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睡夢中我也一直掂記著廚房里的那板肉。
如果可能,我真想摟著那板肉睡上一覺。為了他娘的那板肉,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睡上安穩覺了。但那樣干顯然不行。摟在懷里放心是放心了,但我除了要護住那板肉之外,那得抓住那個賊。都把誘餌藏到了被窩里,我還抓什么抓啊?
但迷迷糊糊中我還是摟上了那板肉。
你知道一板肉是怎么個概念嗎?一板肉不是一塊肉也不是一刀肉,一板肉就是一板肉。一板肉是這么個概念:把豬圈里一頭嗷嗷亂叫的肉豬抓出來,捺到案板上,朝脖頸處捅一刀,放光血,放入沸水中滾一滾,撈出來,褪干凈毛,掏干凈內臟,除掉腦袋,沿著脊梁骨劈成兩半,再把其中的一半攔腰剖開,這兩半中的一半放到廚房的大柜子里后就成了一板肉。對,一板肉就是四分之一頭豬,一板肉是我們連幾十個兵一天的葷。
哼哼哈哈,哎哎呀呀,吭吭唷唷,那板肉在我懷里變成了一頭豬。云里雨里,水里泥里,死豬變成了活豬,公豬變成了母豬。
“哐膛”一聲,一個該死的兵弄翻了尿盆子,母豬跑了,我醒了。
尿盆子攪壞了我的好事,也把天給攪亮了。
營房里已經亂了起來,有人在穿衣服,有人在尿盆子,有人端著臉盆牙杯叮叮咚咚地朝外走,屋里彌漫著一股由汗臭、腳臭、煙臭、尿水臭、體液臭魚龍混雜成的男人的肉味。
我一骨碌爬起來就朝廚房跑。
廚房的門關得好好的,柜子的門也關得好好的。但躺在里面的那板肉卻又少了一長條,齊嶄嶄的刀口已被一把鈍刀弄得象是狗啃過一樣。
我總是遲到一步,那個賊又得手了。
有賊偷肉我是四天之前覺察到的。我估計賊干這事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事實上,這段時間以來,分到每個兵碗里的肉每天都在發生細微的變化,但誰都沒有察覺。在我們所有人麻痹大意的慫恿下,賊的膽在一天比一天地大起來,于是那板可憐的肉就在一天比一天地小下去。如果把這事公之于眾,我擔心幾十號兵的肺都會炸的。居然有另外一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經年累月地偷食你碗中的肉,這事說出來誰能忍受得了?我決定先瞞著這事,因為這事若一捅破,賊就會收手,拿不到賊,所有人的氣一定都會落到我的頭上,我吳剛長一百個腦袋恐怕也不夠他們砸的。
如果捉到了賊,事就好辦多了。
但這個賊卻一次又一次地從我的手中溜脫了。那板肉象是在暗中幫著那個賊。每晚臨睡前,我都盤算得好好的:我得在天亮之前起來,比那個賊先一步到廚房,等那家伙溜進廚房,等他把那雙賊手伸進柜子。這時,我只要拉亮廚房那盞燈,大喊一聲,抓賊抓贓,人證物證俱在,事兒就成了。
可那板肉總在夜里壞我的事。營房的燈熄了,兵們的呼嚕上來了,我的被窩也慢慢熱起來了,這時,我就會犯困。我一犯困,它就從廚房的大柜子里跑出來了,它沒長腦袋,只有一只腳,它就象一只獨腳企鵝一樣大搖大擺地從廚房走到我的床前,它跳上了我的床,它鉆進了我的被窩,它拱到了我的懷里。它白生生的肉貼上了我的手,我的身子,我的肉。我就又犯迷糊了:哼哼哈哈,哎哎呀呀,吭吭唷唷,一板肉在我懷里變成了一頭豬,死豬變成了活豬,公豬變成了母豬。然后,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那板肉也比我先一步回到了大柜子里。當我去看時,它已經缺了一塊。
這樣連續搞了幾天之后,我的腦筋轉不過彎了。
也許那個賊根本就不存在,一切都只是我的杜撰。或者說那個賊可能就是我自己。比如說我得了夜游癥什么的,夜里偷偷地溜到廚房,象哪只狗一樣啃了那板肉,完了又躺回到床上,第二天醒來卻無知無覺?
為了排除這一種可能,有一夜臨睡前我就把自己的一條胳膊綁到了床杠上。兵營的床你知道的,就是那種白鴿籠,用木條搭成,有上下鋪,跟早些年學校里那種學生床一模一樣。我用一根布條把手綁到了床頭邊的那根直條木上。
你知道結果怎么樣?第二天一早醒來,我喜出望外:我的手還牢牢地連在那根條木上。
但問題是,是不是這樣就排除了自己作為賊的可能性了呢?我的歡喜沒持續多久就轉化成了沮喪。
一個夜游神如果可以在半夜里摸到廚房生吃了那些肉再躺回到熱乎乎的被窩里,那么,他同樣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根繩子解開再縛上。活人不可能讓尿給憋死,同樣道理,一根小小的布條也不可能把一個夜游神給縛住。再退一步說,如果早上我看到的是另外一種結果:我的手已經離開了那根繩子,或者繩子已經離開了木條,這也一樣說明不了什么啊?難道就沒可能是我晚上睡覺時不小心給掙脫的嗎?即使我把繩子縛得足夠牢,已不存在掙脫的可能,那么也還會有很多種可能的,比方說我起來放了一泡尿,把繩子解開忘記縛上了。
作為一個部隊的廚師,我手里的肉每一天都在失少,絕對是一種失職,這令我煩惱。部隊沒養貓也沒養狗,圈養著的豬干不了偷吃豬肉的事,所以這賊一定是個人,部隊就駐扎在川西一個四面環山的小盆地中,周邊百里沒有人煙,所以這賊一定是個家賊,但我候了好些天卻一直沒把這個家賊給捉住,這也令我煩惱。但最讓我煩惱的還不是這些。捉了很多天的賊之后,我忽然懷疑這賊可能就是我自己,但我卻無法證實或排除(當然最好是排除)這一點,不但如此,我的努力似乎反而讓事情變得更為撲朔迷離了。是的,這才是我最大的煩惱。
我變得心事重重了。白天給兵們下鍋的時候,我不是把糖當成了鹽,就是把鹽當成了味精(令人奇怪的是,這事卻從來沒人發覺)。我象其他廚師一樣也是一個胖子,但那些天我卻明顯地瘦了,我掉了很多斤肉。我想我是罪有應得。我讓部隊失少了那么多肉,讓每個兵碗里的那塊肉一天比一天小了,作為一個廚師,我應該負責,我不為此掉幾斤肉,怎么說得過去?何妨那個夜夜溜到廚房里偷吃肉的人可能還是我自己(因為我無法排除這種可能),這樣的話就更不用說了。如果我身上掉下的這部分肉能夠代替被賊偷走的那部分肉,補到廚房大柜子里那板肉身上,再勻分到每個兵的碗里的話,也許我就會安心多了。但是沒有。我身上掉下的那部分肉至今下落不明。而廚房里的那板肉還在一天一天地減少。
我平常對待煩惱的辦法是向人訴說,這實在是一個好辦法。向人訴說一次,煩惱往往就會減少一半,這樣一次一次地訴,一半一半地減,到最后煩惱就會少得讓人感覺不到。但這次這個辦法卻行不通了,你說這事我能跟別人說嗎?煩惱越來越重,于是身體就越來越輕,我想我快要支撐不住了。
我復員退伍后的神經衰弱癥就是在那個時候落下的。
二 我叫草魚。不,我不是什么兵,我從沒當過兵。你搞錯了,我是這篇小說的作者。
當然,草魚也不是我的真名,我的真名叫——算了,不提這個了,我的真名叫什么跟我這篇叫《肉》的小說毫無關系。反正草魚是我的網名,我上網是2000年的事,對,我的網齡不長。我算網齡一般從我到“新小說論壇”那一天算起。我已經寫了好幾年的小說。朋友們都說我的小說寫得可以了(到底怎么個可以法,朋友們卻各執一詞),但這話朋友們說了不算,得編輯和評論家們說了才算。所以我到現在都還沒有紅起來。這是一件讓人沮喪的事:如果不能紅起來,我還寫什么小說?因此,那段時間以來,我一直象只喪家犬一樣在網上瞎轉,尋找著機會,更準確的說法是:我象一只蚊子一樣在尋找著能讓我紅起來的那條縫。
有一天,在新小說論壇的聊天室里,我碰到了一位最近剛剛紅起來的朋友。她叫折荷,又叫盛可以。“布老虎”剛剛給她推出了一個長篇《水乳》,賣得很火。她看我那么傷心,看不下去了。心一軟(女人往往比男人容易心軟,也不知咋整的),就給我介紹紅起來的經驗。她說,你要讓自己紅起來的唯一辦法是,你得寫出一篇能讓你紅起來的小說。我當時感動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但接著我又碰到了一個新問題:怎樣寫出一篇能讓我紅起來的小說呢?
