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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南安府

2008-12-31 00:00:00
青春 2008年11期

作者簡介:

劉超:1982年生,先后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現(xiàn)為清華大學(xué)歷史系2006級博士生。199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其中,學(xué)術(shù)論著散見于《二十一世紀(jì)》(香港)、《近代史研究》《新文學(xué)史料》《學(xué)術(shù)界》等;小說散文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美文》《雨花》《作家》雜志等。通英、日、法等外文;曾在多個刊物開設(shè)專欄,多篇文章被《新華文摘》全文轉(zhuǎn)載。

掌燈時分。王陽明又一次踏過梅花嶺。他只知道他踏近了南安府,但不知道他同時也踏上他最不該走的一段路。就這樣,這位大明王朝首屈一指的心學(xué)大師踏上了他此生最后的歸程。

他的腳步一次次踏碎著古鎮(zhèn)的寧靜。

他們一行來到了梅花嶺,其實(shí)就是大庾嶺。這嶺離南安府城區(qū)不過數(shù)里之遙,說來其實(shí)是南安府的觸角,輕輕悄悄地伸探到了南嶺深山之中。二來,這是我們第二次來這里吧?王陽明揉了揉左眼,問道。他的左眼微微律動著,他使出丹田之氣鎮(zhèn)服了這不合時宜的細(xì)節(jié)。

身邊的二來興致頗高:“是的,老爺,第二次了。”二來仰望著老爺,如同向陽的野草沐浴著晨曦般幸福。

同行數(shù)人早已被經(jīng)日持久的孤旅折騰得顏色憔悴,自然言語不多,惟這一老一少二人例外。

其實(shí)說來,老的也不老,半百有七而已;少的也不少了,當(dāng)年那個被揀來的孩童,已出落成了一個美男子,有著習(xí)武少年的英銳,也不時逸出幾分讀書之人的儒雅。

還記得這兒詠梅的詩文嗎?

“老爺教的,哪里敢忘:此處的驛道是中原和嶺南的必經(jīng)之地,凡赴嶺南,必由此路。梅嶺中的古詠梅嶺詩文古來自多,其中“南枝花落,北枝始開”是常引之句;但真正的好詩文,還是當(dāng)以宋之問、蘇子贍和黃山谷為最。宋之問《題大庾嶺北驛》: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復(fù)歸來?江靜潮初落,村昏瘴不開。明朝望鄉(xiāng)處,應(yīng)見隴頭梅。此詩當(dāng)為初唐上品,冠絕當(dāng)時。蘇學(xué)士才冠千古,流放海南時過大庾嶺有詩數(shù)首遺世,其中《嶺上紅梅》曰:梅花開盡雜花開,過盡行人君不來。不趁青梅嘗煮酒,要看細(xì)雨熟黃梅。此詩當(dāng)然尚稱佳作,但相對蘇學(xué)士的才華來說,還是太過一般;‘君不來’之語,恐怕不僅僅是君子之意,還是暗指君臣之意吧?……倒是他的另一句詩略見蘇風(fēng):大江東去幾千里,庾嶺南來第一州。……“

二來畢竟是少年,一說話就收不住了,不過王陽明還是微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燦爛的笑容也在他臉上蕩起了深刻的皺紋。“多日沒注意,二來長進(jìn)不小啊!不僅誦記得牢,還能品評幾句。今晚就請你喝兩盅了!”

二來順?biāo)浦鄣溃K大學(xué)士不過是路過而已,而老爺不一樣,在這兒破過“山中賊”也破過“心中賊”呢!這話就像二人的暗語,只有他們知己二人懂了。山中賊是十多年前王陽明親赴南安剿滅了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起義,至于心中賊呢,則是大師不僅在此營建著他的心學(xué)體系,而且在這章州創(chuàng)辦了甚多書院,這南安的陽明書院便是其一。

以煌煌華夏歷史,能有如此事功而兼此等學(xué)問詩文者,能有幾人?諸葛武侯如何?曹操如何?岳武穆如何?范仲淹辛棄疾陸游又如何?劉伯溫如何?我王陽明呢……想到這,王陽明心下不由高興得洪波洶涌。不過他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城府是有的,含蓄也是有的,此時的興奮,就被含蓄成立微笑加微笑。

