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杏花花一樣生活

我生活的地方是個不大的鎮子，一條細細的河流從鎮中盤繞而過，兩岸竹影扶疏，翠意朦朧。 

幾條窄窄的深巷子，清石鋪就的路面，中間讓腳底踏得有些光亮。兩邊是青磚閣樓，灰瓦白墻，窗子高且小，讓人總會浮想聯翩。墻基總是濕漉漉的，陽光照不到的暗角里，生了薄薄的一層苔蘚。 

鎮上沒有古王侯的宅殿和陵墓，也沒有先賢名士的步履遺跡，更沒有出過青史留名的儒生武將，實在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鎮子?？伞吧讲辉诟撸邢蓜t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鎮子不大，因出美人而名揚四方。 

不知此地屬何風水，自古就出美人。一個個水靈靈，鮮亮亮，臉是嫩生生地白，眼是油汪汪的黑，唇是濕潤潤的紅，牙是晶瑩瑩的亮。走路似風擺柳，說話像吐碎珠，一笑似清晨綻出了霞，一顰似天空涌起了云。人說鎮上“十個娘們九個嬌”，這話到了嘴歪的外鎮人口上，便成了“十個娘們九個臊”了。這話也有些理，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水性活也，活者不穩，加之生了一張俊臉子，男人受了誘惑，便飛蛾投火似的湊上來，難免不鬧出亂子來。這也就是所謂的“臊”了。 

鎮子上的人自屬炎黃子孫，衡量事評斷人依據的當然是先賢古訓，對失本分的女人自然是惡之厭之?？扇羰瞧狡匠３６攘艘簧?，讓天地造化的嬌顏麗質生于泥土又默默地歸于泥土，又會有人搖首惋嘆。曾有那么幾位文人先生給鎮子上作野史，寫鎮上歷代美人們的風流篇章，成書后慨然道：“雖天生艷質，但為民女，終無大趣?！蹦且馑际钦f，他們寫出的史書不夠生動，非心力筆力不濟，實乃該讓那些已眠于土的美人們來負責：她們過于本分，沒鬧出大一些的波瀾或者值得大寫特寫的事情。 

閑話不題，單表鎮上的杏花花。 

杏花花生在鎮上酒鋪人家，家業不大，只一處兩層閣樓。生意不太旺盛，賺吃賺穿略有盈余而已。她爹細細瘦瘦的身量，不是個富態相，小頭小臉尖下巴，稀稀拉拉的頭發稀稀拉拉的胡須，文文靜靜的像個秀才?？伤吘共皇切悴牛怨啪舆h庖廚，他卻整日圍著灶頭轉，做湯做面，治酒治菜。他老婆管應來客，收錢賬。他老婆叫眉子，俊眉俊眼的丁香身子，步子輕盈盈，聲音甜潤潤，招待得吃客舒心暢氣。杏花花是他家的獨生女兒，嬌養自嬌養，可終究不是大家小姐，粗活也得做一些。十三四歲上，便在店里做幫手，給吃客上酒端盤子。這時的杏花花，人家還管她叫小杏杏，是個沒發育成的毛丫頭，美相還沒綻放出來?？捎兴宦睹?，店里的來人就多，吃客酒量食量就大。一串串的銅錢扯出來，“嘩啦嘩啦”地響，尖著喉嚨喊酒添菜。 

到了十六歲， 小杏杏出落成了戳眼珠子的美妞兒。一出巷子，男人傻子似的張著口發呆，女人挺著脖子直眼。有些癟嘴婆娘們嘁嘁喳喳，說她是河水里的魚妖轉世，定要鬧出些亂子來。不想這話更給她身上添了引人的勁兒，后生們見了她怔怔地發呆發癡，直要流出口水來。小杏杏若吟吟一點，更生生地勾掉了他們的魂兒。癟嘴婆娘們揉揉讓皺紋埋住的花眼，搖頭唏噓，悵然若失。 