按照我自己幾年來的寫作經驗,一篇好小說得有兩個條件:一是要有個好故事;第二是要把故事講好。好故事得靠緣份,強求不來。所以我的理解小說家水平的高低就在于能不能把一個故事講好。說實話,我腦子中有許多好故事。但同一個故事有很多種講法,我的問題就在于我不知道哪一種講法是最好的一種講法。我時常陷入左右為難、進退維谷的境地。
我現在正在寫的這篇小說就有一個好故事。但我就是不知道哪一種講法對這個故事來說是最好的。
過了些日子,我又在同個地方碰見了折荷。她又出了個長篇(據說是給張藝謀量身定做的),她比以前更紅了。她看見我還哭喪著臉,就奇怪地問了:草魚啊,都這么長時候,怎么還沒見你紅起來啊?
我跟她這么一說。她的心又軟了一下。她說:草魚啊,你怎么老走入死胡同呀。“好小說”并不就等于“能讓你紅起來的小說”(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就把“能讓你紅起來的小說”簡稱為“紅小說”吧)。誰說紅小說就是好小說了?好小說有好小說的特征,這是對的。但是好小說的特征并不等于紅小說的特征。紅小說的特征有很多,比方說(我是看你可憐,才跟你掏心窩的,你可不能外泄),舉個例吧,紅小說得有一個紅小說的題目。再跟你說得細一點吧。比如說,放在網上的小說每天有成千上萬,你憑什么讓別人只讀你的不讀其他的啊?這就得研究。小說都有貼子包著,不打開人家看不到你的小說,人家能看到的只有小說的題目。所以啊,你就得在題目上下功夫。你看看我那些小說的題目——《干掉中午的時光》、《做愛做的事》、《水乳》、《中間手》等等等等。你再看看別人的——《比愛情更假》、《誰干了小姨》、《春藥》、《嫖客為什么不快樂》等等等等。
現在你總該明白紅小說是怎么一回事了吧?折荷最后說。
說了這么多,現在我總算把話題扯到了我正在寫的這只小說上了。對,這就是為什么我要把這個小說取名為《肉》的原因。那天我進到“小說包間”(一個跟我們新小說論壇有鏈接的論壇),看到坐臺李師江正在大聲嚷嚷,說要辦一本叫《肉》的刊物,我聽到這個名字時“格頓”了一下。我覺得我找到了這篇小說的題目,對這個有關偷肉的故事來說,取這樣一個題目是合適的,更重要的是它符合紅小說的要求。
三 兵營是什么地方?簡單點說,兵營就是沒有女人的地方。
說兵營沒有女人,也不是絕對的。
一年中有那么一兩遭,部隊里會忽然冒出個把女人。紅紅綠綠的女人走在灰頭土臉的兵營中,就象荒坡上長出了一朵碩大的野蘑菇。對,野蘑菇,不過是帶毒的那種。新兵們在營房某個轉彎處碰上女人了,已經沒法躲開,于是就羞答答地叫上一聲“嫂子”,個個臉臊得象猴子屁股。對,如果我們部隊來了女人,那必定是哪位首長的家屬來探親了。一個“嫂子”來探一回親,只住上四五天,卻能讓那些新兵們記掛上大半年。這事我后面再細說。
我們部隊是什么部隊?問得好。現在我可以告訴了,但這事在當時是不允許說的。即使偶爾輪上回家探親一遭,跟老婆在床上干活時都不能說的——首長說這是我們導彈部隊一條鐵的紀律,“你們應該為自己能擁有這么一條鐵的紀律而自豪,因為你們是導彈兵,跟一般的兵不一樣”,我們首長就是這么說的。
說是導彈兵,可我們誰都沒看見過導彈。有個新兵蛋到部隊幾個月之后問我了:“大哥,我來都快半年了,你說他們什么時候讓我摸上導彈啊?”這話問得我很光火,“摸導彈?操它娘的,摸你的雞巴去吧。我都干十年了,連導彈的屁是香是臭都沒聞到過。”其實他也不該挨我的罵,剛來那陣誰不是這樣?
我們的確是導彈營的,但我們又是工兵連的。通俗點說,工兵連就是負責基建的連。我們長年累月干的活是挖土、采石、筑地基,跟導彈的邊都沾不上。所謂分工不同,都是革命需要。即使是我們工兵連里,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干上挖土、采石、筑地基這類活的,曹操不是在養豬嗎?吳剛不是在燒火做飯嗎?張文彬不是在做羊倌嗎?劉德龍不是天天在掏大糞嗎?吃喝拉撒對一個人來說都是小事,可如果幾十號人加起來,沒一樁不是大事,所以都得有人專門管。
我這樣描述兵營可能讓你大失所望了,但這是事實,兵營也免不了有拉拉扯扯、婆婆媽媽的事。但兵營最大的特點卻是沒有女人。
白天是容易過的,挖土的繼續挖土,采石的繼續采石,筑地基的繼續筑地基。但問題是還有晚上。為什么一個白天一定要有一個晚上搭配呢?這話聽上去象是哲學家、作家、科學家還有其他什么亂七八糟的家們才該說的。可能哲學家、作家、科學家還有其他什么亂七八糟的家們聽了之后會這樣回答:因為這個世界男人有女人搭配,所以白天得有晚上搭配。這話聽上去象是很有道理,但問題是:我們這些沒有女人的男人怎么辦呢?對這個問題,那些家們聽了之后或許會這樣回答:因為這個世界有的男人搭配有一個以上的女人,所以理所當然就會有一些男人找不到女人搭配。你不要以為我在開什么玩笑,這是真的。如果誰這樣說,我們會異口同聲地回答:那么好吧,請把我們這些多余的夜晚送給另外那些擁有一個以上女人的男人吧。
這的確只是牢騷。我們這樣回答了之后,此后的那些晚上依然一個不拉地落在我們臭哄哄的營房內,落在我們吱咔作響的上下鋪的白鴿籠間,落在我們慢慢熱起來的被窩里。
白天積蓄的疲勞悄悄上來,身上其他部位的肉都被壓得橫下去了,但那個地方的肉卻豎了起來。為什么那個地方的肉反應會跟其他部位的肉不一樣呢?是肌肉結構的原因嗎?(我聽人說,中國人田徑場上跑不過外國人的原因是,兩者肌肉的紋路長得不一樣,一個橫著長,一個豎著長。)這似乎又是那些哲學家、作家、科學家還有其他什么亂七八糟的家們該回答的問題了。但這些家伙最多也只能解釋問題,根本無法解決問題。也許某一天有人能解決這個問題了,但這個科研成果我們是注定已經享受不到了。
有了問題怎么辦?