蘇東坡是新春來此地,我王陽明也是啊!不過,蘇大學(xué)士是往南跑,我們這可是往回走啊!說完,王陽明復(fù)又笑起來。一笑,他的肺又隱痛起來,這讓他意識到重病的存在。他想,蘇學(xué)士流放嶺南時再怎么狼狽,畢竟還是沒有死他嶺南,他活了六十五歲,而自己尚不過是五十七歲。還差八歲呢!整整八歲呵!于是他不再聲言,微閉雙目,安神養(yǎng)氣。

不多時,他們的腳步已親吻到城內(nèi)的石板路了。城內(nèi)燈火闌珊。南安是商貿(mào)名鎮(zhèn),雖說號稱“冬無寒土”,街阜畢竟還是涼了幾分。府衙太守是早該過來的,現(xiàn)在怎么還沒過來,我個堂堂的兵部侍郎尚書,他還敢不小心伺候著!突然,他有一種心慌,出現(xiàn)了幻覺幻聽。據(jù)說幻聽是因了肝臟不好,可是心慌可就不只是肝臟問題了。唉,這身體早已是被用舊的兵器面臨著被拋棄的危險了。自己一生執(zhí)掌兵部大權(quán),用兵無數(shù),精通兵器兵法和武藝,沒想到自己到頭來還是成了兵器,用久了,舊了,就廢了,要扔了。

這時,王四的肩上挑著的擔(dān)子又鬧了。其實(shí)是雞鬧了。王陽明是內(nèi)斂陰沉薄情之人,對人寡情,對物事卻多情得緊,以至從廣西回老家,他把養(yǎng)著的一窩小雞也帶上了。他自忖病將不起,自己不能不回老家了,雞們當(dāng)然也不能不跟著他回老家。而今,這雞卻如臨大敵似的惶恐不已。莫不是他們聽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這時,王陽明的左眼又開始暴跳起來。

南安畢竟深居南嶺,在中原之南,在嶺南之北,這氣候就十分地古怪。昨日還是寒山瘦水的,今日一下子土地就豐腴起來了,風(fēng)起了,雨下了,花開了,草也開始伸懶腰了,于是王陽明一路上就看到了滿山滿谷的花草,花是黃的粉的紅的藍(lán)的素的艷的;草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可是這天氣的古怪處是:白天還是陽光多的一塌糊涂,向晚太陽一收尾,寒氣就上來了。這寒氣還不是一般的干冷,而是潮寒,寒中帶潮,尤是潤肺之需。這讓王陽明高興。可也會要他的命,要命的是他的關(guān)節(jié)炎已持續(xù)多年,久治不愈。山中風(fēng)土,尤其是要命之至。這總歸不再是多年之前了,那會兒他戎馬倥惚,哪來得及暇顧那些花花草草?一匹駿馬,幾卷經(jīng)書,到哪兒都舒服而自在。現(xiàn)在可不了,他已不大能駕御馬性。馬是騎得少了,書卻從三卷增到了五六卷甚至八九卷,其中三卷是圣賢經(jīng)書兵法武學(xué),剩下的多半就是佛學(xué)道學(xué)養(yǎng)生療病的了,可以說他大半的工夫和功夫都已耗在了養(yǎng)病保命上。和養(yǎng)腦子比起來,養(yǎng)身子畢竟是更切要的。在這點(diǎn)上,他并不傻。在進(jìn)南安城之前,他依稀地看到了某些他一直苦苦尋覓著的嘉木,那是入藥的良種。冷色的花意味著藥性趨寒,而暖色的則多是溫?zé)嶂浴_@他知道。可是,時已向晚,目力不濟(jì),他也不敢冒昧采摘。只得進(jìn)城來了。

城是進(jìn)了,這太守卻還沒見上。

他心急了。可是,他又不能急。只好等著。他的眼睛跳得越來越厲害了。

無意中,他仰觀天象。夜空藍(lán)得幾乎透明,澄澈如洗,月亮只露著淺淺的一層水印,星亂如麻。他正要開口,驀地,一顆星星就擦亮了夜空,飛射過來,卻在不遠(yuǎn)處燃燒起來,沒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啊!”二來聽得老爺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地方大老爺當(dāng)然還是來了。晚上自是吃喝應(yīng)酬。所謂吃喝者,在一般人來說是美差樂事,可在他這重病之軀來說,已純是負(fù)累。應(yīng)酬草草了事,不提。一宿無話。

幸好還是睡了個好覺,多年來難得的好覺。這南安畢竟是個福地,有蠻氣,卻也有文氣。正是個養(yǎng)人的地方。南安南安,安居南方嘛!