九九重陽，鎮上來了個草臺班子，搭起八尺高的戲臺，挑了十六盞燈籠，入了夜就打響鑼鼓，“咿咿呀呀”地唱。小杏杏身著水紅色的緊身衫子，墨藍敞腿褲，頭梳得一絲不亂，劉海一溜齊，一彎月牙形的壓頭簪子小巧又玲瓏，燈影下望去，一張臉似露水打濕了的花骨朵。她搬了張小凳和她爹娘坐在最前頭。身后黑壓壓的人，眼珠子落在戲臺上的少，落在她身上的多。臺上唱戲的角兒都納悶兒，順眼往下一瞧，戲就唱走了板調兒。 

白日里歇戲，戲子們就都擁進了白家酒鋪去吃酒。幾日過后，人熟了，小杏杏笑吟吟地迎，笑吟吟地送，有時還跟戲子們說笑幾句。這讓鎮上人看了極不舒服，恁地生了許多憤慨。男人們緘口蹙額，憤憤地噴氣；女人們唧唧喳喳地講說，罵那些戲子，捎帶也罵小杏杏骨頭輕，性子浮。有個老女人說得更讓人憂戚，說是戲子們專會下“蠱”，這蠱是把百條毒蟲放到小葫蘆里，互相咬殺，剩下的一個就是蠱。要是給人下了這，個個都逃不脫，多少良家女子就是中了蠱才著了人家的道。聽得性子火爆的后生們拳頭攥得緊緊的，眼珠子瞪得圓圓的，要砸那些油頭花臉的戲子們。可最終誰也沒動手，鎮子到底是個民風淳厚的地方。戲唱完了，戲班子走了，小杏杏仍笑吟吟地坐在自家的閣樓上，鎮上人這才松了一口氣。男人們展了眉，女人們開了眼，可又疑疑惑惑地不放心，隱隱地有點氣惱，覺得似受了誰的愚弄使她們白白地提心吊膽了那么一陣子。 

后來，小杏杏得知了這事，捂著肚子好一陣暴笑。笑得人們漲紅了面皮，慍慍地好些日子不痛快。 

自這起，小杏杏明曉了自己在人們心里的分量，便“驕傲”起來。那能勾出人魂來的眼珠子也不正眼看人一下子，挺著圓潤潤的脖子，踏著飛飄飄的步子從巷子里走來走去，看著她的人都覺著自己像矮了那么一截子。先前男人們看見她淌口水，這會兒連唾沫也不敢咽了；女人們先前講說她，這會兒只是蔫蔫地順下眼睛，嘴角也不再撇一下。只是有些癡妄的后生見了她之后便做出些古怪的夢，可這夢他絕不會跟另一個人說出來。就這樣，他自己還像犯了罪愆似的惶惶地心跳那么一陣子。 

這時的小杏杏人們已改口稱她為杏花花了。此地的女子，到了一定的歲數，不管出嫁未嫁，全在名字的尾巴上加上一個重疊音的字。可按年歲算起，給她加一“花”字未免早了些，但對于她又是非加不可了。 

杏花花這會兒像花開到了正艷的當口上，美色像團火苗子，灼灼地燒人烤人，給鎮子增了顏色又像是使鎮子失了顏色。 

竹高千尺，終有開花發枯的時候，像眨眼的那么個工夫，杏花花在人心里就失了分量。夏日燥熱的時令，她到河水的僻角處去沖身子，讓又癡又呆的李傻子瞄見了，下到水里抱起她就朝鎮當街跑。她嚇得叫都沒叫出聲就閉過了氣兒。傻子抱她到了人稠的地方，往地上一放，臟兮兮的臉上出了一道道汗。這會兒正是吃過了晚飯歇涼的時候，一下聚了許多人，眼睛盯著地上這一坨羊脂玉似的活肉，口張得好大，身子一下定在了那里，極靜。只有傻子朝一圈人癡笑，口里一滴一滴地往下流黏黏的涎水。眾人臉相都一個模式，下巴掛到了胸脯子，臉上的肉繃得閃閃地亮，眼珠似要跳出眼眶來。人一圈一圈地加厚了，挨挨擠擠地沒有聲響，聽得清遠遠地向這跑的人“噓噓”的急喘聲。 