在新兵入伍的歡迎會上,我們首長是這樣說的:新兵同志們,你們剛剛入伍,你們的經驗還不豐富,所以遇事要多向老兵同志虛心請教,在這個問題上,老兵同志要發揮傳幫帶的作用,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做到口傳身授,毫無保留。但新兵同志們,什么事都靠老同志行不行?答案是——不行!所以,有了問題怎么辦?歸根到底要自己摸索,自己解決。
對。有了問題怎么辦?自己摸索,自己解決!
經過一年時間的摸索,我終于找到了自己解決的辦法。成了老兵之后,回頭看那些新兵。我驚喜地發覺,新兵是一茬比一茬聰明,一茬比一茬有悟性。我用一年時間才摸索出的辦法,他們不到一個月就找到了。那段時間,新兵們普遍都比我們起得早,大清早地在水龍頭邊上,他們刷刷刷地搓洗開了:有人在洗毛巾,有人在洗內褲,有人在洗襪子。當我們端著臉盆出去時,他們正好已經把毛巾啊內褲啊襪子啊給晾曬好了。
你也是個男人,所以你別給我裝不懂。
初升的太陽照到兵營里,也照到新兵蛋蛋們紅撲撲的臉上,那些錯落有致的毛巾啊內褲啊襪子啊在晨風中羞答答地飄揚,空氣中散布著肥皂的香味和體液的腥味相混雜的曖昧氣息。
我剛才為什么把首長的家屬比喻成毒蘑菇呢?因為她們無意中激發了新兵們的想象力。在某一個她來過之后的日子里,我半夜醒來,夢囈中叫“嫂子”的聲音總是此起彼伏,新兵們的毛巾啊內褲啊襪子啊也比以往換洗得更勤了。
說了這么多,我想講的那樁事其實還沒開始。
我現在就開始講吧。
簡單點說,那是一樁關于偷肉的事。
大家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我是較早知道這樁事的少數幾個人之一。
把這事告訴我的是指導員。那天晚上指導員來喚我時,我已經睡下了,但活動還沒正式開始。
“有人在偷我們部隊的肉。”指導員說。我們是在操場談的話,月光水汪汪的,有兩只蛤蟆在不遠處呱呱地叫。指導員的臉色在月光中顯得十分嚴峻,這在和平年代是極為少見的。
“基本可以肯定,這賊是個家賊,我們部隊中居然出了這樣的敗類,問題相當嚴重。而且這事發生已不止一天兩天了,我們碗里的肉每天都在減少,但我們居然絲毫沒有察覺,我們的革命警惕性都到哪里去了,這事相當相當嚴重。”
“葛解放同志,你的任務就是盡快抓住那個家賊。”指導員語重心長地結束了談話。
這的確是個讓人震驚的消息。但在當時我已經沒有時間震驚了,責任的重大和領導的信任把那種震驚給壓住了。指導員是個比我還老的老兵,而且他也是浙江人,部隊里的老鄉觀念是很重的,我馬上就要退伍轉業了,無疑指導員想給我一個最后立功的機會。你知道和平年代要想有一個立功的機會有多難嗎?
熱血沸騰地回到被窩里,我果斷地取消了當晚的活動。我個人的事能跟部隊的事相提并論嗎?
冷卻的被窩慢慢熱起來了,我的頭腦冷卻下來。
我當時的疑問主要有三個。
第一個:這事是誰干的呢?我把連里幾十號人在我肚皮里排了一遍隊。第一遍排隊我先排除掉了三個人。第一個是指導員,干什么事首先要相信領導。第二個是我自己,我確實沒干這事,我可以自己給自己作證。第三個排除的人是張文彬,對了,就是那個羊倌。張文彬二十歲,江西人,是連里最小的一個兵,人長得比實際年齡還要瘦小。領導讓他放羊,是屬于照顧小年輕。事實上,他也的確沒有辜負領導的期望。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天擦黑才趕著羊群回家。在他的精心看養下,那些羊不但長得很肥,而且還繁殖得很快,他的部隊早已超開了我們這支部隊。他顯然不會干這種壞事,從另一個角度說,他可能想干也還干不了。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唯一一個不在早上洗毛巾啊內褲啊襪子啊的新兵。我開始排第二遍第三遍隊,可等我排完后,人員卻一個也沒減少。就是說,除了上面三個人可排除外,其他人誰都找不出不是家賊的理由。于是接著,我就換了一種方式。那么這些人中誰最有可能性呢。我又在肚皮里排了幾次隊。終于到最后,我勉勉強強找出了一個人。這個人是吳剛。對,就是那個廚師。大家每天都吃同樣大一塊肉,為什么他就長得特別肥?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跟肉和青菜打交道,他如果有圖謀,下手的機會比誰都多。
第二個:指導員是怎么知道這樁事的?有人偷肉這事據說已經發生了好些天,但大家一直都沒察覺。指導員怎么就知道了?如果說哪個兵情緒有問題,這事恐怕指導員比別人更清楚。但他的注意力顯然放不到那塊肉上去。最早察覺的人是誰呢?想來想去該是吳剛。那么是吳剛報告給了指導員?比較合理。但這樣的話,就排除了吳剛作為家賊的可能性。
第三:那個賊偷肉干什么呢?我有這樣的疑問你可能會覺得不明白——偷肉還能干什么?當然是吃啊。但問題就在這里。偷肉顯然是為了吃,怎么吃?當然得燒著吃,你還聽說過誰生吃肉的嗎?可事實上,我們隊伍駐地方圓百里是沒有人煙的。也就是說,誰想吃肉的話,他就得在部隊廚房的那只鍋里燒著吃。否則的話,他偷肉去干什么?難道肉除了吃之外,還有其他的用場?
這三個問題繞來繞去的,把我搞得頭都大了。
到后半夜,我才明白過來。我想這么多干什么啊?我明天天不亮就起來,候到廚房里,把那家賊給逮住,不就把所有的問題都搞清楚了嗎?
