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在公社宣教組負責掃盲工作,經常下大隊督促開辦夜校。某大隊長向我說,有對年輕夫婦,男的叫蠶豆,女的名稻花。稻花要上夜校學文化,蠶豆卻極力反對。原因是有人對蠶豆說,你妻子年輕貌美,上夜校學文化都是年輕人,你不怕第三者插足么?蠶豆聽了顧慮重重,為了阻止稻花上夜校,他威脅說,你敢上夜校,我摔鍋砸碗給你看。可稻花不理他,就上夜校學文化去。蠶豆果真摔鍋砸碗。可稻花沒有屈服,還是上夜校學文化。蠶豆把戰爭升級了,拿斧頭砍衣櫥,再把稻花的衣服澆上柴油一把火燒了。還揚言,她敢再上夜校學文化,他連房子也燒了。大隊長說,他幾次做蠶豆的思想工作,磨破了嘴皮,他就是不聽。我說,讓我試試看。大隊長說,看他頑固不化的樣子,你去也是白搭。
我還是去了。進了他們的家門,見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從外貌上看,他有一雙豹子眼,獅子鼻和兩顆外露的暴牙,我猜想他是個火暴性的男人。我說,你叫蠶豆?他愛理不理,乜了我一眼,說,啥事?我說,你為啥阻止你妻子上夜校學文化?他聽了大為光火,氣哼哼說,她為啥要學文化?文化一斤值幾個錢?沒文化的人照樣吃飯干活,照樣娶親生兒育女……我往四周掃視,周圍闃無一人,所以,他妻子是圓是扁我也無所知曉。我有我的賢妻嬌兒,可為了挽救一個求上進的女人,我只得冒一次風險往敏感處下針。我說,你敢再阻止你妻子上夜校學文化,她會向你提離婚。你妻子長得那么美,她前腳與你離婚,后腳我就娶她,你信不信?他憤怒地說,她敢背叛我,我打死她。我說,有啥不敢?只要她跟了我,你休想動她一根汗毛。他怒目圓睜,滿臉潮紅,牙齒也咬得咯咯響,一副要與我火拼的架勢。我也不示弱,瞪一對斗雞眼,緊盯著他。我的塊頭比他大,而且學過柔道,真要是打起來,他決不是我的對手。我靈機一動,何不來個先聲奪人給一點顏色看看?我從地上撿起一根鋤頭柄大小的枯樹枝一手將它劈折,又拿起一塊磚鈄它劈成兩段。他看出力量的懸殊,武斗是找不到便宜;文斗,他大字不識一個。他兇巴巴的樣子很快起了變化,臉色由紅轉蒼白,額頭泌出細密的汗珠,耷拉腦袋,眼皮也慢慢下垂,戰戰兢兢跪在我面前,低聲下氣說,黃同志,請原諒我的魯莽。你的話我全信。你英俊高大,有文化有力氣會武功,頭上又頂個鐵飯碗,我是無法與你比。不過,這件衣服既然已穿在我身上,我求你了,別把它從我身上剝下來,行么?我見扎準穴位,一針見效果,心里竊喜:他已舉手投降成了我的俘虜啦,得乖乖順著我的意志行事。我說,起來吧,都是天底下刨食的人,只有分工不同,并無貴賤之分,何必下跪?只要你愛惜你的衣服,妥善保護好,誰人又能拿走你的衣服?他緩緩站起來,兩手臂下垂,頭微微抬起,一臉的真誠,說,黃同志,我向你保證,再不阻止稻花上夜校學文化。可他又吞吞吐吐說,只是……
我說,只是個啥呀?
他說,稻花長得美麗,只怕第三者……
我說,你也去學文化嘛,夫妻雙雙上夜校學文化,還怕第三者第四者?
夜里,蠶豆與稻花果然雙雙上夜校學文化。
可過了許多年,再想起那件事,我就無法得意了。做工作做到讓人下跪實在有點過分。我感到愧疚,想找他,說說當年的事,向他表示歉意。我騎上破“永久”一路上吱吱呀呀地出發了。
到了蠶豆家,原來低矮土房不見了,代之是嶄新的五層紅磚高樓。高樓周圍用鐵柵欄圍了個花園,內有假山、魚池;園里還停一輛黑色奔馳小車。
蠶豆一眼認出我來,笑嘻嘻跑過來,握住我的手說,恩人,是你把我從懸崖上救回來,我才有這個家:現在,我能讀書看報,也會算賬寫字,這都得益于你的幫助,沒有你的幫助,我今天還是一個目不識丁的文盲;沒文化,就無法管理飼養幾千頭的養豬場,也就沒有我今日的輝煌。我說,可是,當年為了動員你們上夜校學文化……他聽了我的陳述仍然很激動,說,當年,要不是你用那種手段嚇唬我,我這個石頭腦筋還真轉不過彎來。我明白,你所做的事都是為我好,目的是讓我學到文化,你簡直是我的再生父母呀。說著,他的身子慢慢矮下去,矮下去,兩條腿彎成弓形。我見他要下跪,忙搶前一步扶住他,說,別跪了,你跪下我可受不了啦。他說,我得跪下給你叩頭謝恩。我說謝啥呀,變化和發展都是你們努力的結果。我怕他又要下跪,只好托詞走人。我說我還有事得先走。他送我到門口,見我推一輛破自行車,說,我開車送送你。我說,我習慣騎自行車,你止步。
我騎著自行車上路,不知咋的,心情忽然變得特別輕松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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