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像老黃牛牯子吼了幾聲,就哐當、哐當地跑得飛快。
老婆子緊緊地逮住鄭老漢肩膀,整得鄭老漢怪不舒服。要是其它哪個人這樣干,他早就發毛了。
鄭老漢再是牯子脾氣,對老婆子還是啥子事都經得起,只好把東西往邊上順了一下,“你就坐一會兒嘛!”
老婆子就是不坐,她害怕一松手,鄭老漢和火車就跑了。
鄭老漢沒得辦法,只好由她逮住不放。這個事情也怪不得老婆子。她沒有出過遠門,更沒有坐過火車。這回子都是媳婦要生娃兒,要她們去照看,才頭一回進了城。
開頭那些天,鄭老漢還覺得城里頭稀奇事情多,多住一陣子,就看慣了。老婆子一天到晚帶娃兒、做家務,就他一個人閑逛,腳板皮都逛起了老繭。“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還是在自己的山旯旮里過日子安逸。
兒子是山旯旮飛出來的金鳳凰,大學讀出來就分在城里頭的農科所。看到老漢不好耍,就經常領他去農科所打轉轉,農科所有田有地,都是鄭老漢干過的活路,看到它,鄭老漢就像回到了鄉壩頭的老家。
在農科所轉夠了,兒子跟他說:“爸,我領你去一個地方,肯定安逸”,鄭老漢曉得兒子在寬他心,就跟著兒子出城到了一個怪頭怪腦的啥子山莊。
“這里名叫桔香園,是我們農科所的新品種試驗基地”,兒子介紹的啥子“桔香園”、“基地”,鄭老漢都懂不起,但那滿坡的桔子樹倒是長得扎實安逸。
“栽這么多桔子賣得脫不?”
“咋個賣不脫,這些都是新品種,好賣得很。光是這一片就要賣幾十萬元呢。”
怪球不得這林子頭修了這么多好房子。鄭老漢一下子開了竅,立馬就把老婆子領起往老家走。
鄭家屋基的鄭老漢回來了。
在城里才住了一年多點,他就領著老婆子回到自家的老屋基。
兒子,媳婦咋個都留不住,鄭老漢就是要回山里頭去種果樹。
“現在栽果樹不容易”,兒子反復勸他,“有力氣還要懂科學,你都幾十大歲的人了,就歇一下嘛!”
“有啥子歇頭嘛!屋里頭的地是現成的,老漢還有點力氣,你媽做活路也展勁,只要你幫一下忙……”。
兒子說不過老子,只好答應給他整點優質臍橙的苗苗,老漢就喜喜歡歡地走了。
“你還是喂幾頭豬,再去買幾只羊子——兒子說臍橙要用農家肥”,一攏屋,鄭老漢就安排老婆子。安排之后,又趕緊到屋背后的山坡上看那些荒山荒地要咋個整。
鄭家屋基是全村最邊遠的荒山荒坡。鄭老漢家從爺爺輩就在這里燒火山點包谷過日子,全村子的人都曉得這是塊不出種的輪歇地。包干到戶的時候,哪家人都看不起。只有鄭老漢肯把自己的老屋基接收過來,單家獨戶地干,繼續輪換著燒火山,點包谷。老婆子一年再喂兩頭豬,放幾只羊,一家人把日子還過得紅紅火火。
好久沒有點包谷,屋后頭的荒山荒得不成樣子,茅草有一人多高,一籠籠的刺巴林連白肚皮耗子都鉆不過。鄭老漢喊起幾個侄男侄女幫忙鏟茅草,砍刺巴林,從天不見亮干到太陽落坡,總算是把荒山打整干凈了。又逼著那些娃兒,打了上千個窩窩,栽好臍橙苗苗,才放那些娃兒回去。
剛栽好樹苗苗,就遇到天干。老屋基的那一股泉水不夠用,鄭老漢就背起一個塑料桶,天天下坡到小溝邊去背水,果樹苗苗喝夠了水,好像迎風就在長。老婆子喂的豬、放的羊,一個個吃得多,也屙得多,幾天就澆上一次農家肥,轉眼間樹苗苗就成了林,把荒山整得綠油油的。
“看樣子,明年就要結果果啰”,鄭老漢想。
種莊稼也是以心換心,人對莊稼好,莊稼也不會虧待人。鄭老漢家栽的果樹苗苗看著看著就掛滿了黃皮皮的果實。
新品種果果扎實日怪,大個大個的都有一個肚臍眼,剝一個嘗新,又甜又沒有米米。鄭老漢好多年都沒有這么歡喜過了,趕緊給兒子打電話,喊兒子回來看滿坡的新品種果果。
兒子沒回來,倒來了一個說是專門前來買水果的老板,嘗都沒嘗就裝了兩汽車,又把全部臍橙都包銷了,光定金錢就交了一大砣。
新品種臍橙出了名,好多人都跑到鄭家屋基來參觀、品嘗,從早到晚把鄭老漢老倆口忙得焦頭爛額,鄉長也帶信來要幾十斤送人,鄭老漢也顧不上。
臍橙沒給鄉長帶去,鄉上緊接著來了幾個人。他們在林子頭看過去,看過來,轉了幾圈啥子話都沒說就要走,老婆子咋個留都留不住。鄭老漢向來就是那個脾氣,“走就走嘛,大不了過兩天給他們整幾個去。”
社長領著兩個不認識的人來找鄭老漢,“鄭表叔,聽說你家的新品種果果扎實安逸,我們也來嘗一個嘛!”
