置身于一間四處流動著一片火紅的房屋里,身心一派絲綢般的柔軟與冰涼……
是的,絢舞喜歡這模樣的男兒,主要是為了干凈。唇紅齒白,絢舞自作主張地認為這樣的男兒天生就是干凈的,有種不被世俗鉛染的感覺。當然,這也不全指他們一定要有絕對的漂亮,好比他要有高挺的鼻梁、深邃的雙目、輪廓分明的臉膛。或者說寬一點,有著頎長挺拔的身材、健康寬厚的體魄等,她喜歡的僅僅是一張,對了,就像阿多那樣有著一張輪廓分明的、泛紅的嘴唇,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真正的唇紅齒白呵。
午后的太陽光懶懶地照射在江陽醫院八層朝西的窗戶上,淡綠色的玻璃,像一片蓊郁了青蔥樹林倒影的湖水,太陽金灑灑的流動著,絢舞站在窗前想心事的臉就像一個浮在水里的魚背,表情平靜,透著一種故意的死板。是的,她在回憶那天的情形。亦如她永遠忘記不了民工看她的樣子,那黝黑的臉膛上,一雙雙眼睛灼灼發亮,傻愣愣地與她對視著。眼光中包含了一種窺探、好奇、欣賞、征服和大膽,且有點怯怯的感覺。
一會兒后,她就轉身走了,她決定去看一看阿多。是的,她已經知道他叫阿多了,倪阿多,那天幫他辦理住院登記時知道的。這名字用鎮上的方言叫的話,是不能算一個名字的,而是一個疑問句:啊多?你啊多?多什么呢,什么多了,多總比少好啊?真是一個奇怪而又有趣的名字。
其實今天她已經是第三次去看他了。直到腳步走進電梯時,她才突然想了起來,甚至為再去而感到有點兒后悔。想歸這樣想,可她還是按了電梯的運行鍵,選擇了三樓。與此同時,眼睛迅速掃了一眼電梯里的鏡子,突然覺得自己的做法很可笑,像一位純情少女,充滿了一種奇異的幻想。但是,到底幻想什么呢?她又想到了他的紅唇和那個夢境,難道——?就在這時,電梯停了,她只好對著鏡子攏了一把頭發,然后又拿出唇膏抹了抹,假裝一臉坦然地走了出去,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的背影優雅,冷靜,堅定。
這是一間安放著三張床位的普通病房,阿多的床位靠近門邊。阿多正在睡覺,絢舞進門時,首先瞟了他一眼,然后才在他的床前站定。只見阿多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潔白的病床上,沒有人陪,像孤單待在一片雪地的候鳥,鮮紅的嘴唇微微張開,打著輕微的呼嚕,只有眉頭是蹙著的。
“你真是命大,被腳手架攔住了,不然,不死也只剩半條命了……”
絢舞永遠忘記不了他從腳手架摔下來的那幕,僅僅為了觀看車子里那些半裸的歌舞團女子――可能是想看得再清楚點吧――腳步就拼命朝前攆,不留心腳下已經沒有路了,于是一腳踏空,事情就發生了。她實在不明白為什么要去看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有什么好看的?所幸的是,工地安全措施做得還好,他被腳手架攔住了,弄了幾處皮外傷。這點不傷筋動骨的小傷,作為一個吃苦耐勞慣了的民工來說,是不算什么的,最多去打打針破傷風針,擦點消炎藥水就行了。沒想到,阿多被人抬到醫院,當絢舞要為他治療時,他竟然反抗道:“大姐,我沒事,你就別管了,我還要做工賺錢呢,小妹就要開學了……”
絢舞有點惱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惱什么。那一刻,她好像有點受傷的感覺,但她還是說:“生命比錢重要,你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吧,我是醫生,我知道的。”她耐著性子說完。
“不,那是對于你們有錢人來說的,對于我們,錢才是最重要的。”阿多被工友七手八腳抬上車的時侯還在不服氣地嘟噥,一點也不領情。絢舞沒有再理他,她覺得他不僅有點羅嗦,還不識相。
想到這里,絢舞不禁微笑了一下,覺得他真像沒長大的孩子。她站在床頭邊的身影變成一道暗影落在阿多的臉上,完全縫合在那張紅艷艷的嘴唇上了。絢舞又舒心地微笑了一下,笑得很美麗、燦爛。后來,禁不住將手伸出口袋,朝阿多紅嘴唇上落去,她很想感受一下它的真實,遙想這唇倘若真地落在自己身體上又是怎樣的感覺呢?她找到了阿多的干凈是骨子里的,一般的男人是不能跟他相提并論的。絢舞有點走神了,仿佛又被那夢境里的感覺揪住了,心口一陣蕩漾。
“護士長,來,吃顆話梅吧。”這時,隔壁病床上病號的家屬遞過來一罐開啟了蓋子的話梅。絢舞一悸,清醒了,立即將手縮了回來,直后悔自己的失態。她沒有吃話梅,因為她看到女人拿著話梅的手顯得很不干凈,甚至指甲殼里還藏著半彎黑黢黢的污垢,這是她最討厭的事情。“吃一個吧,味道挺鮮美的。”女人不知道絢舞的心思,依舊客氣地說,然后看了阿多一眼,以悲天憫人的口氣說:“哎,這么小就出來打工了,真不容易啊……他是工傷吧?這年頭車禍、工傷事故就是多啊!也不知咋搞的,電視上天天播,播得人心惶惶的……”絢舞皺著眉頭敷衍地苦笑了一下,她雖然沒有理會,但分明能夠感到胃里又在翻騰。她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因為她總是一見到臟東西就想吐。于是,她只好捂著嘴巴匆匆跑了出來。
