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還沒認識謝晉導演以前,經常在雜志圖片或者電視熒屏上看到他,那時候,總是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子呼之欲出的書卷氣。那一副精致的琇瑯框眼鏡和一身筆挺的西裝,與那些穿著臟兮兮牛仔服的電影導演相比,你會覺得他才是一位真正有紳士派頭的上海“老克拉”,或者至少是一位言談舉止優雅清逸的謙謙君子。大約12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在餐桌上親眼目睹了謝導跟別人拼酒,我才被他那渾身散發出來的豪俠之氣嚇了一跳。那次,謝導擰著一雙眉毛,用一種不屑一顧的眼神瞪著對方說:“你那哪里是男人喝酒?看我的!”說罷,手腕一抬,脖子一仰,把一整杯茅臺直不楞登地倒進嘴里。然后就亮開空杯子,挑釁般地大聲說道:“看見了吧,男人喝酒應該這樣!”事后,謝導得意洋洋地吹噓,說這是他在西北拍《牧馬人》的時候,當地牧民老鄉教他的喝法。訣竅就是不能用喉嚨往下咽,而是要挺著脖子,一咕腦兒把酒直接倒到肚子里去。

畢竟年歲不饒人了,大夫早已對謝導下了禁酒令,但謝導跟人聊天的癮頭卻越來越大。興致上來的時候,會拽著你不讓走。那是一種海闊天空、云山霧罩式的神侃,有時也不免有些八卦。但對一個晚輩來說,絕對算是一種醍醐灌頂式的精神牙祭。謝導自己說,這是他在四川江安國立戲劇專科學校上學時就喜歡上的一種休閑方式??吹贸鰜?,年至耄耋的謝導,對那一段艱苦而快樂的成長歲月至今充滿了留戀和神往。在江安國立劇專,曹禺、洪森、焦菊隱等戲劇大師親自執鞭授課,這為謝導打下了深厚扎實的文學與戲劇基礎,也讓他養成了挑燈夜讀的作息習慣。不過,常年的以書為友,并未讓謝導成為一個書呆子。對于放眼社稷天下,一腔鴻鵠之志的他來說,讀書不過是為了知人論世、通情達理,而不是去作一個尋章輯句,皓首窮經的兩腳書柜?;蛟S正是有了這樣一種練達的抱負,謝導才有足夠的能力和才情在自己的電影中,恣意書寫著激情澎湃的家國關懷。因此有人說,謝晉電影的政治表達欲似乎太過亢奮,然而,細細品察就會發現,真正為謝晉所關注的,從來就不是政治功利本身,而是那些被迫掙扎在政治漩渦中命運坎坷的癡情男女。
在馳騁中國影壇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中,為什么謝導的影片總是有著登高一呼,應者云集的巨大感召力?原因之一就是他特別擅長在特定政治歷史背景下,為那些沉浮于亂世塵囂中的善良人性,向長空發出一聲悲憫與憂思的天問。于是,又有人說這是一種關乎政治又超越政治的生命感悟。正像謝導很欣賞《牧馬人》劇本中的一個細節:當許靈君的右派問題得到平反以后,一位干部把補發工資放到他的面前,用一種習慣性的教訓口吻告訴他:“500塊錢是補發給你的工資,以后不要再犯錯誤了!”許靈君拿著這錢,不由得掩面痛哭起來。這點滴須眉之淚當中所隱含的種種甜酸苦辣,難道不正是半個世紀以來為無數中國知識分子所殫精竭慮、載饑載渴的一種徹骨的現實體驗嗎?難道這些關乎個人命運和心理律動的細致表達,還不足以獲得普通百姓最廣泛的精神共鳴嗎?