“來、來、來”,鄭老漢滿心喜歡地招呼他們坐,又喊老婆子捧幾個果果給他們吃。社長不客氣,接二連三地就干了好幾個,一邊吃一邊問:“你栽了好多這種果果喲?”
“沒得好多,就千把窩吧!”
“千把窩還不多,你要栽好多才算多喲,”社長站起來,把果樹林子看了又看,“這一面山都是你家的嗎?”
“是噻,那年子包干到戶,社上還和我簽了字,蓋了指姆印的呢”。
“那是好早的事情了,”跟社長一起來的人說:“那年子小調整,你家娃兒去讀書,社里就把你們的自留山收了”。
“收了?”鄭老漢不明白是啥子意思,他只曉得蓋指姆印的時候,說是承包土地幾十年不變,從沒就聽說過要收回去。
“那年子你又違反計劃生育,硬是要生老二……”
“放他媽的屁!這個不曉得從哪里搬來的娃兒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生二胎就提前了幾個月,你幾爺子又拉豬,又牽羊我都沒開腔。娃兒從讀書起,我就把坡下的幾塊田都退了,好久說的還要收荒山?”說起這些事,鄭老漢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社長看到鄭老漢有些毛了,就隔開那個人,“我們今天只是來問一下,有些事情還要查一查”。
社長抬起屁股才走出門,不一會兒,村委會又喊文書來說,村里頭認真查過,就是找不到鄭老漢蓋的指姆印,說是要喊鄭老漢把自留山交出來,不交自留山就按入股分紅。鄭老漢氣得心慌,硬是一個晚上都沒睡著覺。
天剛麻麻亮,鄭老漢就去找鄉長。鄉長是我們一鄉之長,總得說幾句公道話。
去鄉政府要走一兩個鐘頭,鄭老漢走進鄉政府的大門,院子里還是清清靜靜,沒看到一個人。找了一圈,才聽到有間屋子里,好像有人在說話,就想走過去打聽一下。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屋里頭有人說:“鄉長,昨晚上斗地主你太兇了”。
“斗地主就是要兇嘛,不兇點斗得垮嗎?”鄭老漢不明白現在咋個還要斗地主,只看到屋子頭冒出來好多煙霧,又從半掩著的門里頭看到滿地的煙鍋巴。
“整了一晚上,鄭老漢家那個事情也該說一下了嘛?”他聽出來這是村長的聲音。
“沒得事,多占地就要拿出來,不能討價還價!”鄭老漢一聽,這是在說他,還把自己當成地主,鄭老漢鬼火冒。想了想,他只好轉身回家去了。
不久,鄉上果然來了一個專武部長和一個啥子司法所的干部,一見面二話不說,就喊鄭老漢交土地,不然就要鄭老漢上法庭。
鄭老漢不吃這一套,他干脆就在果樹林林頭搭了一個茅草棚,“看你幾爺子咋個整”。
就在這時,兒子傳回來一個驚人的消息,他的姐姐,也就是鄭老漢的女兒——遭遇了大地震。
鄭老漢的女兒也是一只金鳳凰。那年子是全縣的女狀元,是山旯旮里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讀完書就分在省城工作,后來和丈夫一起,在省城附近的鄉上當干部。前不久,女兒還給家里頭寫信,說是她要跟丈夫一起回家來看老人,只要老倆口喜歡,就要把他們接走。
咋個才幾天就遇到大地震了?老太婆聽到后,就差點昏過去了。兒子說,打電話不通,又趕緊去找電視臺,直到現在,還是沒有姐姐的一點消息。