她是直接沖進衛生間的,扒住盥洗盆沿干咳了一陣,然后就拼命地按了一大堆護舒佳洗手液于手心中,開始不斷地搓揉。最后,泡沫沖盡了,一層晶瑩的、細密的小水珠,像珍珠一樣密密麻麻地沾在手背上。她的手長得極其漂亮,小巧、柔軟,不胖不瘦。記得以前有位婦科醫生見了就說:“絢舞啊,你不應該學護士的,你應該學婦科,你一定會是一名出色的婦科醫師,你瞧你那手長的——”再后來有人就這樣說了:“絢舞啊,現在很流行手模,你的手這么漂亮去做手模吧,生意一定好的,將來發了可要扶持我一把噢——”絢舞淡然一笑,沒有回應,因為她從沒想過這些,她活得有點頹廢,積極不起來,雖然她的心智還好,可以這樣說吧,她的幻覺還是年輕的,她雖然有著過高的夢想,可是已養成了隨遇而安的生活態度,因為她實在太明白有些事不是靠想就能擁有和實現的,盡管她從內心也在排擠著許多事情,包括老劉,但她還是沒有離開他。她對自己三十多歲熬到護士長已經感覺很好,那是上天對自己的優厚。再如污垢,盡管她排斥,可是生活中還是有許多污垢存在著的,牙垢,唾液,油煙,寵物的大小便,以及賭博、偷情事件的發生……
所以,她是越來越愛干凈了,但并不能改變什么。只有老劉溫和地忍受著她,她要求老劉僅穿白色襯衫和T恤,冬天一定得穿白色的純棉秋衣和內褲,她說這些話的語氣是命令式的、固執的、惟我獨尊的、強制性的,與平日婉轉的口吻大相徑庭。老劉呢,因為肥胖,腹部像小山凸起了,所以他總喜歡穿類似黑色的深色衣服力求掩飾一下,但每次都被絢舞拉著手,在她溫柔的笑容里無情換掉了。絢舞說:“相信白色,它是最干凈的東西。”老劉好人一個的隨她換,不說一句反抗的話。
除了統治他穿白色衣服,只要老劉來過夜,她總是會放上滿滿一浴缸水,由她親自為老劉洗澡。清洗時,她似乎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樣子專注而嚴肅。老劉僅需放寬體態泡在溫水里任由她洗就行了。時間一長,老劉倒也習慣由她洗澡了,如果在家過夜,沒有她洗澡,他就睡不好覺。老劉喜歡她柔軟的小手像尾鮮活的魚在他身體的各個部位滑來滑去,他不承認她是嫌棄自己臟,他喜歡說她為他洗澡是溫柔的表現,會侍侯男人。每次到后面,老劉的手就會不安分了,他的臉膛被她洗得變成了酡紅,心意蕩漾不停,于是,他揮舞起沾染著白泡泡的手不是捏她乳房一下,就是大腿。有一次,老劉實在忍不住便將手伸進她內褲,他不想洗了,他想干她了……不想,害得絢舞當場大吐特吐了一通,一點阻止的辦法也沒有……她嫌棄老劉的手還沒洗干凈,她討厭不干凈的手觸碰自己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
話回去說,絢舞愛干凈,是自小養成的,還一點點大的時候她就學會了用手絹,并且臟了自己洗。記得人家女孩子還在為洗頭需要被母親揪著耳朵硬是摁在水盆里強迫洗時,她早已自己會洗了,并且有規律地一個星期洗兩次,對洗頭液也是很有講究的,根本不需要人教。她的早熟就是從對洗滌用品的認識開始的,從開始的雕牌肥皂和海歐牌洗衣粉,到后來用正章衣領凈和金紡柔軟液,她都是挑剔而謹慎的。十四歲來初潮時,母親跟她說,來月經的內褲不能太勤換,會導致月經期限延長。但她不怕,她不僅一天換兩次內褲,還要洗幾次屁股呢,她喜歡清爽的感覺……這些都是好習慣,值得發揚光大的。但是,現在她有點過了,忍受不了加顏色的衣服,忍受不了丁點灰塵與臟物。特別對于男人的手和嘴唇,對干凈的要求是極高極嚴厲的。而老劉不行,骨子里藏著油膩,肥頭大耳的,怎么洗都感覺不干凈,所以絢舞的身體跟他接觸時,總是免不了躲躲閃閃的,放不開手腳。
包括,那個曾經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她都嫌棄他們骯臟。這,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然而,這和以前那個剛剛結婚不久的她來說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啊,以前她雖然照樣要求干凈,但都是對能看出污垢的衣物上的要求,再如起了油垢的桌面,對丈夫本身是沒有任何苛刻要求的,她甚至迷戀丈夫身體上的氣體,那淡淡的煙草味,咸咸的汗味,包括那精液的腥味——她說,這就是男人,男人就要有味道。因為愛,她放松了對干凈的限度和尺碼。
可是就在幾年前吧,她卻親眼目臨到丈夫就是用那張極其性感的留著點點胡須的跟自己接過吻的嘴巴吻了另一個女人的下體,絢舞就變了,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對于干凈的要求簡直就是覆水難收。一段時日里,她幾乎看不得男人的手和嘴唇,一見就會惡心,聯想到它曾在女人的私處磨蹭,她厭惡極了……雖然和丈夫最后還是友好的協議離婚了,而她也在一年后跟老劉有了一手,但是她是那么苛刻地要求老劉一天刷三次牙,不得她同意是不能親吻她。她覺得老劉嘴巴里滯留的臟東西太多,肉沫,飯粒,酒水,女人的唾液、體溫、氣息,也許和丈夫一樣,還有女人的內分泌呢……
