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小鎮

作者簡介:

文河，原名劉宇，生于1973年，安徽太和縣人，現從事環境保護工作，曾在《散文》、《青年文學》、《天涯》等刊物發表作品若干，著有長篇散文《城西之書》、《秋天的４０個細節》等。

一、阮橋

阮橋是一個很小的集鎮，離我出生的村子五里左右。十歲之前，我的整個世界差不多就是那個小村子了，阮橋對我而言，是一種遙遠而模糊的前景；十歲之后，我才有足夠的勇氣單獨踏上它的街道，世界開始一點點展現在我的眼前。

十二歲或十三歲那年，我畏畏縮縮地走在鎮子的街道上。那是個大冬天，行人稀少，街道空曠。那時的鎮子只有一條像樣些的東西走向的街道，街道兩邊的房子稀稀落落，沒有房檐，一張張塑料防雨篷伸出門外，由于年深月久，風吹日曬，露出了灰白暗綠的色彩。在下面可以看到一個個小攤子，上面零亂堆放著一些日常用品：糖果，食鹽，鉛筆，紙張，針頭線腦。在路北的一個小店里，我停下來，向里面張望兩眼，慢慢走進去。那是一家小小的書店，進門的地方擺著一溜玻璃柜臺，里面放著落滿灰塵的連環畫冊、田字格習字本、英雄牌鋼筆、鯉魚跳龍門的年畫。我怯怯地趴在柜臺上，看了一會兒，買了一本《唐宋名家詞選》。那本書里面有很多繁體字，我看不太懂，但它散發出一種獨特而神秘的氣息，這種氣息和我生命中很多固有的東西一拍即合。拿在手中的那一瞬間，也許不是我選擇了這本書，而是這本書選擇了我。有兩三年的時間，我一直沉浸在它里面。我慢慢把它翻破了。應該說，這本由龍榆生編選、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社的唐宋詞選是一本對我影響最大的讀物，它影響、強化或塑造了我的主要性格。一方面我保持著一個小地方人的謹慎，另一方面，我又對生活中詩意化的那一部分懷有高度的敏感。現在這本書一直被我小心地收藏著。

十八或十九歲那年，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姑娘是阮橋西邊一個村子里的人。我不記得她叫什么了，只記得她姓黃。因為是第一次相親，我有點激動又有點好奇，還有點不好意思。媒人通知我們第二天在阮橋東街一戶熟人家見面。頭天晚上，我浮想聯翩，想象姑娘的模樣和見面時的情景，結果什么也沒想清楚。第二天上午，我們見面了。她的個頭很矮，留著齊耳短發，看起來單薄極了，神態還算成熟，但身材還透著一股顯而易見的孩子氣。我們通共也沒說幾句話，說些什么也記不得了，反正是干巴巴的。她對我倒挺滿意。坦誠地說，我嫌她長相太一般。結果也沒打算繼續和她交往。我也記不清她的長相了，只記得她頭發上別著一只好看的銀發卡。分別的時候，天色有點陰，我們站在街頭那棵大楊樹下。那是夏天，楊樹的葉子綠郁郁的，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頭上的銀發卡亮閃閃的。如果克莉奧佩特拉的鼻子長得短一點，世界就不是這般模樣了！這是西方流傳的這么一句名言。有時我也想，如果當初那個姓黃的女孩長得非常漂亮，我的生活也許就與現在截然不同。聽說那個女孩現在仍然生活在小鎮上。二零零五年，她的小弟弟從云南大學畢業了。由于她父母只有這么唯一的一個兒子，想讓他留在身邊，便堅決讓他回到家鄉。這成了一個巨大的無法挽回的錯誤。她弟弟在縣城一家單位實習時，由于無法忍受內地小城滯悶壓抑、人情關系錯綜復雜的生活，結果留下一封遺書，跳樓自殺了。

二、墳臺

墳臺在阮橋以北十五里處。單從這個集鎮的名字來看，此處很容易被人想象成一個人煙荒涼的地方。集鎮的名字來源于一個遙遠的傳說。既然是傳說，就帶有無從考證的夸張想象成份了。據說戰國時期，縣境東北一帶忽生一種奇花，此花狀似喇叭，色彩鮮艷，一日三變，異香撲鼻；最奇的是此花無根無葉，隨物寄生，故名無根花。一年春天，楚國太子聞之欣然而來，不幸的是，太子卻于賞花期間病故了，于是就安葬在今日一個名叫魏小寨的地方。為了紀念太子，當地居民于每年農歷二月十五、十月十五兩日隆重祭奠太子墳，唱戲，玩燈，燒香，燃花，熱鬧非凡。后來，香灰、炮紙在太子墳處堆起了一個臺子，人們又在此興起一個集市，此處遂稱之為墳臺集。至今，這兒每年農歷二月十五、十月十五仍逢香火會。最世俗的人間生活就這樣在一個遙遠的傳說之上根深蒂固地建立起來了。