鄭老漢再也顧不上其它事情,趕緊領起老婆子進城去找兒子,要守著兒子找女兒,女兒在家的時候,為了交那點學費,打豬草,撿毛菇,不曉得吃了好多苦,走到省城去讀書,都沒穿過一件好衣服。想起這些,鄭老漢心如刀絞。
進了兒子的家門,老倆口什么也顧不上,就坐在電視機面前,再也沒有抬過屁股,小孫孫又哭又鬧,要換這個臺、那個臺,鄭老漢就是不肯換,只看省里的幾個臺,電視頭正在不歇氣地播放有關大地震的消息,屏幕下方的小字打出的尋人啟示,他都睜大眼睛,想瞧個清清楚楚。
還是老婆子的眼睛尖,竟然一眼就看到女兒在電視頭和好些人說話。電視頭說,是一個大領導在看望女兒和女婿,女兒好像負了傷,腦殼上纏著白紗布,手桿也用紗布吊著。女婿是幾個解放軍抬起的,只露出一點點臉龐。女兒和女婿都很得行,是各人從亂磚頭里爬出來的,還使勁救人。過了這么多天,都沒好生吃過一碗飯。
老婆子淚流滿面,又伸出手擦干眼睛,以便能看清屏幕,一邊看,一邊喊,我的兒吶!我的兒吶!鄭老漢也整得眼浸浸地,趕緊喊兒子打電話:“快把你姐姐喊回來,有你媽陪著她,傷都要好得快一些。”
女兒的事情松了一口氣,鄭老漢領著老婆子連更趕夜又回到老屋基。
前兩天,守林子的人打來電話,說是有人在告他,再不交出果樹林子,就要上法庭。
“上法庭就上法庭,我祖祖輩輩的貧苦農民,不相信法庭也把我當成地主斗”。
過了不久,鄉上那個專武部長還硬是把鄭老頭領到了設在鄉政府里面的法庭。那是一間大屋子,他走進去的時候,已經坐了一些人。社長和那個人先來了,他們坐在一堆,兩個人把社長夾在中間,一個發煙,一個點煙,社長嘴巴頭的煙圈圈都吹攏了房頂。
司法所的干部,就是去過他家的那個娃兒。那個娃兒今天倒是打扮得舒舒氣氣的,頭發都是油亮亮的,雖說仍然沒得一點笑臉,但說話還沒得好兇。
那娃兒喊社長先說事情,說完了喊鄭老漢說,鄭老漢脾氣犟,說來說去就只有一句話,“反正那塊地是我的!”
“說話要有依據”。司法所那娃兒喊他們都要拿出依據來,社長拿出鄉政府那張違反計劃生育的處理意見,鄭老漢卻拿不出有他的指姆印的承包合同。他不曉得那張紙飛飛還有用,早就不知塞到哪個旮旯頭去了,這些天他在家里翻天覆地地都沒有找到。
“沒得依據我就說鄉政府的意見”,鄭老漢看到那娃兒打開皮夾子,拿出來一張有紅字的紙飛飛,“根據鄉政府的意見,鄭家屋基的自留林地由于承包者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已收回南北兩塊林地,并重新劃分給兩戶村民。如原承包者要繼續使用這兩塊林地,就必須與兩戶村民協商解決,村社都有權協助處理。”
“這才日怪,明明是我家的自留林地,咋個硬要分兩股出來”,好生生的一塊肉,硬是要砍出來兩條縫,鄭老漢吼了一聲,“我不答應”,說罷,站起來就走。
“明擺著是豬尿包打人,不痛人,氣人!”鄭老漢連倒幾天只是生悶氣,想點把火把果樹林子燒了,又不忍心,咋個說這都是他用一顆一顆的汗水淋出來的啊!
隨便扒了幾口飯,鄭老漢喊老婆子去屋里頭歇一會,自己又去鉆林林頭的茅草棚。
他還沒鉆進去,就日怪地聽到火車開起來了,聲音還越搞越大。突然,腳板下的地抖起來了。山在搖,地在動,他的果樹林擺過去擺過來,剎那間,那些果果摔得到處亂飛。遭了,地震了!鄭老漢趕忙歪歪倒倒地往屋頭跑。
“老婆子,快點跑,地震了!”