可是,阿多就兩樣了,這是怎么回事呢?她隱在鏡子里的臉上突然浮起了一個迷夢的笑意,隱晦的,苦澀的,水濕的笑容……
2
阿多第二天一早就出院了,因為實在沒有檢查出哪里不好。只是令人沒想到的是,他是渾身上下一身新回來的:白色圓領汗衫,水磨牛仔中分褲,腳蹬一雙白色運動鞋,像是剛從街上購物回來。穿上新衣的阿多俊朗、神氣,精神抖擻。他的頭發剛理過,發絲上還打了定型水,散發著一種香香的味道。總之,這時的他清爽怡人、干凈利索,只是稍微有點瘦,他的肩膀如果再厚實一點就更好了。他成了一個美男子,讓人嫉妒和艷羨的美男子呵。阿多自己也禁不住高興異常,反背著手站在窄窄的工棚門口假咳兩聲,算是通知工友他回來了。畢竟是還不到十九歲的大孩子,他掩飾不了渾身新衣的欣喜,盡管來的有點唐突,是受人施舍,可是又怎樣呢?絢舞說了,你就當我大姐吧,大姐可以對小弟好點吧!于是硬拉他至懷前,將新衣裳朝頭上套。說來也怪,阿多剛開始是拒絕的,可當絢舞將汗衫套到脖子上時,他就沒有反抗的力氣了,任由絢舞幫他穿好,那刻,他好像還聞到了絢舞身上有一股很香的味兒呢。最后,又由絢舞帶去理了發,絢舞怨他怎么搞得這么老成,你要知道你很帥的,你有良好的形象,這點可不能輕易毀了啊。理發店是目前鎮上最高檔的一家,絢舞站在邊上看著剪,并時不時跟理發師說幾句,阿多抿著紅唇從鏡子里悄悄打量她,想:她要是咱親大姐那該多好啊!絢舞待他剪好頭發就叫他回來了,她留在理發店做美容。也不知從幾時開始,江陽鎮上的理發店的功能大大增加了,做美容,代銷化妝品,推拉按摩,銷售塑身內衣,像樹枝椏茂盛地四面八方發展了。阿多剛進去時,老板娘就來跟絢舞推銷了,說有一款叫纖體的內衣,那真是一件好東西,可以減肥,保持身材外,還含保健功能,能治腰病、婦科病、盆腔炎。絢舞好像有點動心了,問了一下價錢,當老板娘說要三千時,阿多驚訝的渾身一顫:三千,那是什么概念啊?他半年的工資?老家山上農民幾年的收入?隨即看了一下絢舞,只見她眉頭都沒皺一下,淡淡地“噢”了一聲,“那我等會看看吧。”
工友們見他回來了,先是紛紛愣了一下,隨即轟地圍了過來,你拉拉阿多的汗衫,他拉拉褲子,再碰碰頭發,連連嘖嘆:“阿多,你住院住發財啦?買這么好的衣裳?!”
阿多昂首挺胸、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一屁股坐在床頭,擺弄著腳上的球鞋說:“是大姐送的。”口氣無不驕傲、自豪,這可是他有生以來穿得最舒服、最昂貴的鞋子啊。摸了摸,不舍得穿了,于是拖出床下臟兮兮的膠鞋換上。
“大姐?是不是就是那個堅持讓你留院觀察的醫生?”頭發有點禿的中年民工記起了,那天就是她要阿多一定上醫院的,她真是好人啊,想著不禁感嘆道:“多好的人啊!”目光里充滿了對她的感激和感動。
一個歲數跟阿多差不多大的工友,一聽,跳了起來,看著阿多無不遺憾地說:“那天摔下去的怎么不是我呢?不然我也有好衣裳穿了。”
“要死啊,凈說瞎話!”剛才說話的禿頂民工火了,“你以為摔下去是好玩的呀!混球!”
小年輕雖然與阿多年紀相仿,但性格迥然不同,他愛耍嘴皮子,窮死也是一副吊兒郎當相,他不以為然地說:“其實,我看就是我摔了也沒阿多的福氣,我可沒他小模樣俊!”所有的工友都被他的話逗笑了,嘿嘿呵呵的,“俊怎么啦?”
小年輕站了起來,頭一點點的,手一揮一揮的,像演講般地說道:“嘿,這你們就不懂了吧,現在實行女人包男人,就是養小白臉。”他的手來了一個大浮動的動作,有些炫耀自己懂得多似的,于是將那天碰到的一件怪事說了出來,他說:“那天我就看到一個肥胖的老女人跟一個俊的可以做她兒子的小生在車子里親嘴,可能太忘情了,他們連車窗都忘記關了,他媽的,老女人掀開的衣衫下,渾身的墜肉都露出來了……不過,老女人很有錢的,連腳脖子上都帶了鉆石!”說完,他還很不服氣地總結道,“不沾親不帶故的,她憑什么要對阿多那么好啊?”
“去去去,越說越不像話了。”禿頂民工才不信他的話,覺得他的話簡直是天方夜譚,世上哪有如此荒唐的事呢?好了,就算這事是真的,可絢舞怎會是那樣的人呢?你看她多么端莊,熱心,又是醫生呢。“你可莫冤枉好人,作孽的。”中年禿頂民工不再理會小年輕了,他一向比較喜歡誠實又務實的阿多,他從枕頭下摸出一封信,遞給阿多說:“你的信,前天下午來的,看你病著就沒給你。小妹要開學了吧?”
在一個工棚住得時間長了,各自或多或少都了解了一些對方的家庭情況,阿多是這里年齡最小,家境最差,生活最艱難的民工,小小年紀不僅要支撐一個家,還要供養小妹讀書,所以很是讓人同情的。那信就是他小妹寫來的,小妹來信的內容一般除了告訴他考了好成績外另外就是要錢,繳學費,買作業本,包括購買衛生紙呀什么的。這些大家都知道,所以一看字跡都能估計到信的內容了。眼看八月要到底了,學校就要開學了。
果真,小妹在信里說了學費的事情,學著大人的口氣還抱怨了幾句,說是今年學費會少,可是其他費上來了,好像還是要兩百多。小妹很懂事,最后說,哥哥你是不是很辛苦,我不要讀書了,我也出來打工吧?阿多看完信,臉色沉郁了,嘟噥道,“傻妹子,你才14歲,打什么工呢?”