一早起來,王陽明在后山上做氣功。屈腿,挺身,納氣,呼氣,已經(jīng)很有些自如的意思了。一股體內(nèi)的元?dú)馑坪跽诼龔哪_跟滲出,往上流淌,流淌,匯集在了丹田。丹田之氣頓時充盈,腹部如被滿充了氣的氣球一樣輕盈得幾欲飄飛。興許這就是元?dú)饣謴?fù)的兆頭罷?王陽明一陣欣喜。一喜之下,他立即發(fā)功,欲重新恢復(fù)這荒廢多年的武藝。正在這丹田運(yùn)氣的一剎,他腦心一疼,立時癱倒在地,如泄氣的皮球似的軟稀得動不了。

主人的突然倒地嚇壞了二來。老爺老爺這是怎、怎么啦您可不能有個閃失啊!二來一邊失聲喊道一邊把老爺抱了起來。在他抱起老爺?shù)哪且粍x,王陽明又醒來了。沒事,不過是有點(diǎn)頭暈!他說。他輕輕一拂,就把二來拂出了五尺之外。二來本身就是個精壯的武人。——他就是當(dāng)年王陽明“剿匪”南安時收養(yǎng)的孤兒,雖十多年不常住南安,人事風(fēng)土卻還是熟的,就這么巴掌大一個小鎮(zhèn),每個人的說話聲他都能區(qū)分開來。服侍老爺吃完飯,二來就出去了。“我去給老爺請個郎中來,給老爺補(bǔ)補(bǔ)身子罷。”他知道老爺這幾年身體一直不好,便以為是體質(zhì)弱而已。

二來剛走,府中的一干官員又來了。王陽明謝絕了一切應(yīng)酬,既然沒應(yīng)酬了,地方官也沒法獻(xiàn)孝心了。末了,只好說:“大人英名蓋世,對我們南安慧澤尤深。您所辦的書院一直鼎盛非常,為我南安、不為我章州和大明王朝貢獻(xiàn)了很多英才。可以冒昧地請大人蒞臨視察么?”王陽明想這一輩子雖說官居二品,可陳之事實(shí)在不多,這辦書院大概也算是一件。于是就去了。

回來時,二來帶了一個清瘦老者前來迎接。草民見過大人,那老者慢慢行禮,露出濃厚的南安口音。能見上先生是吾的福分!他說。

王陽明緩緩地把手伸了出去。老者輕輕挽起袖管,中指按在了他手腕上。那手瘦而清潤,白凈光潔,是行醫(yī)者特有的氣色。而這被按在下面的手粗而枯黃,近于深秋的樹皮了。白凈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接著,枯黃的手也震了一下。

老者又看了看王陽明的舌苔,還有眼睛。

要是草民能早些見上大人就好了,老者說。他盯著病人的眼睛,默然無言。

病人的目光也纏繞著老者的目光。“是啊。要是這樣就好了……”病人的眼光依舊很有些力,盡管眼白已渾濁得異常厲害。

“我一定盡力。”老者說。

見這陣勢,二來有幾分著慌了。“五爺,怎么樣?”老者眼睛微微一閉,說:胃氣滯脹,肝氣郁結(jié),肺氣不暢,先開個方子試試吧,調(diào)理一下再說。

病人接過方子,卻是:柴胡二錢,甘草二錢,五味子一錢,車前子二錢,黃參二錢,法夏二錢,白苓二錢,楓殼二錢,白術(shù)二錢,木瓜二錢半,太子參二錢半,大腹皮二錢,廣香一錢,砂仁半錢,防風(fēng)二錢,方苓二錢半,百合二錢,首烏二錢,生懷山十錢。

藥當(dāng)然都是好藥,但要把好藥配成好藥方,得看藥的搭配,也得看量的協(xié)調(diào)。看這方子,足證這不是個尋常的醫(yī)家。方中五味子乃烈性品類,醫(yī)者居然敢用,卻是微量;而生懷山乃是補(bǔ)氣勝品,病人在廣西時是俯首可得的,卻幾乎不曾服用,居然在此用上了……所有的材料都是熟悉的,只是沒有這樣配過而已。要是早知道這個,也許……

