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很奇特的小說。模湖不清的人物,荒誕不經的情節,支離破碎的結構,像是一個人夢中的囈語;稀疏散淡的環境設置,簡潔明快的人物速寫,隨意留白的蒙太奇轉折,又像是中國畫的寫意;而若隱若現的青春期躁動,引而未發的緊張父子關系,清心寡欲浪漫而僵硬的樹上生活與肉欲橫流低俗混亂的現實生活的對比映襯,則暗示出囈語、寫意的現實隱喻之意。
透過隱喻之鏡來看作者的囈語和寫意的話,小說恰恰呈現了80后獨生一代最為本真的生活狀況。他們的生活割斷了傳統倫理道德和家族人倫舐犢之情的精神血脈,也拒絕了形而上的終極人生價值的召喚,而成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夢游。現實生活的失重,使他們的思想情感和話語方式表現出無根的漂浮和隨風搖擺翻騰的暈眩。同時一種無依無靠的恐慌又使得他們本能地想去“抓”住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目的不在那東西本身,而只是為了借以浮出空虛浪潮的淹沒。他們的生活不按邏輯、意義進行,而是按情緒和本能進行。比如小說中的“我”與別人交往的原則是:“你愛我,我就愛你;你恨我,我就恨你;你看不起我,我就看不起你”于是對于瞧不起“我”的f,“我”也同樣報以鄙視,本來f瞧不起“我”并不一定導致“我”對她的鄙視,但肯定會讓“我”不高興,而正是“我”的不滿情緒才是導致“我”鄙視她的真正原因。還有“我”的去妓院泡妞,是因為“想要解除更頻繁更強烈的性欲給一個人帶來的煩惱”,純粹是出自一種本能的需要。當然這樣的一種本能的性亂行為從積極的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是對清心寡欲的樹上生活的一種判逆,是對生活的被給予被要求說“不”而自主選擇自己生活的反抗。但是這反抗也只是形式上的反抗,在本質上其實是一種服從,服從事物之間的一種因果關系。因為所謂的反抗其實是由所反抗的東西造成的,也就是說“我”所反抗的那個東西制造了“我”的反抗,沒有它也就沒有“我”的反抗。這樣說來,“我”對樹上生活的反抗,對隱喻“我”爸所規劃給“我”的理想生活的反抗,依然沒有跳出“我”爸所設定的邏輯,不過是以反抗的二元對立的姿態,表現了另外一種被動性,這種被動性——被逼出來的反抗——也依然是一種服從,服從一個非此即彼的簡單平面邏輯。因此看似拒絕和排斥其實是一種繼承和延續,小說結尾已經讓我們看到了父子交接生活模式的輪回,父親的現在是“我”未來生活的影像,而“我”的現在不過是父親過去生活的翻版,父親的死只是完成了一次把他的生活現狀交給“我”繼續下去的儀式。等“我”有了孩子以后,“我”同樣會把他送到樹上,去追求那高而遠的浪漫理想,于是新一輪的父子沖突便再次上演,如此反復,無休無止。
80后一代除了家庭戰爭以外的生活是平庸而破碎的,他們好象被無限的豐富所包圍著,但那些人和物還有影像不過是一些符號而已,與他們的個體生命并不發生血肉的聯系。就像小說中的女孩“k\"和“f\",作者竟然“吝嗇”得連名字也不給他們,只是貼標簽似的以字母呼之,兩個活生生的個體便被抽象成兩個空洞的符號。由此折射出商品時代的一種悖論,物質越豐富,人們的生活越單調,信息化時代,反而讓人們的感知越來越平面化,甚至是符號化。生活的意義并沒有隨著物質的豐富做加法,而是在做減法。作者的寫意筆法,詮釋了“熟視”則“無睹”的現代內涵。
現實一方面向著肉欲的粗鄙化發展,一方面向著日常生活的審美化發展,看似截然不同的路向,其實在解構藝術所帶給人們的美好感受和想象,彌合藝術與生活的邊界上卻是如出一轍的。藝術逐漸失去了它曾經的華美光輝和高于生活之上的神圣優越感,而淪為與生活相嬉戲的娼婦。面對這樣的現實,我們不僅要問,“詩人何為?”“作家何為?”作家應該如何擺放自己與現實的位置?文學不應該只是現實的分泌物和牽線木偶,文學不應該被現實掌控自己的情緒,既便是表達與現實相背離的喜怒哀樂,也還是處于一種受控狀態,更不要說對現實所做的最本能最直接的情緒反應了。文學是人類的一個“夢”,它靠作家用想象力去編織,而所用的材料卻來自現實生活,因些好的文學作品應該是豐富的想象力與敏銳的洞察力的有機結合。請讓我們來欣賞一下布魯諾·舒爾茨的小說《父親的最后一次逃走》里精彩的變形故事講述,母親把變成螃蟹的父親給煮熟后,一家人誰也不忍心動刀叉,母親只好把盛著煮熟的螃蟹的盆子用一塊紫天鵝絨蓋上,然后端起放到了起居室里,幾個星期以后作者讓煮熟的螃蟹父親逃跑了。布魯諾·舒爾茨是這樣寫的,“我們發現盆子空了,一條腿橫在盆子邊上……”接下來他飽含感情地描寫了父親逃跑時腿不斷脫落在路上的情景,這樣的描寫就把豐富的想象力與現實生活中對螃蟹煮熟后容易掉腿的敏銳的洞察力緊密地接合起來,讓讀者既為作者怪誕的變形想象而驚嘆,又為其敏銳的現實細節捕獲力而折服。這,才是好的文學。
小飯先生的這篇小說,有卡夫卡的荒誕色彩,比如“我”的長年累月的樹上生活的情節設置,以及用字母命名人物的手法,特別是“k”這個字母,使人自然想起卡夫卡《城堡》里的那個叫“k”的測量員來,都使這篇小說帶上了卡夫卡式的寓言色彩。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小說中大量的情節留白,給了讀者充分參與小說之中的想象空間,閱讀的過程成了一個與作者共同完成作品的過程,因為作品的這種開放性,閱讀者也同時成為了創作者。但與卡夫卡的作品相比,這篇小說的不足也是明顯的:它有充滿想象帶有寓言性質的荒誕情節,但缺少明察秋毫血肉豐滿的生活細節,從而造成了寫作的失重和走神。創作是需要走走神的,但不能一味地走神,在寫作的細微處還是要定下神來,這樣才能洞察生活的表里,讓想象在細微處與現實相融匯。
(作者系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