一直以來,阿多是有這個決心的,也是他的一個偉大夢想,他要用自己打工的錢供小妹讀上大學,一切并不能因為失去雙親而改變,所以,他放棄了讀書,下田種地,收撿破爛,與小妹相依為命。一年前,鄰居陳叔說你撿這能撿多少錢呢,于是將他帶了出來,他說江蘇工地多,隨便找一個工地做做收入都比那好的。阿多想想也是,他為小妹辦理寄宿住校后,就跟陳叔來到了江陽鎮,由于陳叔工地不少人,陳叔就將他介紹到這里干活了。
景都苑開在江陽鎮北面,就是農貿市場的后面岔路口開的一家大型美容美發店。阿多跟小年輕次數偶爾上街的時候,禁不住要朝那里面脧上兩眼。小年輕告訴他這里面理發的小伙子也是打工的,可是他們識字,是靠手藝吃飯的,所以你看看人家多么舒服,每天在女人頭上弄來弄去,哪像我們……他說著就看了阿多和自己那身土布拉嘰和灰頭土臉的樣子,又說:“都怪咱窮,不然我也會去學理發的。”阿多看著理發店門口閃爍的霓虹燈和透明的玻璃,以及從玻璃門望進去看到的身著白色工作服、著一頭時髦發型的理發師的身影,不禁也很羨慕……
但是,他沒有跟任何人說。
所以,除了打工供小妹讀大學的夢想外,他還有一個私人的夢想:做一名理發師。像今天給自己理發的師傅一樣。
阿多甩了甩頭發,頭發上的香味便能淡淡地鉆進鼻孔,那感覺真好,可是他不敢想了,這想法距離自己的生活太遠了,甚至,他開始怨恨自己怎么就想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目前最要緊的是找工頭結點工錢給小妹做學費,不然,小妹就讀不上書了,那么還上什么大學呀?自己又怎么跟死去的父母交代呢?想到這些,他立即起身去找工頭,他想今天一定要結到錢。
工頭的辦公室搭在距離工棚不遠處,是用彩鋼板搭建的,安裝了空調。此時,空調正開著,放在門口邊的空調外機“轟轟”地響著,熱風打在阿多的腿上,怪燙人的。阿多敲了敲門,沒人應,一火就一把推門進去了。光頭工頭正將腿翹在桌子上睡覺,被突然闖進來的阿多嚇了一跳,迎頭罵道:“狗日的,不曉得我在困覺?”
看到光頭,不知為什么,阿多懼怕了,翁在心頭的火不敢發了,僅呆呆站著。光頭嫌煩,問道:“有什么事情說吧,我還要困覺呢。”阿多看了一眼外面,這時候工友都在費力干活呢,而他卻還嫌棄沒有睡醒,“我要錢!”他大聲說,感覺工頭的記性真是不好,他從八月初就隔三差五跟他說過幾次了,可是每次來見他還是依舊要問:你來干什么?
阿多還是沒要到錢。工頭說他穿那么好,還沒錢供小妹讀書,你叫窮給誰看呀?工頭的話很惡毒,又說了他穿那么花哨和干凈做啥,你去做鴨子啊?鴨子?阿多聽不明白,但他沒有問,他覺得這個話題并不重要。他只是辯解道:“衣裳是大姐送的。”工頭冷笑一下,無不輕描淡寫地說:“大姐?那學費也去找大姐要呀?”說完,起身走了。阿多也只好回來,心情不好極了,沖回工棚,呼啦一下,一把脫掉了衣裳,忿忿地扔到席子上,責備自己道:“穿,穿什么穿啊,小妹連學都上不了了!”
衣裳成團地揉在破草席上,一點也沒有穿上它的欲望,他嘆口氣,最后還是一把拉過來,鋪在席子上折疊起來。他又想起了小妹,小妹在上一封信里好像說過,學校要舉辦一個什么運動會,要求每人買一雙運動鞋……小妹沒有提出一定要買,只是輕描淡寫一筆代過,但阿多當時就感覺出她其實是想買的,她很懂事,從來不直接要這要那,如果哥哥能買則好,不買就不要為難他了。阿多默默地將衣裳和鞋子整理好,找來一張舊報紙包好,裝進蛇皮袋給小妹寄了去。衣裳和鞋子可能都大了,但寄去了他心情會好,他似乎看見小妹穿著吊在屁股下的汗衫,趿拉著大運動鞋快樂地在操場上奔跑的身影,邊跑邊喊:我有運動鞋了,我有運動鞋了……嘻嘻,是我哥哥給我買的……歡快的聲音像百靈鳥的叫聲脆生生的,悠長、悅耳,但是,她跑不快,大鞋子老是掉后跟……
阿多爬上腳手架干活的時候已經是午飯后,不想腳剛站定就聽有人喊他,“嗨嗨”地,喊得很隱晦。阿多一聽就朝樓下看去,果真看到絢舞又來了,只是這次她是乘著大汽車來的,車子是黑色的,車頭上鑲著五個金屬的圓圈。圓圈經太陽一照,折射出一圈白色的光芒,如刀鋒上的光芒,刺眼。阿多揉了一下眼睛方才適應下來,看到絢舞是跟在一個大胖子屁股后面走的,大胖子手上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可能心情不錯,絢舞今天看上去很漂亮,白色的裙子一飄一飄的,風情萬種。大胖子就是老劉,阿多和民工都猜他可能是絢舞的老公,遺憾的是,他們都覺得他和絢舞走在一起真是極不般配,怎么說呢,老劉給人的感覺咋看都是一個俗人,但很有錢。
而絢舞是多好的一個人啊,似乎她的男人不應該是這樣的。到底怎樣的好,他們也說不清,反正是不像老劉這樣的。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看到絢舞的高興勁,如同見了親人般,禁不住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嘿嘿,大姐回來了。”這種叫法是本能的,引得絢舞和老劉不約而同地朝房子上看來,眼神有點迷茫。阿多一見,也本能地沖絢舞一笑,叫了聲:“大姐。”
老劉看看阿多,又看看絢舞,再回頭看了看步行街,斷定這條街上沒有其他女性了,這才不理解地看著絢舞問:“叫你?”
絢舞搖頭:“不知道。”
“你不認識他們?”