二來把老者送走之后,就往藥鋪跑去了。

王陽明親自研墨,攤開宣紙,寫起字來。卻是: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破身上賊尤難

然后略一使勁,三指一撮,就把毛筆捻成了灰墨。我再也用不上你了。命也!運(yùn)也!他仰天大笑起來。

王陽明緊趕慢趕地要從廣西南寧回到浙江余姚老家,按理在這南安留住一宿該已足夠,可不怎的,這位心急如焚的兵部尚書卻并不如此。他在南安又滯留了一日。

第三天一大早,他們又啟程了。行前,王陽明看著自己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頗有不舍之意。“老爺,時間到了。該走了。”王陽明應(yīng)聲而起,突然聽到“走”字,心下一緊,正欲發(fā)火,卻有唧唧之聲。是雞提醒了他。一路奔波幾個月后,當(dāng)初的雛雞早已凋落了絨毛,開始成年了,幾只雄雞居然開始好色地騎在雌雞背上耍流氓了。“二來,把這窩雞給你五爺送去吧!”老爺吩咐道。這……二來遲疑了,這可是老爺?shù)南雽氊惏。±蠣旀?zhèn)守兩廣多年,身邊沒個親人,可不就是把這家里的小東西都當(dāng)親人供著么!

快送去!老爺有點(diǎn)生氣了。他那直而粗的眉毛橫了一下。二來驀然驚覺老爺?shù)拿济尤粠捉琢恕:攘税胪霊焉街嗪螅蹶柮饕恍虚_始啟程。他們在一彎小舟上順著章江緩緩北行,老爺雙眼似閉非閉半睜不睜的,眾人不知老爺是何心態(tài),也就不多言語,只是一味瞥著二來。二來輕輕扶著老爺。老爺漸漸覺得半夢半醒了。

初春方至,江水枯澀,船自然走得慢。四下里不見聲響,惟舟楫之聲不時響起,江畔蘆葦輕輕地橫逸而出,與船艙發(fā)出細(xì)碎的摩擦聲。聲聲入耳,不時驚起幾只翠鳥。而這一切,都湮沒在清晨的江霧之中,如同掩著一層輕紗。船中主人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王陽明一身素服從南京一騎絕塵北上來到了北京,在皇城根下深宅大院里閑居度日。有一清晨,他一如往常地在朝陽初升的時候開始起身,來到后院,開始修習(xí)他獨(dú)家自創(chuàng)的陽明劍法。半個時辰后,他渾身微漢,通體舒泰,于是恰倒好處地收功了。半杯菊花茶之后,他開始盤腿而坐,攤開了《論語》。這書與《莊子》、《孫子兵法》和《周易》一樣,這幾十年來都一直陪伴著他,百讀不厭,常讀常新。一本是儒家的正宗,一本是道家的家法,一本是兵家法家的秘籍,最后一本呢,則是陰陽家的寶典了。眼下,他正念的是儒家。人說“半部論語治天下”,他想,《論語》中又何嘗只有儒家心法呢!

他的口中念念有詞,似在誦讀涵泳在吟味在暢想在冥思,或者是在練功……

這時,一陣微波輕輕襲來。主人與花是有感應(yīng)的,世人單知他說過“汝看此花時,花與你同在”,可并不知他不看此花時,花依然盛放于他心中。此刻,庭前花木絲毫未動,可是,主人右眼邊垂下的一根長發(fā)動了。他知道,有人來了。

這風(fēng)時疾時徐,時剛時柔,時溫時寒。真的是有人來了。來的不是等閑之輩。

風(fēng)動即是心動。心動的這個過程,宛若千年萬載,似乎地已老去,天也荒去。

可是,這過程一眨眼間就過去了。

風(fēng)在他跟前止步了。

“朋友,出來吧!”王陽明閉著雙眼,說。

話音剛落,一位黑衣道人立于跟前。立時,一股至寒之氣向王陽明洶涌過來。王陽明似有所覺,暗中使勁。一股至陽之氣橫逸而出。兩氣相遇,消于無形。他睜開眼,看清了眼前的人。黑衣,黑褂,黑眉,黑發(fā),紅潤的臉頰。一切都顯示著來者多年來嚴(yán)格而清淡的素食,以及經(jīng)年不輟的武藝修為;惟其鼻毛已略顯灰色。這一細(xì)節(jié)暴露了來者真實(shí)的年歲。——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掩飾的細(xì)節(jié)。