我外祖母的村子位于墳臺以北十里處，墳臺是我去那個村子的必經之地。我十幾歲的時候，墳臺對我吸引力最大的地方是街道東邊路南的一個私人租書室，租書室的主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四方形的臉，面色微黑，聲音略顯沙啞。他的藏書以我現在的眼光來看，當然微不足道了，但在那時，他的那個藏書室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寶庫。差不多有兩年時間，我每隔十天半月，都要跑到那兒借書看。他那兒的書，定價極少超過二元的；一本舊書，押上二元就可以拿回去看了，租金一天一角。有好多書我都有借無還了。比如馬茂元選注的《楚辭選》、余冠英選注的《漢魏六朝詩選》，還有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因為這些書在別處買不到，而看一遍又不過癮。天知道我那時怎么會對中國戲曲感興趣，居然弄了一本《元明清戲曲研究論文集》。這些書歸我所有，那些高出書籍數倍的押金當然也就歸那個租書室的主人所有了。他對我很熟悉，對我那種有借無還的小把戲肯定心知肚明，但他佯裝不知，一次也沒說破。看來他非常樂意把那些品相陳舊的書籍變相高價出售給我。

后來，墳臺還有過我的一位姓朱的同學。他父親是當時鎮上的教辦室主任，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我的同學在集鎮上長大，是個典型的無惡不作的街痞子，喝酒，打架，耍流氓，聚嘯山林。他經常津津有味地向我吹噓他卑劣地破壞街上那些女孩子貞操的詳細情景。他總能不擇手段地獵獲到她們。記得有一次他得意洋洋的告訴我，一天傍晚，在一個臭氣哄哄的廁所里，他脅迫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把自己的初夜奉獻給了他。

我對墳臺更早更深刻的印象來自于十歲那年的春節。大年初一的上午，我和村子里的一幫孩子跑到集鎮去看電影。我懷里揣著母親交給的一元壓歲錢，興沖沖的上了路。要知道，一元錢，對于當時的一個孩子來說，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筆巨款。那個電影院就在鎮政府旁邊，是一間很大的瓦房，電影放映時，厚厚的平絨布窗簾拉下來，房內的光線一下子就會變得昏暗，讓人感到一種非常神秘的氣氛。人們憑著手里的票號，在一排排硬邦邦的高背椅上坐下來，臉上露出充滿期待的神情。我用五角錢買了一張票，剩下的那五角錢就成了我的午餐錢了。那天，我進入電影院，窗簾還沒有拉下來，看來電影還要過一會兒才能開始。房間里充滿了人群說話的嗡嗡聲。我突然聽到后面我的同伴沖著我喊叫什么。但隔著幾排椅子，我聽不清楚。那一刻的興奮和激動，促成我沖動地一躍上了椅子，從上面向那個同伴跳去。就在這時，那個查票員過來了。他大聲斥責我一番，問我買票沒有，我說買了。他讓我把票交給他，然后說，你嚴重違反了電影院的紀律，要么罰款五角，要么把電影票沒收，你立即出去。我能隱約意識到這個事情的不合理之處，但他兇狠狠的表情卻讓一個單純的孩子顯得不知所措。這個孩子也讓他充分意識到了自己作為一個成年人所擁有的某種特權和力量。我向周圍的大人們投以求援的目光，但我看到這些陌生的成年人居然都露出笑嘻嘻的神色。我看出他們都在看我的笑話，絲毫沒有要幫助我的意思。我的伙伴們也都嚇得呆呆的，什么也不敢說。我一下子陷入了一種孤立的境地。屈辱和絕望。于是，就把僅有的五角錢交給那個查票員了。不久電影就開始了，但至始至終，我都沒有獲得一絲一毫的快樂。我感到自己對那個查票員充滿了強烈的仇恨。就是現在，我仍然不能克服對那個人的厭惡感。我無法原諒一個高高在上的成人世界對一個孩子的單純和弱小所進行的無恥利用。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