在他的影片中,最為謝導鐘情的要算是那些處于生活邊緣,卻總是把無私的愛奉獻給飽受肉體與精神創傷的男子的女人們?!短煸粕絺髌妗分械鸟T晴嵐、《牧馬人》中的李秀芝、《芙蓉鎮》中的胡玉音、《清涼寺鐘聲》中的羊角大娘,她們身無長物,孤苦飄零,卻不惜用自己的肉體和情愛來撫慰和陪伴那些跋涉在漫漫人生長夜中的七尺男兒。有人說這是出于謝晉個人的一種憐香惜玉的文化想象。然而,如果把這些充滿溫情與母性的人物符號還原到她們所處的時代氛圍當中的時候,我們便不難發現,在“文革”陰霾剛剛散去,傳統的革命父權秩序遭到瓦解和重構的當兒,一個飽受心靈創傷的民族,難道不正像一個受了委屈和貶損,需要母親的溫情和安撫的孩子一樣,需要道德和精神的療救嗎?有人戴著精英主義的有色眼鏡,把謝晉電影中的女性想象與傳統父系文化的種種陳跡聯系在一起。對此,謝導的確想不通,他會激動地揮舞著手臂,用洪亮的嗓音告訴人們:他們根本不懂,“文革”中我的母親跳樓自殺,躺在街上很長時間都沒人過問,最后是我自己從血泊中把她背回家里……假如說,謝晉電影中的女性形象的確是迎合了一種傳統父權文化對于完美女性的欲望投射的話,那么,這種投射難道不是大眾所翹首以待的一種精神慰藉嗎?在一場巨大的民族災難過后,人們除了理性的反思之外,難道就不需要一點情感的宣泄和抒發嗎?
謝導的確有著一股強烈的政治介入感,這正像許多稟賦傳統道義的中國文人一樣,在他身上,不僅有著士子的牢騷與飄逸,同時也承載著一股豪俠的激憤與狂狷。在種種社會不公和小人的丑行面前,他總是不免沖冠一怒,于是人們便在《高山下的花環》中看到了雷軍長摔帽子,在《芙蓉鎮》中看到了谷燕山醉酒罵街的場景。實際上,那只是謝導假角色之口,澆心中塊壘的一種牢騷與宣泄。世故的人們會勸解他說:“何必呢,老謝,牢騷太盛防腸斷?。 倍x導則會不無天真地回答道,“心中有話,不吐不快!”為此,人們都說,80多歲的謝晉依然不知天命,依舊是一個口無遮攔的孩子,謝導也經常自嘲自己是一個“漏網右派”。但是,對于一個藝術家而言,如果心中少了這種激憤之氣,那他的作品還會剩下什么顏色?
算不上斯文的謝晉畢竟只是一介書生,但是,他的政治激情一旦獲得了民間敘事的滋養,一旦獲得了大眾修辭的支撐,那么謝晉電影的政治表達就能被轉化成一種與觀眾具有親和效應的審美力量。這就像《女籃5號》中劉瓊愛不釋手的那盆纖細的蘭花一樣,在抒發主人公人格追求的一側,更隱約包含著傳統文人那揮之不去的雅致和閑適。于是,謝晉電影中傳達的政治,就不再是一種復雜艱深的機謀與玄思,而成為一種為觀眾耳熟能詳的詩意敘事。
80歲以后,謝導的酒量小了,耳朵背了,然而他說話的嗓門卻越來越大,想要創作的題材也越來越多。一位老友撰文告誡他:告別“開買拉”吧,拿起筆來,寫一部真實深切的創作自傳。而每當這時,謝導都會笑呵呵地環顧左右而言他,對你拋過來的話題大聲質疑:寫什么自傳,那都是退休了沒事干的人才做的事……我很忙,馬上就要開始拍新戲了……聽到他這副腔調,不知情的人便會覺得根本沒法跟他搭話,認為他老了、胡涂了,他口口聲聲到處宣揚的宏大創作計劃,不過只是在他眼前揚起的一堆虛幻的泡沫而已。可是人們沒有看到的是,這些計劃能否實現對謝導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人們展示一種生命態度:即使年至耄耋,我依然能張開翅膀。
如今謝導走了,不管你信不信,他果真張開了雙翅,在一抹夕陽余暉之下,向著那片更深更遠的空間翱翔而去……
(本文作者系上海大學影視藝術技術學院教授,電影學博士,謝晉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