但事實情況是,這之后,我在廚房候了三個清晨也沒把那個賊給逮住。
四 對,你猜中了,現在說話的人又是我——草魚。
我剛才說過了,按照我個人的經驗,一個好小說得有兩個條件:其一是得有個好故事;其二是得把這個故事講好。
為了這個故事,我已經寫掉了六、七千字,換了好幾個敘述人。你應該看得出來,開始講故事的那人是廚師吳剛,后來換成了一個叫葛解放的老兵。我這樣把敘述人換來換去地瞎折騰,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把這個故事講好。我剛才還說過,我寫小說老處在一種左右為難、進退維谷的境地,我總是吃不準哪一種講法對一個故事來說是最好的。這也正是我這篇小說雖已寫了六、七千字,換了兩個敘述人,但故事還在開頭徘徊,遲遲無法推進的原因。
既然這樣,那么還是讓我先跟你講講這個好故事是怎么來的吧。
跟我講這個故事的人,是我們市財政局一個姓葛的司機。我跟他同吃同睡了好幾天,但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葛。在小說中我自作主張給他取了一個叫葛解放的名字。他五十歲左右,從部隊轉業后已經在財政局開了十來年的車。他開的是一輛有雙排座位,能容納六、七個人的進口雪佛龍子彈頭轎車。這個有關肉的故事就發生在他當時所在的導彈營工兵連,那事發生后的第二年他就從導彈部隊轉業回到了地方。
我為什么能聽到這個故事,我又是怎樣聽到這個故事的呢?
這聽上去有點象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但是沒辦法。為了把那個該死的故事的來龍去脈講清楚,我必須把這一個聽故事的故事先講一講。
不得已,這里又要提到我自己了。我叫草魚,這我已經說了。草魚是我的網名,這我也已經說了。我是一個標準的網蟲,說實話,我喜歡網絡。網絡就象是一片無邊的水域,在招搖的水草和藻類中間,生活著無數虛幻的水生靈類,我象其他同類一樣在其中輕盈地游走、穿插、交結,如潛龍在天,如草魚得水。但除了草魚之外,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一個與網絡無關但與吃喝拉撒有關的名字。當我從網上閃下時,草魚變成了另外一個名字,我就自動切換成了另外一個我。這個我有一套一百平米的三室一廳的單元房,有一個當警察的老婆和一個嗷嗷待哺的兒子,當然他的套房里還有一臺聯想天瑞1020的液晶電腦。另外,這個我還是一個公務員,一個管著幾十號公務員的公務員。對,這個我已經當了三年的副局長,但單位的局長卻一直空著,也就是說,我已經當了三年全面負責的副局長,我已經做了三年當局長的夢。這個我對這件事一直耿耿于懷。市里的主要領導三年時間跟我談了三次話,領導高度肯定了我的工作,領導說象我這樣的人不重用還能去重用誰呢,接著領導就一臉的難色,領導說你還得再等等,因為班子內部意見不統一,擺不平。這個我其實很同情自己,但每次談話卻都裝出一副更同情領導的樣子。
對,這個故事跟草魚無關,聽到這個故事的是另一個我。
為了敘述方便,下面我就把“另一個我”稱作“我”吧,雖然我知道這樣做很不負責。
那段時間,市里給了我們局一個調研任務。為了完成這個任務,我牽頭組織了一次去A市的考察。在干一樁事之前,一般都得先去瞧瞧別人是怎么干的,這在機關是常識。這個別人當然得是干得相對早干得相對好的那種。但這樁事其實也不是A市干得最好,比它干得好的,在省內還有幾家。所以選擇A市我作為一個組織者有自己的盤算。
A市是省內一個著名的沿海開放縣市。
我這么一說,可能你已經明白了。
但事湊得不巧,單位唯一的那輛破面包那幾天正好出了事,得大修。領導交派的事等不得,我就去財政局借車子。財政的辦公室主任是我哥們,他們單位有的是車。哥們出手大方,二話沒說就給我支了輛進口子彈頭。對,司機就是我小說中的那個葛解決。
到了A市后的頭件事是找賓館。車子載著我們在城里轉,滿大街都是賓館,葛解放自作主張在一家賓館門口打住了:誰下去看看吧,估計是家四星。
果然是一家四星。里面KTV、美容美發、桑拿、按摩一應俱全。單位跟單位比真能氣殺人,到底是財政出來的,車子有檔次,司機也有檔次。我們就住下了。
所謂考察總是大同小異,無非就是聽一聽情況,看一看點,再拿點資料。一天下來,正事兒就成了。當地接待單位安排了晚餐,卻沒有安排晚上的活動。出去考察總是這樣的,越窮的地方越把你當座上賓,招待自然就特客氣,而經濟發達地方對付小弟弟總是大大咧咧的。
對方不安排,弟兄們夜上的時間還得打發。飯后回到房間洗把臉放泡尿的功夫,一同出來的幾個科長自然而然都剔著牙轉悠到了我的房間。他們嘴里說著零七碎八、不著邊際的話,但心里卻都想著同一個事。我知道,他們就等我開個口。是啊,酒足了,飯飽了,酒足飯飽之后干什么呢?窗外是一個燈紅酒綠的城市,在幾個酒足飯飽、醉眼迷茫的男人眼里,一個陌生的城市就是一個十足的蕩婦,她不斷地拋著媚眼,扭著柳腰,她在撩撥著房間內男人們隨酒精和飽嗝起伏的欲望。
其實當一個單位的頭也并沒有別人想象那么容易。就拿帶隊外出考察這事來說吧。既然是你帶隊出來,那么考察團如果出點什么事你就得負責。我的前任領導就是因為單位搞工會活動去海南旅游時集體看脫衣舞一事被捅出去而自毀了前程的。但如果你帶隊出去時一本正經,管得象塊鐵板似的,兄弟們可就有意見了,難得出趟門,誰不想活絡活絡呢?你太正經就是假正經。人心一思變,往日里誰還愿意再跟你出去啊?我們一個副局長就是這方面的例子。他帶隊外出只安排一項活動,就是打牌。隔著個窗戶外面就是花花世界,你說誰有心思啊?況且他打牌又是那付德性。所以年終組織部門來考察時,打他勾的兄弟就很少。后來他被調了個單位。我不想做我的前任局長,也不想做那個被調走的副局長,所以我就得把這事搞好——既要讓兄弟們滿意,又不讓人抓住瓣子。
那么安排什么活動呢?本來這個我在來的路上就想好了。開個KTV包廂,再叫上幾個小姐。這個活動看上去挺普通,但活動不在花俏在實用。對于一大幫人來,這實在是個好活動,因為這個活動的彈性很大,誰都可以各得其所。一般的同志,就這樣由小姐一對一陪著,在包廂里唱唱歌,去外面舞廳跳跳舞,就通過了。想搞點小動作的同志也好辦,跳舞時貼得緊點再緊點,然后退下來,舞廳旁邊一般會有很多隱蔽或半隱蔽的沙發,一男一女躲在哪里搞點小動作也是挺過癮的。對那幾個動作想搞得大一點的同志來說,也有辦法,跳著三貼的時候,一般小姐就會主動問了:先生開房間了嗎?他當然開了房間。如果你看見他們一先一后地離開了舞廳,那么事情估計已經成了一半。
但我在考慮這個活動的時候,卻把葛解放同志給漏掉了。加上一個外單位的人,事情就變得復雜多了。因為我一點都不了解他的食性,當然,這主要跟他的年齡和職業有關。葛師傅五十歲左右。男人五十,多數情況不是松下就是微軟。但也有例外,日立、奔騰什么的也還有可能。我無法判斷老葛是例內還是例外。從司機這個職業看,也有兩種可能。機關的司機分兩種:一種給領導開專車,一種是單位機動。專職司機就象領導秘書,車不離人,人不離車,這類人往往可靠,他能管好他的車,也能管好他的嘴,否則他就做不了專職。機動司機就難說了,許多人管得了自己的車,但管不了自己的嘴。我也不知道葛師傅屬于哪類。
我就探他口風:葛師傅,你看晚上要不安排個什么活動?