沒有跑幾步,就聽到“轟”的一聲,一股煙霧沖過來把鄭老漢差點整到路坎底下。
他看到過一回這種事情。那時候他還小,那天正在掏墻洞頭的麻雀,不曉得咋個就把他簸到坡坡底下了。等他爬起來的時候,啥子都沒得了。一家人都埋在泥巴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他躲在喂牛的包谷桿棚子里,又冷又餓,卻不敢出來,荒坡上、草籠里,到處都是山毛驢——也就是狼,它們一晚到亮都在叫。后來,還是村支書爬上山來,把他領回家。等他長大了,又把女兒嫁給了他,他才回到鄭家屋基重新安家過日子。
都過了幾十年,咋個又遇到這種事。鄭老漢使勁地喊,一邊喊,一邊跑到爛墻堆堆里頭到處刨,到處翻,老婆子跟他在山上過了這么多年的苦日子,看到好日子都來了,又遇到這場大災難。
他恍眼看到山下上來了幾個人,這些人也在爛墻堆堆頭翻,突然,他聽到有個人在喊,“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老婆子了?”鄭老漢跌跌撞撞地跑過去,老婆子一身都是泥巴灰灰,死死地閉著眼睛,躺在兩根木桿底下。
“好在有這兩根木桿桿擋到起呢!”說話的聲音有點熟,鄭老漢抬起腦殼一看,原來是鄉上那個司法所的娃兒。
“老人家,不要著急,婆婆沒得事!我們鄉上的民兵都來幫你把這些事情整巴實。”專武部的部長也過來勸他,緊接著,又喊來幾個民兵把老婆子抬到林林頭放好,院子頭不安全,還在不歇氣地垮塌。
沒過好久,就跑來好多解放軍。鄭老漢早先在電視頭看到過,解放軍扎勁得很。眼下跟電視上一樣,這些解放軍一攏就開干,有些翻挖糧食,有的清理財物,老婆子剛剛睜開眼睛,帳篷就搭好了,綠蔭蔭的,跟果樹林林一樣。
好多人都在擺地震那天,鄉長和幾個村組干部還在整那個啥子“斗地主”,沒跑得贏,被屋檐上落下來的磚砸成了重傷。縣上另外派了一個人來代理鄉長,大家都說這個鄉長硬是要得!
鄉政府的人來送吃的,順便給鄭老漢說;新鄉長要來慰問他。鄭老漢就在想,會不會還是那樁事?這一陣子,他已經想通了,政府這么巴心巴肝地關心他,他也沒得啥子說的。
“老頭子,你就是那個牛脾氣。”老婆子經過這次大災大難,也是感恩不盡,天天都在老漢的耳朵邊啰嗦,“人家說咋個辦就咋個辦,要不是政府,這回子不要說果樹林,就連老命都保不住了。沒得果樹林,我們就去靠娃兒。”
兒子打電話來說,她姐姐也不回家來了,她要留在那邊,幫助災民重建家園。女兒的決心又把老倆口整得眼浸浸的,女兒都有這個決心,我鄭老漢還有啥子說的呢,馬上就要把光坡坡騰出來,喊那些垮了房子的人家都搬過來住。
新鄉長說話很謙和,笑瞇瞇地。一見面就喊“鄭大伯,伯娘的身體好些了不?”
“好些了,都勞煩你們了,”老婆子搶先請鄉長坐,又趕緊去拿礦泉水。
“這些東西是慰問你們的,你們就留著自己用,”鄉長拉起鄭老漢的手,鄭老漢覺得這個年輕人的手很柔和,鄉長說:“我今天來看你們,希望你們好好養傷,倒了的房子,政府要幫你們修起來,特別是你那一片林子,一定要管理好,我們鄉政府商量要把這片林子作為試點來推廣。”
萬萬沒有想到,他的林子還要作試點來推廣,鄭老漢聽到鄉長在繼續說,“我們正在貫徹落實林權制度改革,鄉上馬上要給你明確產權,你老人家就放心地干嘛!”
鄭老漢的心熱了,鄉長走了好遠,他還站在屋基上。
才幾天的時間,政府派來的人和解放軍就把那些震成絲絲縫縫的殘垣斷壁整得平平順順。
鄭老漢要在這塊林地上面建一個新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