“不認識。”
老劉放心了,肥胖的膀子攬住絢舞的腰,說:“不認識好,這些人最好不要認識。”
他的話音一落,民工的笑容就僵了,阿多的臉更白了。
突然起了一陣風,不知誰喊了句:“媽的,風把沙子吹到眼睛里了——”
3
隔天,民工看見絢舞和老劉又開著汽車來了,他們的車子后面跟著三輛大卡車,所有的家具,電器都買來了。當夜,他們就睡在那里了。彩色的燈火,曖昧地亮著,一直亮到大半夜。這之間絢舞和老劉到陽臺上站了會兒,但好像沒有怎么說話。
對于絢舞,有一件事是她不能忽視的,就是她一旦站在陽臺上看到窗外黑漆漆的夜,夜色里半截子黝黑的建筑體身軀時,她就會莫名其妙地想到阿多,想他唇紅齒白的樣兒,她實在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長得那么干凈,一塵不染的。并且每次都還會想到夢中的鏡象,他們像兩條蛇交織在一起,急切,貪婪,盡情,無邊無際的紅色,燃燒的風聲獵獵作響。
是啊,他的干凈是老劉,還有已與自己離婚了的丈夫,都無法比的,可是他們都比阿多活得瀟灑,不用干臟活,累活,住大房子,過著優裕的生活,置身干凈的場所,并且還能洗桑拿,一洗則是半天,可是還是沒有他干凈,這真是一件難以說清的事。
也就是說,現在她雖然靠在老劉的胸膛前,可她仍然感到無依無靠、患得患失,內心充滿矛盾。她突然覺得累了,憑什么要遷就他,忍受他的不干凈呢。想想,她和老劉的關系一晃也三年了,老劉是離婚了的丈夫的朋友,可老劉明明知道他們離婚了,卻還是仍舊照常不誤地來她家,似乎早就滋生了打她主意的念頭。這時的家僅剩下她一人,也不知處于什么心思,老劉最后提出喜歡她時她也并沒反對,而是沉默應允了,任由老劉戴著大鉆戒的胖手朝她動手動腳。時間長了,她接受了他,倒也覺得老劉是個不錯的人,溫和、體貼,對她也好。比如她使小性子時,老劉明明知道她是無理取鬧,可從不責怪她,更不會跟她吵,僅用胖乎乎、肉嘟嘟的手撫摸著她柔順的長發,一下又一下,“好好好,乖。”口氣完全是疼愛的。他胖乎乎的手語比他的口語豐富多了,絢舞在他寬厚的溫撫下會顯得格外安靜,像沉浸在蔚藍的海水之中,突然有了一絲愛的沖動……
沖動來自體內,是原始的。
然后,絢舞就落淚了,清冷的淚水從臉頰上慢慢朝下滑落,有個很奇怪的反應正在吞噬她,老劉的臉常常會變成阿多的,像夢中交織在一起的樣子,迫使她無意接受了老劉的親吻和占有……
于是,抱著老劉軀體的她卻將阿多意淫了。等到第二天清晨醒來,一動不動回憶時,才知道錯了,很是憎恨自己,懊惱自己,輕視自己。
而就在她憎恨自己的時候,民工早已站上腳手架干活了。在干活之前,他們已經看過她的陽臺,這也成了他們站上腳手架的第一個動作,從而知道了她是朝九晚五,有雙休日的工作規律;也知道了老劉不是經常來的,但一來總是大包小包,偶爾還捧著火紅的玫瑰花。搞不清他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還有一個規律就是老劉不來的日子,她就會穿身寬松的白色家居服安靜地呆在家里,勤快的身影跑來跑去,洗洗涮涮,透明的無框陽臺上經常像旗幟一樣晾曬了許多衣裳,包括內衣內褲,床罩啊什么的,只有老劉來后才會多出一條男式內褲。對于天天曬內褲的事,民工不是很明白,那個用得著天天洗嗎?想到這個的時候,他們的表情很神秘,且曖昧,似乎在想她是否天天跟老劉做愛?
這時,她和民工之間的關系已經發生了些微的變化,從那天她說不認識民工起開始的。這變化隱藏著一種心理較量,但,雙方是達成了默契的。民工見她不再如見了親人般迫不及待需要打招呼了,她也不會名正言順光明磊落地去看他們了,看阿多。一下子他們就陌生了,失去了親近感。但是他們又都是偷偷關心著對方的,用觀察最恰當吧,民工是不舍得不看她的,看她另類的生活和花樣繁多的內褲。而絢舞呢,她也不會舍棄不看阿多的,她是每天醒來,悄悄站到窗后,輕輕掀起窗簾一角看的。臨上班出門了,這才一把拉開簾子,讓明晃晃的陽光灑進來。
阿多偶爾也看,那是在為小妹學費犯愁的時候看的,眼神木訥,焦急,沒有什么含義。為了小妹的學費,他已經好多天睡不好覺吃不下飯了,他急得坐立不安,如熱鍋上的螞蟻。他是多么想替代雙親給小妹一個既溫暖又安定的成長和學習環境啊。可是,這一切對他來說是多么的困難啊,簡直有點像愚公移山。這不,一晃馬上就是開學了,可他還是身無分文!晚上,人家都睡了,他一個人還在唉聲嘆氣,輾轉難眠。當他又翻身時,終于聽到一個工友不耐煩的叫罵聲:“媽的,還要不要人睡了,翻尸啊!”