來者微笑著,濃須掩映中的嘴唇似動非動。可是聲音卻清晰無比地激蕩著王陽明的耳膜。王陽明知道,這聲音不是出自唇舌和胸腔,而是出自腹部。幾十年的武林歷練告訴他,普天之下,能夠以劍氣傷人者寥寥無幾;能夠以腹語達(dá)意者屈指可數(shù),而能以腹語殺人于無形者,并世無第四人。可是,眼下他遇上了。

——來者使出腹語,當(dāng)然是他已洞悉我們的王陽明亦精于此道。王陽明精詩文書畫,工武學(xué)秘籍,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不知道的是,他除了這個,還工于陰陽八卦,饒諳巫術(shù)和腹語。他是個醫(yī)術(shù)相術(shù)巫術(shù)武術(shù)無一不精的人杰。他不敢讓人知道他的這一面,否則高臥龍椅的嘉靖皇帝會要了他的命。一個二品大員隱有宰相之氣甚至帝王之氣,有時實(shí)在不是好事,而是災(zāi)難。在皇皇的北京城內(nèi),無有一人窺知了這一點(diǎn);而惟有他在南京的三兩心腹有此慶幸。當(dāng)然,這對后者,既是幸運(yùn),亦有風(fēng)險。這隨時會成為后者死于非命的禍根。

“可曾記得南安府?可曾記得謝志柵?”一陣腹語襲來。王陽明頓覺腳底隱隱發(fā)寒,隨時有被寒氣掀翻的感覺。

“什么南安府?什么謝志柵?”

“正德十二年秋,章州,畬民起義。”來者不再言語。

王陽明卻依稀記起。往事如秋風(fēng)般掃過他的腦海:一五一七年的那個九月,他在兵部重臣的任上親率三十萬大軍蕩平章州九府。殺人如麻,血流成河。深秋的一個傍晚,他終于剿滅了流民。他也終于見到了謝志柵,那個號稱“章州的太陽”的匪首。夕陽西下,他們在梅嶺的驛道上凝然對陣。是時,謝的人馬傷亡殆盡,王陽明身邊的精銳也身首異處。身懷絕世武功的謝志柵狂嘯一聲,以泰山壓頂之勢凌空撲了過來。身材精瘦的王陽明于須臾之間飄到了謝的身后。他左手高舉,全力一擲,但見一枚二尺長的梭鏢以極其優(yōu)美的拋物線形式躍入高空而后墜入低空,從謝的襠部昂然挺進(jìn),又從他的腦蓋處沸騰而出。所有這一切均在一眨眼的時間內(nèi)完成。謝志柵為對手這極不厚道極其下作的招數(shù)所震怒,他一氣之下就氣彎了鼻子,正欲回頭一擊時,腦蓋上熱血噴射而出。這種飛濺的液體,立即將他湮沒。他再在也沒能站起來。他的胸脯已停止律動,那粗短的五指卻還在一動一動。王陽明站在五尺開外,駐足不動,只用劍尖對準(zhǔn)那手,略一使勁,死者的拇指就蹦的一聲脫落下來,在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蹦跳著。然后,他撤下死者的大褂,遮著死者的頭,稍一運(yùn)氣,那頭就從身軀上跳開了。王陽明用死者的大褂包了死者的頭就走了。在他走出百步之后,死者的脖子中才涌出了陣陣血浪,大碗大碗的血很快把地面浸透了。

幾年后,王陽明被擢為兵部尚書,位極百官。

“記起來了罷?”老者默然一笑。“南安這地方。你該去看看了。該去了。該起來了。”

正在老者轉(zhuǎn)身欲去之際,王陽明以渾身功力猛擊一掌過去。可他還是遲了半拍。那道人還是飄然而去。

“拿你命來!拿你命來!”他喊道。

……老爺老爺這是怎么啦!

王陽明睜眼一看,是二來。原來是白日做夢。

想起方才的夢,他驀地想到了一張面孔,臉色陡然煞白。

“你五爺怎樣啦?”

