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離不開理,然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這是清代著名學者沈德潛在《清詩別裁》里說的。對于這一點,我想詩人方政是認真的研究過了,不然,他不會在他的“現代哲理詩選”中,對“理趣”的開發(fā)那么看重。下面,我想從幾個側面談一談。
在對比中呈現“理趣”。對比的手法為作家詩人們所用,詩人方政也不例外,他在第一輯“生命的元素”中,便把運用了對比手法的《相對論》、《樓上樓下》放在最前面。尤其是首頁的《相對論》,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詩為:“同床異夢的夫妻/只覺度日如年/彼此竟延長了生命/如膠似膝的伴侶/只覺光陰似箭/瞬息間已不再年輕”。詩中沒有硬塞進去什么概念化的東西,僅僅告知“夫妻”與“伴侶”的兩種不同的生活現狀以及不同的結果。然而當我們漫出這“夫妻”與“伴侶”的畫面,把目光融入“相對論”的題目之后,便會恍然大悟。我們可以在第一感覺里悟到“夫妻”與“伴侶”的相對性中的生活之趣。
“相對論”是人們熟知的愛因斯坦的重大貢獻,他告訴人們:當你陪一個姑娘坐上兩小時,你會覺得只坐了一分鐘;當你坐在炙熱的火爐旁,哪怕只坐上一分鐘,你會感覺到好像是坐了兩個小時。詩人方政巧妙地借用了“相對論”中的相對性,并悟出詩中的“夫妻”與“伴侶”所潛藏著的相對性。在這個床上放著婚姻而沒有愛的時代,這一揭示是再好不過的。此詩若從表面上去看,句子沒有陌生感,也無什么新奇之處;若從內里去看,就會發(fā)現詩人運用對比呈現相對性的“理趣”是十分隱含的,需要讀者慢慢的去品。
在漸進中呈現“理趣”。事物都是漸進的,詩人方政的一些詩行中的思考也是漸進的。他的《說謊》、《冰糖葫蘆》、《船形帽》、《窗簾》,便在一種秩序里漸進著不同的“理趣”。
《說謊》:“說謊/會造成失血的后果”,“并非臉皮變得太厚/而是因為失血過多”,從“失血”到“失血過多”看來,表明“說謊”者在制造人為的災難的同時,也在毀損著自己。
《冰糖葫蘆》:“童年在此止步”,“什么時候無視這些規(guī)則/不知不覺滑過了/多夢的旅途”,從“在此止步”到“多夢的旅途”,有著淡淡的傷感附養(yǎng)于思悟之中。
《船形帽》:“在大海的懷抱里/誰都是永遠的孩童”,“任憑風浪掠過一生/仍不丟棄彼岸的向往/即使傾覆了/也要讓夢遠航”,暗含人生的奮斗與希冀。
《窗簾》:“拉開窗簾……總以為自己是個觀眾”,“即使關上窗簾/我也無法閉幕”,在“拉開”與“關上”的兩個連貫性的動作里,可以看出個人與社會群體關系中的陌生與無奈。
以上四首,其漸進的表述方式是不盡相同的。《說謊》只就“說謊”的后果加以剖析;《冰糖葫蘆》僅從“多夢的旅途”再現生存者的傷感;《船行帽》以“大海”作為思想與情感的依托;《窗簾》則借“窗簾”的“拉”與“關”而抒懷。除此之外,詩人方政在《是的》一詩之中,用“是”、“是嗎”、“是的”等幾個常用的詞語,漸進著人的多個不同階段對人生及社會的不同的識察。此詩在《揚子江詩刊》發(fā)表后,曾受到文藝評論家楊光冶的好評,這也是值得回味的:是好詩,必然會“引發(fā)眾多心弦的共鳴”。詩中兒時的“是”、青年時的“是嗎”與年老時的“是的”,恰到好處地再現了一生的心路歷程。
在局部中呈現“理趣”。詩人方政的哲理詩不太長,少則一兩句,多則一二十句,一般都在十句之內。他在詠懷、詠史、詠物與詠事時,喜歡在吟詠的過程中,把自己的思考安插在一兩句詩中,亦即詩中的某一個局部,讓它們花朵般的展示著個在的姿色。我在閱讀他的詩選時,不時地被一些富有“理趣”的詩句所打動。現抄摘如下:
“該開花的總要開花/只要火候一到”——(《爆米花》))
“我們推動了別人/也推動了自己”——(《推車》)
“倘若有一天/不再出力流汗/一個希冀便停止了生長”——(《致建筑工人》)
“在生活中泡久了/淡化了許多東西”——(《茶味人生》)
“當人格矮下來時/人生才面臨/難以逾越的高墻”——(《心囚》)
“有良心的人/不會用良心/去兌換任何東西”——(《良心》)
“也許頭頂雪原/才是人生應有的高度”——(《染發(fā)的無奈》)
“世上最難的是/自己把自己照亮”——(《夫子廟燈會》)