眾人看得正癡迷，“哇”地一響，杏花花的娘顛著小腳嚎著一路跑來。眾人閃個空兒，她撲進當心，張著兩手朝傻子身上撲，傻子“嘻嘻”地笑著繞圈子躲?！芭尽钡匾幌拢さ乖诘?，嚎罵出不了聲，直翻白眼珠子。傻子沖出人群一溜煙跑了，撒下一路癡笑。 

人們這才醒過了神兒，女人們拿衫子遮住杏花花光潤潤的身子，男人們攙了她的娘，亂哄哄地回到她家的閣樓去。就這會兒，也還有細心的人沒忘了跑到河邊給尋回了衣裳來。只不過到后來發覺紫綢褲子沒了影，不知是讓河水漂了去，還是讓人趁亂藏下了。 

這幾日，鎮上人都顯得莫名其妙地亢奮，巷頭巷尾人來人往，眼睛亮閃閃地撞來撞去，臉上憋出一層醉紅。李傻子仍癲張張地仰著臟兮兮的臉在巷子里穿來穿去，時而有女人拉長聲喚他：“傻子，嬸子這有饃！” 

傻子樂顛顛地奔去，黑黑的手抓過半塊饃，一齒一齒地咬。人們的眼睛朝杏花花家閣樓的窗子頻頻地盯，扭回頭，晃一晃發酸的脖子，順便仰臉望一望天。有人說：“云彩燒得正耐看咧！” 

于是人們一齊看天，云彩燒得的確耐看，一片片殷殷的粉紅，魚鱗似的排著。閣樓也罩了一抹抹抖閃的光暈，飄忽忽地浮動。人們的臉上掛了層夢一樣的癡迷。 

過了月余，杏花花能起床踱出自家的閣樓了。她眼圈黑了，下巴尖了，身子搖搖擺擺，眼神恍恍惚惚。人們仍聚攏了看她，可眼神全變了，沒了先前的那份恭敬，直直地掃過去，毫無忌諱地打量。她怏怏地斜過一眼，有人鼻子哼一聲，憤憤地咕噥道：“傻子摸都摸得，看倒看不得了？賤坯！”說著唾一口，輕蔑之情溢于言表。 

一次，杏花花在巷子里走，正碰見了李傻子斜著膀子張張揚揚地晃來，朝她“嘻嘻”地笑，兩腳一跺一跺地朝前湊。旁邊的幾個人不阻不攔，只是仰著臉看。傻子似受了慫恿：“呀呀”地叫著朝她撲。她失聲一叫，膀子一縮，扭轉身子一陣風似的跑。李傻子“嘻嘻”地笑，那些人“哈哈”地笑。 

自此以后，杏花花就再也沒出來露過面。到她家樓上去吃酒，只見里屋門簾子擋得嚴嚴的，也聽不見里頭有一絲響動。只見她娘哭兮兮地抹著淚去請鎮上的郎中吳老先生。吳老先生一身青布長褂，弓著腰，拄著根拐慢慢地踱上閣樓，掀開簾子走到里邊去，好久不見出來。坐在桌旁吃酒的人眼睛耳朵一起向里使勁兒，酒也吃得寡味兒。 

吳老先生踱出她家的門，走到街上，就有幾個女人湊上來，打問杏花花是患了什么病。吳老先生搖一搖頭說了句：“極瘦……”又弓著身子走。問的人啞然了一會兒，也搖開了頭。實在想象不出這“極瘦”該是個什么模樣。在她們眼里，杏花花早先也就夠瘦的了，丁香似的身子，柳枝似的腰，再瘦能瘦到啥樣子？想象不出，只有搖頭。 

杏花花這一病可真纏綿，從夏到了秋，只見她娘一罐一罐地往出倒藥渣子，不見她出來露露影，讓人揪心扯神。鎮上的女人們也一改從不進酒樓的老習俗，抱著孩子上樓了。她們是隨著吳老先生來的，是找他給瞧一瞧孩子的身上起了紅花斑或是小泡泡，看過了也不下去，一屁股坐下，眼睛溜溜地往門簾子里頭盯?？墒裁匆睬撇灰姡孀屓思钡糜行┗倚牧恕?