葛師傅:什么活動?
我說:唱歌什么的?
唱歌?葛師傅呆了呆,那還是你們去吧,我唱不全什么歌。
我說:不都一樣?主要是出來了,兄弟們放松放松。
葛師傅說:算了算了,你們去吧,我還是早點歇息。
大伙說:客氣什么?同去同去。
葛師傅說:不是客氣,真不去。
我說:那好那好,大伙別勉強了。老葛跑了一天的長途,夠嗆了。還是我們走。
相互間客客氣氣的時候,老葛已經換上拖鞋躺到了床上。
難題解決,一切照舊。我們來到歌廳。
茶水上來了,水果拼盤上來了,歌上來了,小姐也上來了。
六個小姐一溜兒站在我們面前,黑壓壓一片。
肉乎乎的老板娘朝其中一個呶呶嘴,那小姐就率先離隊坐到了我的身邊。老板娘再一呶嘴,其他的五個小姐呼啦一聲象麻雀一般落到了兄弟們中間。
“老板,你好呀——”
小姐的身材不錯、臉蛋不錯,聲音也不錯。老板娘本來呶一次嘴就夠了,我知道,她所以要多呶一次嘴,是為了告訴我:分派給我的小姐是六個小姐中最正點的一個。我沒有理由不為此滿足:為什么領導大家都爭著當,因為領導凡事都占個先——比如小姐。
如果把小姐比作一臺電腦的話,那么身材、臉蛋和聲音對一個小姐來說還只是硬件,軟件呢?軟件就看這個小姐懂不懂得侍候人。
這位小姐的確也懂。我還沒摸到火機她已經給我點上了煙,我剛想吃點什么她已經輕輕巧巧地用牙簽把水果送進了我的嘴巴,她毫不猶豫地給我點上了全場第一只歌,更為重要的是,她在一個最合適的時間天衣無縫地把大半個身子轉移到了我的大腿上。
先是合唱,再她獨唱,再我獨唱。她找個空檔上了趟廁所,折回后就咬我耳根:慢四,去不去?
應該說,到此為止我對那位肉乎乎的老板娘的安排是滿意的。問題就出在我們站起來朝外走的時候。她走在前面順勢拉了我一把,我的手第一次接觸到了她的手。天哪,我的心一下就涼了——她的手糙得象一個銼刀!女人的其他地方都會騙人,但手絕對騙不了。
寫到這里,我的慚愧之情油然而生。記得剛才一開始,就夜生活這個問題,我領導長領導短的說了一大通。事實證明,那些不過只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而已。我首先是一個男人,其次才是一個領導。正是出于一個男人的考慮(而不是一個領導的考慮)我當初才會把考察的地點放到A城,而不是B城、C城或者其他什么城。
是的,一直以來,我都對陌生城市的夜生活浮想聯翩,一直以來,我都渴望著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夜晚。這是一句我一直不敢說的話,今天我終于借機說了出來。
但我卻一次又一次地錯過了機會(比如出差在外地的機會),我總是下不了手,我總在關鍵時刻草雞。
從舞廳出來,我沮喪地走在回客房部的路上,我傷心地站在緩緩上升的電梯里,我絕望地穿過客房那片幽暗的走廊。我在世界末日中把那片房卡插進了那條鎖縫。很明顯,那張房卡也比我更象一個男人。
接下去的事你作為一個讀者肯定想象不到,而我作為一個敘述者的確也很難描述。
但是我如果點一點的話,就用不著描述了,因為你完全能夠想象。
房間里,一個男人正在干一個女人。
你一定已經猜出來了,那個男人就是葛解放同志。
但那一刻,我卻迷糊了。準確點說是暈眩。如果允許客觀描述,房間里應該是一個女人在干一個男人。但是,什么葛解放?我當時只覺得那個男人是我。
接下去的事我就不多說了,面對這樣的場面,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處理方式。如果你想知道我的處理方式,那么你先說說你的處理方式吧。
另一方面,我這篇小說想講的其實也不是這個故事。我真正想講的是那個偷肉的故事。這個故事就是在那女人離開我們房間后葛解放講給我聽的。
老葛講這個故事時,因為沒穿什么衣服,那個大肚子就暴露出來了,顯得十分夸張。
“那時我還在川西導彈營當兵,有一天我們工兵連里發生了一樁怪事:有人發現廚房柜子里的肉少了,而且早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當時,葛解放同志就是這么開頭的。
老葛為什么要給我講這么一個故事呢?我到今天還沒明白。
五 作為導彈營工兵連的最高長官,我——劉長勝,最近比較煩比較煩。
對,讓我煩的就是那板肉。少幾斤肉,本來也不是大事。諾大一個連,我作為最高領導,管的事多著呢,什么風浪沒經過?我當初把抓賊這差事派給葛解放,的確也有點私心,就要走的人了,幫他一回,他準后半輩子都記掛著。任務派出三天后,老葛來找我了,卻哭喪著臉。天哪——我給了他一個饅頭,可誰知他卻給噎住了。這一鬧,我就不得不煩了。
他嚅嚅著,象是還有千言萬語要說。我黑著臉把他給堵了:夠了夠了,明兒一早我自己去——
我所以打算自己去也有充分的道理,你們想想,假設這事我再差一個海南兵或者江西兵去,如果還不成,那我的老鄉葛解放同志就不會了解我的良苦用心,他不但不會覺得我給他的是個饅頭,還會覺得我是存心想噎他呢;可如果成了,也不妥當——這不是浙江人自己給自己丟臉嗎?
我決定第二天一早親自出馬,可誰知當天下午卻發生了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問得好。你以為又是肉少了、羊跑了、狗咬了之類的事?
操!是要殺頭的事。
老葛剛走不久,我窩著心吃悶煙,警衛員小賈亂慌慌的跑了進來:營長營長,出事——了。
“慌什么慌?雞巴——”我只來得及罵出半句臟話,因為抬頭朝窗外一瞧,我也慌了:一伙人操著家伙鬧哄哄的已經進了兵營。
總共來了大概有二十幾個人,他們的頭發亂蓬蓬的,上衣半敞著,手里操著斧鋤耙耬,嘴里罵罵咧咧的,象一群傷銃的野豬,或者更象一幫喊著“王候將相寧有種乎”的陳勝吳廣。我這樣比喻是有道理的,因為在部隊的駐地,我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不穿軍裝的人,我們的概念是駐地方圓百里沒有人煙。
但領頭的不是陳勝也不是吳廣,領頭的是一個胖子。兩個兵嚷嚷著上去阻擋,被胖子一手一個稻草人一樣撂倒了。
在關鍵時刻,組織這么多年來的培養到底還是起了點作用。我鎮靜下來,對小賈說:快,去找劉德龍。
劉德龍是誰?劉德龍就是部隊負責掏大糞那個兵,他是四川人,除了他沒人搞得懂這幫家伙的來意。
“稀里嘩啦嗚里哇啦?稀里嘩啦嗚里哇啦?稀里嘩啦嗚里哇啦?”那胖子氣勢洶洶地沖著我連嚷了三遍。
劉德龍終于趕到了,他趕緊指指我,然后翻譯給我說:他問誰是這兒領頭的鳥,意思就是說——這里領導是誰。
“稀嗚里啦哇嘩里啦?稀嗚里啦哇嘩里啦?”那胖子已經把手伸到了我的眼前。
劉德龍翻譯:他說你這個鳥頭是怎么當的?意思是說——你這個領導當得不好。
“嗚里稀啦里嘩哇啦嗚里稀啦里嘩哇啦!”胖子這回把手先伸到劉的眼前又迅速轉到了我的眼前。
劉德龍翻譯:他讓我轉告你,今天你要不把個事弄通透,叉的跟你沒完。意思是——要你把事情講清楚。
我罵劉德龍:操,你先問明白了他們帶刀弄槍的來干什么?