阿多不敢動了,但還是睡不著,可是不翻身又很難過,想想,他還是起床了,到外面去坐坐吧。這是一個月圓之夜,阿多不知不覺轉到了他干活的樓房下,一抬頭,便看見了絢舞家的陽臺。絢舞也沒睡,陽臺上還亮著燈光,因為當中沒有拉攏,露出了一道書本大小的縫隙,夾雜著絢舞半邊的臉龐。阿多滿懷欣喜地朝前看去,后來他感到有點不大對勁了——絢舞這么晚了怎么還在跳舞啊,身體扭一扭的,搖一搖的,但細看,又不像,倒像是在做什么劇烈的運動,臉部和身體扭動的幅度極大,黑色的發絲像黑蝶的羽翼上下舞動著,時而是左右的,表情痛苦、絕望,迷亂,臨死的哀號……阿多的視線被她的頭扭花了,頭也被扭暈了,揉揉眼睛再看,便看到她的臉上突然被一只肥胖的手罩住了,手上的鉆石光芒熠熠折射了出來,而這時絢舞也就停止了扭動。阿多本能想到了老劉,果真,眼睛順著手爬上去,他看見了老劉,老劉緊貼在絢舞的后面,而絢舞則是勾著腰身屁股對著他……
阿多像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皮影戲,全身頓時變得臊熱無比。
后來,老劉開車走了,絢舞站在陽臺上目送他,直到車子開出大門遠去。這時,她才拉開陽臺邊的側門,開始將花盆朝露臺搬。她家是一層,陽臺與車庫的露臺是平行的,而她在封陽臺時又故意留了一道側門,以便養花用。搬最后一盆時,絢舞聽到家里電話響了,便將花盆放下進去接電話了,阿多像看啞劇一樣看她拿起話筒接聽,電話打了很長時間,她的另一只手拽住電話線在腰部不停地繞來繞去玩,之后,電話打好了,她又去了一下哪里,估計是衛生間吧,出來時她的頭上包著浴巾,再然后,客廳的燈變幻成了一種幽暗的顏色,不一會兒,又滅了,估計她已睡下了。
阿多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扇她忘記關好的側門上,腦子里忽然想起了工頭的話:“大姐?那你學費也跟大姐要啊。”阿多吐掉一口唾沫,他知道露臺離地面僅兩米多,按照他一米七八的身材是足以抓住落水管輕松爬上去的。但是,爬上去干什么呢?阿多被這個想法嚇了一大跳。但又不忍離去,他就這樣在空地上轉悠著,矛盾著,鬼使神差地,眼睛總是朝開著的側門看去,仿佛那是一張嘴巴,時時散發著一種誘人的氣息在召喚他。阿多看了看門衛室,發現保安耷拉著腦袋在打瞌睡。他似乎忍不住了,吐一口唾沫到手心搓了搓,便貓著腰跑了過去。只見他緊貼著落水管順利地爬上了露臺,然后一彎腰又進了側門。畢竟是山里長大的孩子,翻山越嶺慣了,早練出了一條飛毛腿,他幾乎沒費多少力氣就輕而易舉進來了。屋里靜悄悄的,透過乳色的月光,他很快看見絢舞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他猶豫片刻,便故意弄出一點聲響,直到確認絢舞已經熟睡了,他才脫掉鞋子,躡手躡腳走了進來。真的很巧,絢舞的小包就放在茶幾上,但阿多沒有立即去拿,他走到絢舞身邊停了下來,目光久久注視著絢舞露在毯子外面的雪白胳膊,喉結一上一下地在滑動。他想到了剛才絢舞跟老劉之間的那些動作,不用說,他們那是在做愛。當那一幕在阿多腦海里重新出現時,阿多的手便像被某種東西牽引似的,慢慢地朝絢舞雪白的胳膊伸去,在即將觸碰的那一刻,絢舞突然翻了個身,嚇得他趕緊將手又縮了回來,并暗暗慶幸絢舞并沒有醒來。接下來,他有點困難地咽掉一口口水,然后壓著胸口輕輕繞過去,緊緊抓住了茶幾上的手提包……
阿多成功拿到了皮夾子,皮夾子漲得鼓鼓的,像一只飽滿的豆角,阿多從里面抽出三張百元大鈔捏在手里,又將小包輕輕放回茶幾上了。但是,剛走到陽臺,他又返了回來,靜靜站在絢舞身邊,心里默念道:“大姐,對不起!”說完,她一咬牙咬破了中指,在奶白色的地磚上留下了一行血字:大姐,我叫阿多,今天向你借三百塊錢給小妹繳學費用,請大姐放心,等我結到工錢立即還你。阿多留,X年X月X日
做完這些,他輕輕離開了,從汽車庫露臺輕輕一躍就跳了下去,像只訓練有素的貓,姿勢敏捷、輕靈,并且還攜帶了一絲小小的風聲。
4
阿多第二天就將錢寄走了,然后在街上溜達一陣,估計絢舞已經上班了這才回來。可當他走到門口時,忽然發現絢舞正抱著膀子站在那兒,她的身邊,還站著一名保安。阿多心虛地立刻脧了一眼穿淡藍色制服的保安,心底一驚,出了一身虛汗,莫非他們要將自己送進派出所?不,自己是不能進去的,留下小妹一人將怎么生活呢?他用極其哀怨和膽怯的目光望著絢舞,囁嚅:“大姐,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怕絢舞不會答應,便一下子跪了下去,央求道:“大姐,求求你,我進去了小妹咋辦啊?在這個世上她就只有我這個哥哥了……”
絢舞默默地看著他,表情平靜,叫你很難看出她的想法,半響,她皺了皺眉頭,終于說了:“你跟我來。”
阿多只好起身跟在她的屁股后面,他們走上街后,進了一家咖啡店。
阿多像片早秋的落葉,輕飄飄地、膽怯地擦著沙發邊沿乖乖地在她對面坐了下來,頭也不敢抬,一副愧疚、后悔的表情。
早點上來了,兩杯牛奶,兩碟烤面包。絢舞將其中一份推了過去,說:“吃吧。”自己也吃了起來,阿多咽了口口水沒有敢動,但眼睛卻是看著面包的,想想還確實餓了。絢舞沒有再催他,而是耐心地將自己吃了一口的面包舉過去,喂到他嘴邊:“來,吃呀。”阿多本能地張口咬了一大口,絢舞笑笑說:“好吃嗎?”
“嗯。好吃。”
“那多吃點。”
“嗯。”
吃到一半,絢舞才問:“錢,夠了嗎?”
“嗯——”
阿多嗯的音調還沒落下,就緊張地抬起頭來不敢吃了,絢舞終于提到錢了,然后,又迅速將頭低下了,等待著絢舞的處置,這刻,他想不管她怎樣處理,自己都會接受的。
“抬頭看著我!”絢舞輕聲命令道,“我又沒責怪你!”
阿多聽話地將頭抬起,紅艷艷的嘴唇上沾了一粒芝麻。絢舞看著溫柔地笑了,并用食指輕輕摁住嘴唇幫他拿掉了。這個動作她做得比較緩慢、細致,還說了一句話,話說得很輕,但一字一句卻是分明的,清晰的,說話的呼吸就這么熱乎乎地撲在了阿多的臉上——“有困難可以找我,但以后不可以這樣了,不是每個人都會原諒你,知道嗎?”