老爺問他呀,五爺身體健旺著呢,八十多了,不見老,單是鼻毛有些灰。

老人家手頭功夫不錯吧?

好像會兩下子,不,好像什么都會。

……那我到了。

到了?老爺說的什么?

到哪兒了這是?

這是青龍鎮(zhèn)了,剛才我們過黃龍鎮(zhèn)時老爺還在睡夢中,要不我們可以停下去看看丫山靈巖寺的。

靈巖寺?王陽明自然是早就知道此地的,只是從沒機(jī)會去過。

于是眾人拋錨下船。一行人擁著老爺往山上趕。老忠,我有些累了,主人說。

老忠二話不說,帶了一個伙計折回船上把擔(dān)架抬了過來。王陽明在擔(dān)架上一晃一晃地朝丫山前進(jìn)著。

奇怪的是,王陽明又一次陷入了白日夢的泥淖中……

一位黑衣黑褂的老者飄然而來,寬衣大袖,平底布鞋。面色清朗而紅潤。頭頂光潔中泛著鐵青;惟鼻毛泛著幾許灰色。王陽明正欲窩火,老者卻和顏悅色,微笑著問道:“可是王尚書?”王陽明點(diǎn)頭。老者臉色欣悅:“老衲乃丫山靈巖古寺的住持,今傳玉皇大帝之命,成全你愛梅戀嶺之愿。”王陽明想這南安雖好,終非久留之地,“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老身行將就木,再怎么著也得回余姚故園才是啊。不過,在這梅嶺好好將息畢竟也算件賞心樂事。“如何成全?”那人笑而不答,飄然而去。

王陽明醒來,已是渾身大汗涔涔。春風(fēng)吹來,卻有幾分寒涼之意。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

“老爺,到了。”

但見寺門虛掩,這素來香火極盛之地今日居然毫無香客,想來是世人都忙于世俗的喜慶罷。

入得門來,三株三抱多粗的香樟樹把里面一切建筑物舍都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本來,以王陽明的目力和經(jīng)驗(yàn),要找個不能一覽無余的地方也是不易的。

眾人正納悶為何寺中無人,這時,卻有人循聲問道:貴客來了嗎?

出來的是一個清秀的后生,卻也是住持。顯然不是夢中所見之人,但乍一見面,王陽明也不好多問,只好跟著住持在寺內(nèi)及近旁轉(zhuǎn)了一圈。末了,住持似有送客之意,王陽明才忍不住問到:“打攪高僧了,貴寺此前是否也未出過道法高深的大師呢?”

“有的,本寺前任住持弘道大師便是,可是剛剛圓寂。”

王陽明略一思忖,記得正殿左旁的一僧房竟是奇怪地用三把銅鎖鎖著,便湊到住持耳際,悄聲打問原因。

“吾師弘道大師圓寂時曾囑咐‘吾圓后,將此間禪室緊鎖之,待新建伯開啟之’。但不知新建伯何日蒞臨,所以深鎖至今。”住持說。王陽明聽后笑道:“敝人正是。”住持觀其形容,雖不知其詳,但看其氣度,倒也不凡,遂命眾僧徒把禪門打開。門開,一股至寒之氣遽然涌出。眾僧徒欲引王陽明進(jìn)去,住持?jǐn)r住了:此乃專為新建伯所開之們,爾等不得進(jìn)去!二來等一干人馬也要跟著進(jìn)去,被王陽明攔住了:你們進(jìn)去不合適,就我一個人吧!于是王陽明獨(dú)身而入。

進(jìn)得門來,一股陰寒之氣裹挾住了他,把他纏繞得呼吸急促。這對一個年近花甲的肺病患者來說,簡直是災(zāi)難。

他看清了,事內(nèi)陳設(shè)很簡單。一桌,一椅,一木魚,一佛珠。桌上有書,但被灰塵湮沒無跡。王陽明立于桌前,雙手合一,略一發(fā)功,然后兩手分開,似掀紗布般把一指厚的塵埃都掀去了。頃刻間,桌面煥然如新。很好的紅木桌子。一卷豎版的線裝書蹲在案頭。書中有紙一張。王陽明取出來,頓覺紙重如鉛,紙上明明是寫有東西的,卻硬是看不見。不多時,字跡開始顯形,如海底礁石一般浮出水面。一開初,字跡還是暗色的,然后越來越亮,越來越刺眼。王陽明使勁看著紙張,半秒鐘不到,眼睛就被暗色的白光刺得生疼。閉上眼睛,字跡卻在眼簾前頑強(qiáng)茁壯地浮現(xiàn)出來,他聽到一股聲音,似有老者在念著:

