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12月6日是著名的歷史地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北京大學教授侯仁之先生97周歲華誕之日。
97年的人生道路就侯仁之先生而言,自然是非常豐富而多彩的。既有坦途,也有曲折;既有光彩的歲月,也有坎坷的歷程。這些,在侯仁之先生所撰寫的諸多著作中多有敘述。但是,據我所知,有關他至今還保留著的兩條扁擔的故事,卻并未述及過。
扁擔,原本是人們用來挑東西的物件,似乎并沒有值得說的。然而侯師的這兩條扁擔,卻承載著他人生道路上兩段難以忘懷的坎坷。今天把它寫在這里,應該說是別有一番意義的。
結緣“燕園”
現位于海淀鎮北側的北京大學校園,人稱“燕園”,原是“燕京大學”的所在。
還是在晚清的時候,基督教會在北京創辦了三所大學,即北京匯文大學、華北協和女子大學與在通州的華北協和大學。1900年庚子事變中,匯文大學與協和大學的校址相繼被毀,在重建時又擬將上述三校合并為一校,并且把校名定為“燕京大學”,由遠在南京神學院擔任教師的美國人司徒雷登來擔任校長。
為了建設新的校舍,司徒雷登還曾騎著毛驢四處勘察,最后看中了位于海淀鎮北明朝米萬鐘的勺園和清朝淑春園的舊址。由于時代的更迭,園主幾易,加之戰亂,原有的園址已經破敗不堪。但是,這里的地勢起伏有致,而且林木深幽、湖泊眾多、泉流汩汩,正可以中國古典園林為模本進行修筑。司徒雷登以6萬銀元購得,經過數年的慘淡經營,一座包含有“一塔(模仿天寧寺塔形制的水塔——博雅塔)湖(擁有島庭、石舫的未名湖)圖”的園林式校園建成了。這便是以后的“燕京大學”。
侯仁之是1932年夏在潞河中學畢業后參加了“燕京大學”的特別考試,并如愿獲得四年的獎學金而進入該校歷史系學習的。自此以后,侯仁之的名字也就與“燕園”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特別是他在這里結識了影響他一生的兩位老師——顧頡剛、洪業(煨蓮)。對此,侯師在他所撰的《晚晴集》自序中這樣寫道:“青年輔機燕大,燕園風光旖旎,同學少年多不賤;名師風流,學林宿儒,一時云聚……顧頡剛、洪煨蓮師的教誨,如醍醐灌頂,使我得沐重化……”
正是在這明媚如畫的燕園里,侯師開啟了他對北京的研究;正是在燕園,他聽從了洪煨蓮先生“擇校不如投師,投師要投名師”的教誨,毅上負笈英倫,并把他引進了一座富麗輝煌的科學殿堂……但也就是在“燕園”,才有了我們今天所要敘述的兩條扁擔的故事。
第一條扁擔
抗日戰爭爆發以后,北平淪陷。但是,由于燕京大學是由美國教會創辦的,它不僅沒有與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高校一起南遷,且為了保護學校免遭日寇的侵擾,還在學校掛起了美國國旗,在校門口張貼公示,阻止日軍進入校園。
1941年12月7日,日本軍國主義向美國在太平洋上最大的海軍基地——珍珠港發起了襲擊,美國因此遭到了慘重的損失。也就在當天,美國總統羅斯福發表了“國恥日”演說,并宣布對日宣戰。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由于侯仁之先生在燕京大學學生輔導委員會工作(其實主要是安排學生離開北平的事宜),許多學生正是通過他的安排,一部分學生南下,還有一部分學生則是在地下黨的精心安排下,越過封鎖線去了解放區。也因為此,侯仁之的行動受到了日本人的長期監視。就在12月8日這一天,當侯仁之先生按照慣例照常去學校上課時,日寇的大隊士兵包圍了燕園。他們聲稱,學校已被日軍占領,所有人必須服從命令……整個學校被籠罩在一片恐怖的氣氛之中。
12月9日,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在天津被捕。
12月11日,侯仁之也在天津的岳父家中被戴上了手銬,并押回北平,關在北京大學“紅樓”的地下室里。不想在這里又遇到了燕京大學另一名被捕的學生孫以亮(即已故電影演員孫道臨),并從他的口中知道燕京大學約有20多名學生被捕,紅煨蓮、鄧文如(之誠)師均在其中。
“大牢里全無暖氣設備,時在嚴冬,寒氣逼人。鄧文如師年老體弱,又在患病,夜晚凍得不能入睡,煨蓮師就要我私自遷移鋪位到文如師身邊,緊緊靠著他,多少傳給他一點熱氣,并把我自己的衣服加蓋在他身上。文如師在出獄后,在他發表的《燕大教授案紀實》一文中曾寫到:‘予病甚,侯君予門人也,服事尤謹’,主要指的就是這件事。”侯先生這樣回憶說。