直到秋日快煞尾了，杏花花才算是讓人瞄上了一眼。也就是撩開門簾子站了眨眼的那么個工夫。這也就夠讓人們又驚又喜了。喜的是終又見了她一眼；驚的是沒想到她竟瘦成了這樣子：像一縷裊裊的煙。 

那一日，杏花花原是出來看畫的。她家給閣樓刷新，墻壁上畫了些畫兒。此地的風俗，酒樓飯鋪里的壁上都畫些花呀鳥呀的，舊了就涂去再畫新的。她家請了畫匠。 這畫匠年齡四十上下，是鎮上一家畫鋪的鋪主。他的鋪里常日凈畫些門神灶王之類的畫兒售賣，雇了幾個人畫身子衣飾之類，他專管畫臉畫眉畫眼睛。平常里有人來請他們畫墻壁，他只是讓畫身子的小工去應付的，可這次他卻親自出來了。他一來，就與往常不同，除了畫些花鳥魚蟲之外，又畫了幅帶人物的：灰陰陰的巷口，立一粉紅倩影，裊裊娜娜；側邊是影影綽綽的人，臉都朦朦朧朧，可卻透出怯怯的，像望皇后娘娘般的神情。 

杏花花夜里舉了燭立在前邊，呆呆地看，凄凄的臉色變得一潭水似的平靜。 

慢慢地，她的病竟好了起來。 

后來，畫匠求人說要娶杏花花做他的妾。出人意料的是，杏花花竟同意了。 

娶親那天，辦得煞是熱鬧，喇叭“哇哇”地吹，爆竹“噼啪”地響，轎子繞著鎮子轉了又轉?？蓳f那轎子里坐的并不是杏花花，她久病剛愈，是禁不住這么折騰的。所以畫匠花錢雇人裝扮了個新娘子，坐在轎子里，又披著紅披頭，別人也看不出破綻。而杏花花頭一天夜里就讓畫匠悄悄地接進了一間周遭的墻上都畫了畫的閨室去。又有人說那畫并不是畫在墻上的，是畫在白楊木板上的，春夏秋冬各季換一遍。自這以后，杏花花就再也沒出來露過一次面。雖然鎮子上常常傳著她的一些事，可也都是胡猜測而已，是不能當真的。 

以上說的當然是早些年的老事兒，我這個鎮子的后輩人，在我出生的時候，這位杏花花已逝去許多個年頭了。我當然也就沒有一覽她嬌顏麗目的眼福，可我的耳朵里卻塞滿了有關她的故事。她仍然是我們鎮子上生活的一部分。人們傳著她，講著她，或唏噓，或慨嘆，故事總是帶著濃濃的感情色彩，也演繹出了許多虛幻的奇談。到后來，我離開了鎮子，許多年過去，這些故事在我的心里漸漸地淡漠了，甚至忘卻了?？深^些天，借出公差的機會，我繞道回了次故鄉的小鎮。想不到鎮上的人仍在大談特談她。原來畫匠的后輩人在修葺閣樓的時候，意外地找到了一張杏花花的肖像畫。拿去當古物賣，人家不收，原因是年代不算久遠，又不是出自名家之手?？蛇@畫后來讓一個生產美容霜的廠家看中了，拿去做了廣告。據說用了這肖像以后，銷路特好，賺了大錢。這使鎮上一些人很感到榮耀。有人拿了給我看，我細細地看著，不知是由于年久褪色，還是翻印不精，模模糊糊。我想，那可能是原畫讓蟲蛀出了洞。 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