“用一顆平常心的砝碼/衡量生命的價值”——(《博彩》)
“只要不放棄那條/童真的/心路/就有希望/遠離地獄”——(《從哪條道登上燕子磯》)
一首詩中最怕的是人云亦云的司空見慣的句子。
一首詩中最喜的是有能打動人的懾人心魄的句子。
在此,我不能說詩人方政的詩句都屬于“最喜的”,但可以說這里所摘錄的與還有一些未被摘錄的是讓人難以忘懷的佳句。詩寫到這個份上十分難得,它需要詩人思想的精辟、情意的真摯、語言的鮮活……
在整體中呈現“理趣”。詩人方政在哲理詩寫作方面是不甘寂寞的,他在想方設法經營他所迷醉的詩篇。《文革》一詩以一個巨型的喻體“做夢”,整體呈現了文革之中的人們瘋狂到不知自己是誰的景況,而留下讓人痛心疾首的思考:“文革”的夢還能繼續(xù)做么?“文革”的那種昏天昏地的瘋狂行為難道不為人們所警惕么?詩中盡管有無數值得思考的東西在那兒放著,但詩作只談“做夢”時的不同的姿態(tài)以及對夢的判斷。詩句有十四行,行行都在講述著與“文革”相關聯的故事,只字未提及文革,這種隱喻的寫法值得提倡。《文革》一詩是這么寫的:
站著做夢/走著做夢/睜著眼做夢/喊著口號做夢/一群夢游人/你不知我在做夢/我不知你在做夢/夢醒時才知/夢也有美丑/美的夢是睡夢/丑的夢是白日做夢
一場巨大的災難被詩人輕描淡寫地用“夢”、“做夢”藏于詩中,實在是讓人驚詫。當我們想到那個把人們弄得不明是非的非常時代,不得不在一場噩夢后進行反思。有人說,詩的魅力在哪里?詩人方政的《文革》會告訴你,詩的魅力在構思的奇巧、意境的雋永、韻味的悠遠之中。《文革》一詩,若無詩人貫注著對宇宙、人生與社會的深湛的思考,是很難這么藝術地呈現的。
《面對石頭》一詩很短,只有四句,以“石頭”為吟詠的對象,讓人們在“橫亙石頭的地方”進行不同的選擇:“是繞道而行的地方/是跪拜祈禱的地方/是排石開路的地方”。詩人站在一隅,只把自己的所見擺出來,不露一點聲色。若是一般的詩人,會外露自己的情緒,那樣的話,便失去了打動人的魅力。
《竹帚》亦是一首不錯的詩,詩人將它擺在第三輯“鳥語的微言大義”的首席,可見它的非同一般:“竹之一生/都在以枝葉/清掃天空//倒立成帚/是為了讓地面/像天空一樣潔凈”。此詩一反常人所想,先讓“枝葉/清掃天空”,而后“倒立成帚”清掃地面,使地面“像天空一樣干凈”。《竹帚》一詩的主旨不在于表面上的“清掃”,而在于天空不大干凈,地面更不干凈。被“清掃”的東西是很多的,我們可以任意的設想,比如可以“清掃”垃圾,“清掃”惡俗,“清掃”精神的、心理的骯臟等等。一首小詩能藏著這么多值得人們重視的東西,是值得贊賞的。時下的詩壇,大多數詩比散文還散文,讓大白話分行成詩,卻被一些詩刊的編輯們看好,假如那些編輯們看過了詩人方政的“新巧、真切”的現代哲理詩,不知如何思考?
詩人方政的哲理詩中還有一些呈現“理趣”的招式,比如在“格言”中呈現“理趣”等等,可謂方法多式多樣。可以這么說,他對現代哲理詩中智慧地呈現“理趣”,是有著不可磨滅的奉獻的。依他在后記中所言:“我感到在我的詩作中,飽含深情,寓于具體形象的哲理詩其實占了相當的比重”,對此我是贊同的。我在寫這篇評論時,選了不少可供評點的佳作,如《站牌》、《風景》、《人生》、《女人的心》、《臉譜》、《風箏》、《奶牛》、《石牌坊》、《蚊帳》等,足以證明我對他的一些有意味的詩作的喜愛。當然,他的那么多哲理詩不可能每一首都寫到極致,或者說都寫到一定的高度。他雖說:“不贊同那種干巴巴的概念化的所謂的‘哲理詩’”,但有時也不能完全擯棄自己所不喜歡的缺少“理趣”的哲理詩。如《洪水如鏡》(組詩)中有的詩實屬“理語”而缺少“理趣”。另外,較長的哲理詩《打鳥故事新說》有獨到的地方,詩中如同相聲中的抖包袱般呈現不同的“理趣”,讓人耐讀耐思。同是較長的《博彩》似乎不應那么“鋪張”開來,宜刪削一些為好。也許詩人方政想把哲理詩的疆域無限的擴大,把一些不大適宜寫作哲理詩的題材也強行的寫了一回,如《致新機場的建設者》、《淚水為崇高而流——獻給孔繁森》、《重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等,不能說此類的題材不能寫,要寫出“理趣”的確有一定的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