不僅如此,開飯時送進來的窩頭不僅是冰涼的,而且還摻進了不少沙子,實在難以下咽。于是煨蓮師等便倡議大家絕食,以示抗議……
關押數月,轉眼已是初夏時節,日寇雖極盡摧殘、威逼、利誘之能事,也終究是“竹籃提水”,無有收獲。最后,不得不搞了一個“法律”程序,在“法庭”上列數“罪狀”,逐一“宣判”。侯仁之先生的“罪行”是“以心傳心,抗日反日”,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三年。
既然是“緩刑”,自然可以出獄,但人身自由會受到極大限制。不僅如此,出獄之前,還得有人擔保,即“取保開釋”。而侯師一家人都在天津,有誰會來作保呢?正在這時,原先協助過學生輔導委員會秘密為去解放區的學生注射過防疫針的燕京大學校醫吳繼文聞知此事后,便挺身而出愿作擔保。
1942年6月18日,侯仁之先生用了一條扁擔挑著簡單的隨身行李,走出了牢獄之門。這也就是一直保留至今的第一條扁擔。
第二條扁擔
在40多年前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侯仁之先生被打成了“黑幫”。原因是他和這場“革命”中首當其沖被揪出來批判的人——時任北京市副市長、歷史學家、《海瑞罷官》的作者吳晗有關系。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吳晗早年就讀于清華大學歷史系。新中國成立之后,他曾擔任過清華大學歷史系主任、文化院院長等職。作為歷史學家,吳晗在普及歷史知識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而在侯仁之先生應邀為《中國歷史小叢書》撰寫文稿之后,吳晗又提出要他編輯《地理小叢書》的設想。到了1965年《中國歷史小叢書》已經出版了約150種,《地理小叢書》也出版了140多種。
正是這樣一種純粹是學術同仁的關系,用侯師的話來說“我與吳晗沒有密切關系,但是認識他”,竟也被紅衛兵揪出來批斗了。
對此,侯師回憶說:“頭一次批斗我是在大禮堂,記得有我和周一良,好像還有季羨林。校長是陪斗的。我和周一良最厲害,掛著牌子。上面寫著‘侯仁之’。還寫了什么,我忘記了。總之和吳晗有關系。”不僅如此,有人還懷疑侯仁之是“英美特務”。因為他當年是在由美國教會創辦、司徒雷登當校長的燕京大學任教,而且還曾留學美國,解放前夕才回國的……
記得北大的“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在大飯廳貼出來之后,要求各單位到北大去“聲援”、去“學習”。那時我也曾經去北大參觀,當時看到在小飯廳南面(即“三角地”)有一群人正蹲在那里拔草。仔細一看,其中就有侯仁之先生。他的左上胸別著一塊紙牌,上寫著“黑幫”二字。眼看到了此情此景,再聯想到侯仁之先生為我們授課時那妙語連珠、神采飛揚的神情,心里不覺一陣陣地感到酸楚。
侯仁之先生就被勒令住在“黑幫大院”里。平日里要么被拉去揪斗,要么被監督著去勞動……在三年多的時間里,多少朋友、同事、熟人已經先后地離開了人世。侯仁之先生雖然頑強地活了下來,卻要到到遠在江西鄱陽湖旁的鯉魚洲“五七”干校勞動。
“那是1969年,‘黑幫大院’結束的時候,就把我送到了江西鯉魚洲。剛去的時候,正趕上鄱陽湖水勢暴漲,情況很危險,要挑土加固大堤。每人一根扁擔,一頭一個筐。裝滿兩筐后,挑上大堤。給我鏟土的是位當地老鄉,大概是看我年紀大,體力有限,每次只裝了半筐土,就催我走。我心里特別感謝,到現在也忘不了。”侯師回憶說。
鯉魚洲地處鄱陽湖西岸,是血吸蟲病的重災區。由于疫情過重,連當地的勞改農場也不得不撤離。“一下水就有血吸蟲病啊!我沒得,真幸運極了。”侯師這樣說。
1970年12月6日,侯仁之先生在鯉魚洲度過了他59周歲生日。
1971年秋,上級來了命令,鯉魚洲的“五七”干校立即撤銷,全體人員馬上返回北京。于是,侯仁之先生又用在這里勞動時用的扁擔,挑著簡單的行李和其他在“五七”干校勞動改造的成員一起回到了燕園他那幢熟悉的房子,與家人團聚了。
就這樣,侯仁之先生家里也就有了第二條扁擔。
97年的風風雨雨,把侯仁之先生雕琢得像大理石一樣的寧靜、偉岸。但是,每當我去看望他老人家時,總可以從他的言談舉止中體味到在他的內心里仍然在緩緩地燃燒著生命之火。他讓我相信,他所開辟的現代歷史地理學,特別是北京城市歷史地理的研究,定會薪火相傳,后繼有人!
愿侯仁之先生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