又是一陣稀里嘩啦嗚里哇啦,劉德龍給我翻譯:他問是誰把肚子弄大了。
我有點慌了:什么肚子,亂七八糟的,誰的肚子被弄大了?
劉德龍一陣稀里嘩啦嗚里哇啦后,胖子忽然從背后拉出了一個小個子男人。嗚里哇啦,他朝男人指了指。
劉德龍給我翻譯:是這個男人的,不,是這個男人的女人的肚子被我們部隊一個兵給搞大了。
我的眼前黑了一下。操,這下事真是鬧大了。部隊最怕出什么事?一是跟軍民關系沾邊的事,二是跟男女關系沾邊的事。這事若真,可就把兩項都占上了。
我有點慌了,沖著胖子和小個子男人喊:同志,這種事可開不得玩笑?空口白牙——
劉德龍稀里嘩啦地正在給他們翻譯,后面人堆子中騷動了,說話間,一個腆著大肚子的女人被推搡到了人前。
空口白牙是沒人敢到兵營來鬧的。現在,是誰把那女人肚皮搞大的問題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把這幫人穩住,不讓事態再朝不利的方向發展。
經過好說歹說,這幫人總算收起了家伙,在食堂里坐下。
當天夜里,部隊食堂鬧開了。那些人可真能吃真能喝啊,我們總共殺了兩頭豬,一只羊,放了五大桌的宴席,干掉了五大壇白酒。酒場就是戰場,我給兄弟們下了死命令:一個盯一個,干趴下才收手。搞到后半夜兩點,他們一個個終于都趴下了,自然,我的弟兄們也一個跟著一個全趴下了。但事情總算是擺平了。
那個胖子是我動用了三個兵才放倒的,他最后嘟呶著說:其實這事,也不關我的事,我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只要我哥說完,這事就算——完了。他還說:敢情是我那嫂子,發騷吧,否則,大哥你那兄弟也就,上不了手。
那個老婆肚子被搞大的小個子男人已經倒在了桌子底下,幾個兄弟上去把他拉起來,他已把上衣吐得一塌糊涂,他打著飽嗝,翻著白眼,張著一嘴沾滿菜葉和肉末的黑牙齒說:這娃肯定不是,我,干出來的,我那家伙,一年前,就,廢了,是讓石頭,砸的。他搖搖晃晃地上來拍我肩膀:大哥,其實我并不想,來鬧,是我那親弟硬,硬拉著我來的。跟你說實話吧,我有了兩閨女,我還想再有個帶雞巴的小子呢——
我說:那這事,到此,就算完了?
胖子說:大哥,你說——完了——就——完了。
小個子男人說:大哥,一句話——完了!
那晚后面的事,我就記不清楚了。據小賈回憶說,當時,等到胖子與小個子男人說“完了”之后,我整個人就象樹樁一樣“撲通”一聲朝后倒了。
誰都沒有注意到,當晚部隊大宴賓客時少了一個兵。
那個兵就是羊倌張文彬。
六 那個女人第二次走進我們房間時,不是一個人。
她后面還跟了個警察。
“是他們兩個嗎?”警察問她。
小姐看了看老葛又看了看我,說:“象是。”
我急了:“小姐,你可看清楚了——我哪碰過你——”
警察就指指我問:“他做了嗎?”
小姐看都沒看我,說:“我記不大清了,也許做了吧——”
我都要哭了:“小姐,你怎么能這樣不講,不講職業道德——”
老葛在一邊一聲沒吭,我象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說:“老葛,你作個證啊?!”
老葛悻悻地說:“局長,我說了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小姐。”
聽到老葛喊我“局長”,警察和小姐都眼睛一亮。
警察干笑了一下,說:“原來還是位領導,誰見過到嘴邊不沾腥的領導。”
小姐也許是想給警察拍個馬屁,就跟著加了一句:“對,我想起來了——他做過。”
那個該死葛解放,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把我給拉下了水。
我開始時跟你們說,我是一個管著幾十號公務員的公務員。現在你一定看出來了:這句話是錯誤的,至少時態錯了。
對,現在跟你說話的這個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公務員了。如果我再跟弟兄們走進那個該死的包廂,那個最正點的小姐已經不可能再先坐到我的大腿上了。
七 是的,肉是我偷的。我承認。我總共偷了20多次。開始時我都是用那把割草的鐮刀切的,如果你們仔細觀察,當時應該能夠在刀口上看到一些青色的草汁。后面幾次想切得再大一些時,碰上了骨頭,于是我就借用了吳剛同志那把板斧,我沒有他那么大力氣,手法也沒他熟練,再加上做賊心虛,所以每次都沒法把切口搞得很平整。我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我對不起培養我的部隊,還有領導還有同志們。但如果讓你們看到她——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當時那個樣子,可能你們也會動心。她說:唉,這輩子,我要是能嘗嘗肉的滋味就好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們躺在草地上,朝天看著云,她沒穿衣服,我也沒有。其實她也并沒說讓我去搞,但在那一刻我卻下了決心,即使殺了頭也得給她搞到一點肉。當天后半夜我就偷偷溜進了食堂。肉就是讓人吃的,可有人卻連肉的滋味都沒嘗到過,她嘆氣的樣子象一把刀子一樣弄痛了我。這事若換成另外一個人,我想,他也會這樣做。幾十號人,只要大家都從嘴角省下一點肉末來,就夠她吃的了。這事我若跟大伙商量,可能大伙都會同意,但我沒法跟大伙商量。請相信我,一直以來,我都是個手腳干凈的人。
是的,我也跟她發生了關系。總共到底發生了幾次關系我已經記不清了,因為一次跟兩次有時也很難分清。她的肚子到底是不是我搞大,我沒有把握。如果她丈夫說的話不滲水的話,那么這個后果應該由我承擔。但這實在是個意外,我根本沒有想到過會有這樣的結果。我跟她發生關系的時候,我什么都沒想,我只是感覺到了快樂。你們說我蓄意破壞軍民魚水情,這個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這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她樂意,我也樂意,我們就做了那個關系,在整個關系發生的過程中,我很快樂,她也一樣,事情就是這樣。這跟部隊、軍民還有什么魚水情是哪個跟哪個啊?