五十七年王陽明,啟吾鑰,拂吾塵,若問生前身后事,開門人是閉門人。

聲音漸消。王陽明睜開眼,頓覺字跡清晰無比,宛如剛剛寫上的一般。字是行書,卻略近草書,有唐懷素之風(fēng)。字有半個拳頭大小。力透紙背,顯然是功力深厚之人所寫。

王陽明凝眸端詳,輕輕念道,細(xì)細(xì)吟味。驀地,在字里行間浮現(xiàn)出了一個黑衣道長的身影,身材修長,面色光潔紅潤,目光如劍。黑衣黑鞋黑眉黑須,似曾相識的模樣。那是他不止一次地看到的形象。他來不及看清那人是頭頂光禿還是烏發(fā)挺立,心下就一陣發(fā)涼,胸口一悶,臉色陡變。

“來人!”他失聲喊道。

二來見老爺搖搖欲墜,趕緊一個箭步躍過來抱住了他。撤!他吩咐眾人。

眾人見大事不好,二話不說,抬了轎子就飛奔著下山去。二來在走出寺門的那一刻,猛然解了褲帶撒起尿來。“我操,這鳥地方有邪氣!我不尿他一泡這鬼東西就不曉得厲害!”(章州鄉(xiāng)俗,男子之尿有辟邪的效。)

是時天已黃昏,西天的斜陽把一行人的身影拉得長長長長的。路人只見得一行長長的影子在路上飛奔。王陽明是躺在了轎子上,可他的影子居然被拖在了地上。他的影子又重又濃,紅里透黑,黑得發(fā)紅,如血水一般。更奇怪的是,他的影子居然也有了感覺,影子在地上掠過的時候,竟也被荊棘刺得生疼。他的身上已沒有痛感了。痛的感覺都轉(zhuǎn)移到了影子上。便是二來,也不知老爺一路上此起彼伏的呻吟聲原來不是為自己的肉身發(fā)出來的,而是在為自己的影子喊疼!

回到船上,二來立馬用預(yù)先備好的湯藥給老爺灌下去。可是不頂用。灌下多少就吐出多少,最后,連白沫也嘩啦啦吐了出來。二來連呼大事不好,只奈五爺不在身邊,自己又回天乏術(shù)。這時,岸上竟冒出一頭黑不溜秋的大公豬來,公豬嘰嘰呱呱地也在吐著白沫。你他媽吐什么吐!我家老爺吐那是沒得辦法,你他媽這吐是發(fā)情了不成!二來一氣之下躍回岸上,朝著公豬屁股后頭那兩顆拳頭大小的卵蛋猛踹一腳。公豬嗷地一聲狂叫,身子幾乎直立了起來。正在二來要踹第二腳的時候,那豬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二來正要去找那豬,卻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的密林中直立著一個黑衣老者,黑衣黑褂黑發(fā)黑眉。他正漠然地旁觀著這一切。“五爺!”二來失聲喊道。“爺爺!”在他第二聲響起時,那黑衣人消失了,再也不見了。

回到船上,老忠向他哭訴道:老爺快不行了!

此時的王陽明已吐完了一陣,重又開始吐起了。白的吐完了,黃的紅的黑的都一股腦兒也吐將出來,黃的是膽汁,紅的是鮮血,黑的是血塊。二來驚異人的體內(nèi)有如許多的內(nèi)容,這時的老爺卻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這人不就是活一口氣嘛,氣通著就活著,一口氣上不來,就過去了。老爺?shù)臍庋劭粗鸵喜粊砹恕:迷诿}搏在,心跳還在。不過,這也已漸漸減弱。二來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眨眼就干瘦成了木材棒似的的一堆,漸漸風(fēng)干,漸漸冷卻。

在太陽徹底沉淪的那一剎,王陽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南安府的太陽沉落下去了。

第二天清晨,南安府內(nèi)飛出了一匹快馬。

又?jǐn)?shù)日,清晨,一匹快馬飛向了大明王朝的心臟——北京。

責(zé)任編輯 衣麗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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