阿多連連應著,并希望她能罵一下自己,像小時候做錯事母親罵自己那樣。也許因為想起母親,也許因為絢舞的溫情極像母親,總之,阿多悄然流淚了,淚水從絢舞的指甲上落了下來。絢舞皺一下眉頭,走了過去,一把將他拉進懷里,輕輕摸著他的頭說:“哭吧,哭了就好受些!”可是很怪,伏在絢舞懷里的阿多卻哭不出來了,他的心在不住地亂跳,不知是絢舞身上名貴的衣衫本就柔軟,還是她胸脯的緣故,阿多伏在她的懷里感到很舒服,他有點貪婪地將頭緊緊抵著,恨不得能夠抵到她的身體里去。
窗口對面正好是那家他去過的美發店,阿多的眼睛落去就回不來了,理發店的員工正在門口做早課,那一頭干凈的、充滿個性的頭發被朝陽染紅了,不僅朝氣勃勃,而且在風中似乎獵獵作響……
“你在看什么?”絢舞問。
那里,是理發店……”
“理發店怎么了,你不是去理過發嗎?”絢舞說。
后來,他們不再說話了,絢舞抱著他的頭又安靜地坐了會兒,便起身走了。阿多也想走,可他發現身體很熱,口干舌燥的,于是端起絢舞喝剩下的牛奶大口喝了起來。大概是因為平生第一次喝牛奶,他很不習慣,一口進去就吐了出來。下樓梯時見到廁所,便折進去撒了一大泡尿,又洗了一個冷水臉。當他再次走出門時,便看見絢舞正在穿馬路的背影,她走得很慢,屁股一扭一扭地,正朝美容美發中心走去。阿多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想:大姐,那些錢我一定會早日還你!
5
小妹讀書的錢雖然解決了,可一到晚上,阿多依舊睡不著。他的心口,仿佛裝著一大堆筍尖兒,筍尖兒在他身體的各個器官與每一寸皮膚里打拱,拱得他渾身不舒服。輾轉到半夜,他終于不想再睡了,而是又來到房子下站定,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陽臺。他的眼里,分明攜帶著一種期盼的內容。后來,他發現老劉終于離開的身影。他沒想到自己的偷窺居然被絢舞給發現了。絢舞發現后,緩緩向他飄來,帶來一種如水的氣息。她靜靜注視著他,后來將緩緩伸出的手指嫻熟地放在了阿多的嘴唇上,細細柔柔地摩挲著說:“你的嘴唇在顫抖。”
阿多一時沒有說話,只聽絢舞繼續問道:“能告訴我來這里想干什么嗎?”說完,她不等他回答,便將他拉進了屋里。接著,她小心地打開了一盞臺燈,便將阿多按倒在沙發上。阿多一動不動地躺著,任憑她的整個身體伏在自己的胸膛上。她摸著他的嘴唇呢喃道:“讓我好好看看你的唇,告訴我,它為什么那么紅?那么干凈?”她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腦海里仿佛又出現了那樣的夢境。
絢舞的呼吸不再細聲細氣,她將眼睛閉上,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可是阿多沒有動,仿佛一下子耳鳴了,四肢癱瘓了,被她身上的香氣熏暈了,他居然聽不到她任何的說話聲,只是瞪大眼睛無所適從地看著她慢慢地將那身吊帶睡裙脫下,夢囈般地說:“你終于來了,終于來了……”
來了?——對呀,我來干什么呢?
阿多吃力地回想著,就在這時他看到了褪去衣服的絢舞,她的身材遠沒有想象的好,是的,他偷偷想過她的身體,他為她夢遺過,那是怎樣的身體呢,飽滿,結實,散發著綢緞般的光澤;側著身子睡在沙發上,魅惑地撩拔著他的欲望,他的手隨性地在她皮膚上游弋,仿佛在水面上爬行……但是,現在她變了,那沐浴在幽暗燈光下的身體,松軟,肚腩臃腫,小腹上還有一條蜈蚣似的刀疤,這一切像噩夢把阿多嚇壞了,原來,她平日里見到的那個嬌俏的背影居然是虛假的。阿多一陣厭惡,想她肯定穿了那條叫什么纖體的內衣,內衣要三千多塊錢呢。一想到錢,這個令人討厭和惡俗的、喜歡圍著富人轉的東西一下子將阿多送下了冰冷的雪窖,他想起自己從來沒有寬裕地擁有過,包括他們家,那個村子,就因為沒錢雙親亡在了井底,錢這個殺人不見血的東西,像一把鋒利的刀,割破了他發漲的皮膚,割碎了他的欲望,他突得縮回手,爬起來,慢慢朝陽臺退去,眼看著絢舞與他漸漸遙遠,絢舞立在黑暗中的身體,好像一個不真實的夢境,是水影兒,只要輕輕一吹,就會破掉,化掉,消失在長長的黑暗里……
可是,阿多的腳剛落到地面上,便聽到絢舞凄凄切切的哭泣聲傳了過來,像拉一首憂傷的二胡調子,一陣劇烈后,又是斷斷續續的。聽著哭泣聲,他幾乎能想象她跪在地板上絕望的神情。阿多的心猛地抽搐起來,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6
小妹又來信了。阿多拿到信后剛要拆開看,便聽身邊一位做活的民工說:“阿多,一定是你小妹又考第一了?那真是一個聰明懂事的好姑娘啊!”