另外,你們把偷肉和發生關系這兩樁事扯在一起也是不符合事實根據的。從第一樁事情看,我偷肉是因為她想吃肉,要知道,她連肉的滋味都沒嘗過。從第二樁事情看,我跟她發生關系,第一次有一定的偶然性,她樂意,我也樂意,我們就做了,做了之后,她快樂,我也快樂,于是就有了第二次和以后的很多次。事情就是這樣。但在你們看來,事情似乎變成了:她因為想吃肉,所以跟我發生了關系;我因為跟她發生了關系,所以就去偷肉。我個人認為,這樣的看法是十分庸俗的。
我這樣說你們可能很難明白,我還是從頭說起吧。這半年,的確發生了不少事,尤其是對我個人來說。這些事一件套著一件,一件跟著一件地發生,怎么回事?我想想,追根究底是因為部隊給我安排了放羊這個差使。你們別誤會,我的意思可不是想把責任推給領導。但事實情況這是這樣。
領導為什么要把放羊的差使派給我?有人跟我說,一則這是領導照顧小青年,因為放羊這差事不累人;二則嘛,我對付這個比較有經驗,因為我參軍前也放羊。
但問題就出在這里。我為什么來參軍,我就是因為不想放羊了才來參軍的。當我頭天早上把羊群趕出羊圈時,你們知道我有多沮喪嗎?但是沒辦法,指導員在新兵入伍的第一天說過:一個好兵的標準有三條,第一條是服從,第二條也是服從,第三條還是服從。
我把羊群趕出兵營時,天灰蒙蒙的,大家都還在睡夢中。我趕著羊群爬上山崗,我真想給每只羊都揪上一鞭子。但我沒有。畜生不會說話,畜生比人還可憐。而羊又是畜生中最畜生的一種,當你把一把刀子伸向羊的時侯,羊會給人下跪,羊會流淚。就象我不想放羊一樣,羊一定也不想做羊,但羊不會說話,羊還得做羊,就象我不想放羊但還得放羊一樣。我的氣沒處撒,就只能窩在心里。
我的確是在做著一樁我早已做厭了的事。但這些天過來,我從來沒有偷過懶,也沒有磨過洋工。我必須在天不亮之前就起來,否則羊們就吃不到沾著露水的草——那可是最鮮最嫩的草;我必須得在天擦黑之后回營,因為羊們如果不吃飽天黑前的那一頓,夜里就長不了膘。我可憐那些羊,其實是在可憐著自己。
我整天摸黑摸夜的忙乎著,羊肥是肥了,可不知什么原因,卻個個沒精打采的,比我還蔫。這事我一直沒開竅。有一天,領導來檢查工作了。看著羊一只只肉嘟嘟的擠在一塊,領導不住點頭,嘖嘖稱道。后來領導就問了:小張啊,添幾個小羊羔了?我一楞,終于如夢方醒。虧我還養了十幾年的羊——羊圈里都是母羊,沒一只公的——我卻沒瞧出來,真是腦子進水了。
其實領導也只是順口問問,并不真正關心添了幾只羊羔。問過之后,領導沒等我回答就走了,他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檢查。可領導卻給我留下了一個難題,一個根本解不開的難題。
如果到此為至,也就一會有后來的一籮子事了。但幾天后奇怪的變故發生了。
那段時間似乎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我跟羊們剛剛來到一個新的山崗。你們也許不知道,當一個山崗的草吃完之后,羊群就得象云一樣遷移。那天中午吃完帶出來的盒飯之后,我象往常一樣,找了一個有風的蔭涼處,用草帽蓋住臉,就開始打盹。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到大腿根有些癢癢,就伸手去搔。手伸下去,忽然摸到了一把軟綿綿的羊毛,嚇了一跳,睜開眼看:天哪,全身都是。趕緊再去摸頭,果然,我的頭上已經長出兩只彎彎曲曲的犄角。更為可怕的是,我大腿跟那東西還血紅血紅地豎著。
糟了,我怎么變成了一只公羊?
一驚一乍,夢就醒了。
睜眼去看羊群,變故正在發生。羊們亂騷騷的都在朝后退。山崗頂上奇跡一樣現出了一只公羊,就是我夢中的那一只。公羊頂著一對長長的犄角,威風凜凜地從崗上俯沖下來。母羊們都在羞答答地躲閃,夢中的公羊已經沖到了羊群中。在半真半假的追逐中,公羊躍上了其中一只母羊的后背。其他的母羊都四散奔開,留出了一塊圓圓的空地,圓圈中間公羊和那只母羊疊在一起開始騰挪打轉。
我呆呆地站在樹蔭下看著這一些,我分明就是那只騎上去的公羊,但同時我似乎又是一只圍觀的母羊。
直到太陽從遠處那道山梁掉下,天空象火燒過一樣,公羊才停止它的游戲。公羊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母羊,公羊一步三回頭地邁上了山崗,最后,公羊終于也象太陽一樣掉下了山崗。公羊不見了,象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我掐了掐大腿。痛。
第二天一大早,我跟著羊群又來到了那個山崗。羊們埋頭吃著草,那個母山羊似乎還惦記著那個夢中的公羊,吃著吃著一時就會把頭豎起來四下張望。我也惦記著那個公羊,決定翻過山崗去找。
在崗的另一邊,我發現了一大片綠油油的苞谷。一陣山風貼著坡撲來,掀動了我的草帽,半人高的苞谷林上面漾出一道綠浪,舒舒坦坦地由遠及近。在離苞谷地不遠的地方,我找了個小土包躺下,我等待著那只公羊,也許不僅僅是公羊。
太陽慢慢地爬上空,碎碎的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我又犯困了。在夢中,我又變成了那個公羊,我又看到了自己下身那充血的家伙。
等我醒過來時,公羊已經出現在苞谷地邊上。果然,公羊不但自己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女人。那女人穿著一件紅色的襯衫,扛著一把草耙,草耙頭上擔著一把水壺。她尾隨著公羊,裊裊婷婷地走到了苞谷地頭。女人長得很高,明顯比我高出了一個頭,女人的腰很細,象是來一陣風就能將她折斷。女人把草耙和水壺放到地頭后,接著的動作是脫衣服。女人只穿了一件單衫,當她把紅襯衫脫下后,上身就全裸了。于是我就看見了一對雪白的奶子,一對讓我心驚肉跳的奶子,一對把我的眼睛擠漲得生痛的眼睛。
女人把衣服擲到地頭,抓起草耙,開始給苞谷除草。
看得出,女人是個干農活的行家里手,草耙一拉一推間,苞谷間的雜草就被除去根軟軟地浮到了松地上。草耙來來去去,女人的大奶子就一晃一晃的,象一對不安分的兔子。我躺在土包背后,全身發冷,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我死死盯著女人,盯著她那對晃悠晃悠的大奶子,我真是妒恨死了那些苞谷葉,它們在我的眼皮底下肆無忌憚地撫擦著那對奶子。
女子很快就除完了一壟地,她直起腰,松了口氣,把頭發朝后面捺了捺,她的臉上和脖頸上出現了一層細碎的汗珠子,我看見有幾個特別不安分的汗珠子陰險地聚在一塊,然后象蚯蚓一樣沿著大奶子中間的那條溝放肆地爬了下去。
女人忽然放下草耙朝我走來。
女人在我身邊蹲下了,我趕緊把頭埋了下去。我聽見了她解褲帶的聲響,我聽見那片土發出了歡快的“滋滋”聲。
這些事情過來女人一直沒有發出過聲音。但是當站起來系褲帶的時候,女人忽然說話了:你羞不羞啊,偷看女人的身子。
我驚惶失措地站了起來,我低著頭,我根本不敢看她。我看見自己單褲的那個地方可恥地撐著。
女人并不惱。她把水壺遞給了我:喝點水吧,一定渴了。
我低著頭接過水壺,咕嚕咕嚕灌了幾口。把水壺遞還給她時,我終于偷偷看了看她。她在喝水,仰著一根象天鵝一樣美麗的脖頸,那一對兔子現在安靜地臥在她的胸前。喝完水,她開始看我,我的眼睛又沒處放了。
我說我給你除草吧,不等她答應我就拾起了草耙。我笨手笨腳地除著草,能感覺到她在背后盯著的那條眼睛。
后來她失聲叫了,我的羊呢?
我告訴她,公羊跑到山岡上去找母羊去了。
她笑笑,罵了句,好啊!
后來的事情是這樣的。我們一塊爬上山崗地找公羊。公羊果然又跟一只母羊在上演昨日的好戲了。我們就坐在草地上看。她依然光著她的上身。
她說,你看,羊們快活著呢。
說這話時她轉了轉身子,于是那對可怕的大奶子就正對上了我的臉。
我的眼睛又沒地方放了。她忽然很輕很輕地嘀咕地一句。
她說:你想嗎?我說:什么?她又說了一遍:你想嗎?
我知道我想,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我的單褲又無恥地撐了起來。
她站起來,松開了褲帶,褲子就順著大腿滑到了地上。她只穿了一條褲子,里面什么都沒有。
她把褲子和鞋子一塊兒踢開,在草地上躺下了。
我開始解褲帶,她安靜地看著我。
我說你別看,她就閉上了眼睛。
天藍藍的,草癢癢的,太陽暖暖的,云在一動不動地飄移,羊在一聲不響地吃草,整個世界靜悄悄的,干干凈凈的,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各位領導,我跟她發生關系的整個過程就是這樣的。在這之前,我是個童男子,這之后,我就不是了。以前,也就是在跟她發生關系之前,我一直覺得這是一樁讓人羞恥的事,但做完之后,我的看法改變了,這應該是一樁快樂的事,也是一樁理所當然的事,根本沒什么可以羞恥。
做完之后,她問我,夠了嗎?我說不夠(你們看,我現在能說話了)。她說她也不夠。于是再來。再來之后,她又問夠不夠,我又說不夠,她也不夠。于是再來。后來她就說了:夠了夠了,又不是沒有明天了。
的確,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呢。此后,我跟她便天天在那個山崗上相會。我們給山崗取了個名字——快活崗。在一起時,也不是每時每刻都發生關系。不發生關系的時候,我們就聊天,她問了我很多,名字啊,哪里人啊,家里有幾口人啊,部隊是干什么的啊,首長兇不兇啊,等等等等。我總是只有回答的份,你們知道,我到今天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因為我覺得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倆在一起時快樂。對,快樂,有快樂就夠了。很快我的那些母羊都生了小羊羔。這樣我們又有事情做了,就是給小羊羔取名字。她總是嫌我取的名字不好聽,她說這只叫甜甜吧(因為她叫起來特脆),這只就叫小辣椒吧(因為她很不聽話),很多很多,反正最后都依了她。
有一天,她給我熬了一罐草藥,她說我的臉變黑變瘦了,這草藥就是專給男人補身子用的。那藥可真夠苦的,但的確有效果。她那么關心我,真是讓我感動。但我卻整天泡在蜜罐,根本沒關心過她。現在想想,那個時候她的肚子應該已經開始發生變化,但我卻一直沒注意到。我給她做過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偷肉。這事我已經說了。當我第一次把肉拿給她的時候,她開心得象個小姑娘似的。但第二天,當我問她肉的味道時,她卻收住了笑。她說,行了,我已經嘗過肉的味道了。你下次別拿了。早知道你要去部隊偷,我也就不說了。我說,沒事,反正也沒人知道。她說,這樣不好,知道一樣,不知道也一樣。我知道,她是怕連累我,可問題是我卻很想為她做點犧牲。
后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出事前一個星期,她忽然消失了,跟她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只公羊。我天天在那片快活崗上等,天依然藍著,但已經不是原來的那片天了,草依然綠著,但已經不是原來的那片草了,太陽依然暖暖的,但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太陽了。我還天天去那片苞谷地上等,風起時綠浪依然一波一波地漾揚,但苞谷地已經沒人再來料理了,雜草在我的心里發瘋似的長。
八 這篇小說從開始寫到現在,已經拖了很長一短時間。
因為這中間,我的現實生活中出了一點事。這事我已經說了,我從一個副局長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公務員。事兒處理完之后,我再進新小說論壇。朋友們見了都很納悶,問我近段干什么去了。我無言以對,你知道有些事情還是緘默的好,于是我就隨口說我寫小說去了。朋友們就問了,那小說呢?沒辦法,我只好把這個未完的小說一段一段地朝壇上貼。
總之,小說貼上去之后,反響還是有一些,但并不熱烈,至少沒我預期中那么熱烈。我知道這個小說會有很多朋友不喜歡,他們是那些一本正經寫小說的人。我也知道有一些朋友會喜歡,他們是那些愛鬧的人,有性子的人。但那個叫若兮的家伙的貼子卻讓我很傷心。他說這是篇紅不起來的小說。他那么肯定地判決了小說,真是讓我沮喪。我算是鬧得個人財兩空。虧死了!
本來小說寫到“七”就夠了,上面這些廢話也大可以不說。我所以要狗尾續貂,是因為后來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幾天之后,一個叫孔林鳥的朋友看了小說后給我發來了一個伊妹兒。
孔林鳥,我小說開始時忘記提他了。他是個小說家,擅長弄長篇。已經出版好幾部了,什么《拈花弄畫兒》啊,《幻城記》啊,《校園搗蛋記》啊等等。他也時常來新小說論壇,還貼小說,一放就是一長溜,能占上論壇一個版。我這人看見長東東就怕,所以老實說從來沒讀過。但他的長篇能一部接著一部地出版,我想一定寫得很好看,否則,沒賣點的書哪個混蛋出版商會要。我跟他在壇上也不是很熟,只是在聊天室聊過幾次。這家伙是魯院畢業的,跟我所熟悉的馬煒、柳營、李東文這些新銳小說家是同一屆的學員,所以我對他也有些耳聞和了解(關于他們在魯院的趣事,你可以到新小說聊天室找以上幾位細聊)。
我所以要提到孔林鳥,是因為他在發給我的伊妹兒中提到了有關我這篇小說的一些事情。全文如下:
草魚:你好。
我剛讀了你的小說,它讓我淚流滿面。
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你小說中的那個主人公羊倌張文彬就是我。當然,我的名字不叫張文彬,但我敢肯定,你說的那個事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那個事。時間,地點都對得上號,你小說中出現過的那幾個人物我都歷歷如在眼前。那個廚師吳剛(他的真名叫胡小鋼)的確是個胖子。那個指導員長著一臉絡腮胡子,的確對浙江老鄉特偏心。那個老葛現在真在財稅局嗎?你能給我找到他的聯系方式嗎?我看得出來,你的故事就是從那張臭嘴中聽來的。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那個女主人公。她又讓我想起了我在川西導彈營工兵連放羊時那段刻骨銘心的往事。當然,有些事情你所講的跟當時的真實情況也有很大出入。在此我不一一糾正了。但關于我跟她的事,我還是想糾正一下。
你在小說中借主人公之口說到:把偷肉和發生關系這兩樁事扯在一起是不符合事實根據的。你還說:把兩樁事情連在一起的想法十分庸俗。但事實正如你所否定那樣:她因為想吃肉,所以跟我發生了關系;我因為跟她發生了關系,所以就去偷肉。
但現在看來,這么都是細微末節,都已經不重要了。
被部隊開除之后,我就回到了老家。因為找不到工作,我就寫起了小說。我現在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我最近天天在想的一個問題是:那個女人,她偶爾也會想起我嗎?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