阿多喜洋洋地應道:“那當然——”可當他打開信時,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異常沉重了。小妹在信中寫道:
“哥哥,求求你快來救救我,我可能生病了,我的肚子變得好大,好像還有東西在動,同學們都在嘲笑我,體育老師說我懷孕了。哥哥,這是不是真的?怎么會懷孕的呢?歪嘴記叔騙人,他說只有一次是不會有的,他還說我不進去,只是看看……哥哥,我怕,我怕一個人住在山上家里,記叔又騙人了,他說他會經常來陪我的,他一來我就不怕了,可是他好久都不來了,他跑了……哥哥,我好怕,怕黑,怕老鼠叫,怕見人……”
小妹被人欺負了!阿多一把將信揉成團,攥在手心,恨不得攥碎歪嘴的骨頭,他的嘴唇突然一下子紅得發紫,像凝固的血水,格外怕人,膀子上的青筋也暴露在外面。他實在氣極了,輪起膀子,一拳頭砸在水泥磚上:“死歪嘴,看我不殺了你!”
他的手背流血了,悲慟的聲音震得工地搖了三搖,好似剛打了一個驚雷。
民工趕快圍過來問阿多出啥事了,小妹怎么了?阿多看著一雙雙關切的目光,沒有回答,而是捏著信直接跑到醫院,找到絢舞辦公室,撲通一聲跪下,淚流滿面地說:“大姐,求求你,救救我小妹……”
絢舞將頭從電腦屏幕上移過來,愣了一下,又思忖了一下,然后將辦公室的門給關上后,這才坐下來問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想:如果不是有特別重要的事情發生,他是不會來找自己的。
阿多沒想到,絢舞在得知事情的真相后,居然主動要求隨他回一趟老家。臨出門時,她自言自語道:“我怎么就像前輩子欠了你似的!”
絢舞隨阿多乘了兩天火車,又乘了一天汽車,再走了半天山路,這才到達阿多住的那個叫無路的小村子。那是一個淹沒在大山縫隙里的小村,村子很小,稀疏散落著的幾戶依山而建的人家,房子低低的、矮矮的,像突兀長出地面的一只只小蘑菇。阿多的家坐落在一棵繁茂的古槐樹后面,小小的茅草房像懸在樹枝椏上的一個破敗不堪的鳥籠,似乎來一陣風就會將它給掀掉。他的小妹,已經從學校逃了回來,正抱著膝蓋蜷縮在鋪著稻草的床上膽怯地看著他們的到來。她已接連幾天沒有吃飯了,眼窩像一個黝黑的深洞掉了下去,面容蒼白蠟黃,蓬頭垢面。她像是嚇壞了,見人直朝后躲,直到進門的阿多喚了一聲“小妹,是我,哥哥——”的聲音后,她才抬起頭來,淚水一涌而出。
誘奸小妹的歪嘴記牛果真嚇跑了,房子上掛著一把大鐵鎖。阿多一腳揣開大門,恨恨地將屋子里的物什砸了個遍。他這樣做,似乎還熄滅不了心頭的怒火,于是便翻到了一張歪嘴的照片,呼啦一下撕得粉碎,又用腳朝上面狠狠地踏了幾下。絢舞攬著小妹在一旁看著,小妹一直在哭,絢舞忍不住鼻子直發酸。
阿多為小妹報不了仇,也無法還小妹一個干凈而純潔的身體和心靈,他覺得很是窩氣,沮喪,像掉進了黑暗的深淵。發泄一通后,他像是沒有力氣了,直覺雙腿發軟,最后捶胸頓足道:“阿爹阿媽,我沒用啊,我照顧不了小妹,讓小妹被人欺負了。”
小妹掙脫掉絢舞的懷抱,一步一步朝阿多走去,走近阿多時,她蹲下了,用那雙瘦弱的小手撫摸著阿多的肩膀,輕輕喚了聲:“哥哥——”阿多看了一眼同樣淚眼婆娑的小妹,一把將她拉進懷里,喃喃地說:“跟哥哥走,哥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了!”說完,兄妹倆又是一陣抱頭痛哭。他們的肩膀急劇地抽搐著,像兩棵在狂風暴雨中相依為命的樹苗,隨時都有被折斷和吹倒的可能。
就這樣,他們連茶水也沒喝一口,便攙扶著朝村外走去。絢舞默默地跟在后面,同時,一個早就有過的念頭,開始在腦海里形成。
7
一晃三個月后,江陽小鎮,一間叫“紅”的理發店終于開業了,據說這是小鎮最大一間理發店,理發店專門經營理發、洗頭,從不涉及任何附屬消費,理發店里的員工都是穿著統一的白襯衫,可是店面裝修卻用了大紅背景的基調,包括理發用的椅子,鑲鏡子的邊框,穿雪白工作服的員工置身里面,真像一顆顆雪白的牙齒,齊整整的,干干凈凈的。拉直發,做卷發,剪碎發,店里生意很不錯,員工一直忙碌不停。一般情況下,絢舞懶得來,只有逢周末才會來,但她來從不洗頭,不做頭發,僅是朝收銀臺里那張專門為她空著的椅子上一坐。每次屁股剛落下來,小妹就將一杯水端了過來,“大姐,喝茶。”絢舞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坐在椅子里看阿多給人理發,偶爾,也看他那張鮮艷欲滴和引人注目的紅唇,然后幽幽地、低低地哀嘆一聲,感覺一切好像在夢中。但這只是一會的時間,過后她很快又安靜下來了,端正地坐在那兒看阿多給人做頭發,聽一位肥胖的老女人問阿多:“小伙子,你叫啥名字?”
“阿多。”阿多看看鏡子,回答道。
“阿多?這名字好奇怪,啥嫌多了?”阿多看的是女人的頭型,可女人意會錯了,自作多情地繼續問道,語氣里充滿著曖昧與挑逗。
阿多笑了笑,然后說:“不知道,爹媽給起的。”
絢舞這時也淡淡地笑了,她想起平日偶爾還有人是這樣問他的:“你的嘴唇為什么這樣紅呢?你擦唇膏了嗎?”
阿多依舊笑笑,不作回答,他笑得諱莫如深,深情款款……
總之,自“紅”店開業以來,就沒有男人進去過,絢舞坐在門口收銀臺上看著如潮水般涌來的女人,個個像瘋了般地要找一個名叫阿多的理發師做頭發。她還知道,這些女人私下里正悄悄傳遞著這樣一條信息:“紅”店有個理發師真的很漂亮,唇紅齒白的。
責任編輯 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