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臺上梅花開在數九寒風中,背依迷漫大雪。萬花紛紜的江湖,方才在菊花最后的驚世演繹里塵埃落定,梅就奪定了冰雪河山,在俏麗的局外獨自開,可真算得上笑傲江湖了。
這就是梅的個性,枝桿稀疏,簡單明了的三兩枝,斜斜依依,沒一株循規蹈矩的媚態。梅的花朵更脫俗,點點滴滴,以標新立異的格調,把淑女的婉韻修養到極致。可能在季節深處獨處得太久,為操持一份自重吧,她那徹骨的冷艷,是很反感生風流賣俏麗的。正是這份素養,讓她的舉止行為小心而生動,也正因這份小心和生動,竟獨占了寒冬雪野,成了三九嚴寒里的東方不敗,也成了文人筆下搶手的版本。江南多少花間詞客寫梅,哪個不大動芳心,寫得冰骨玉魂,高潔而孤傲,什么君子襟懷,梅花風骨;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還有歌里唱的《梅花三弄》:梅花一弄斷人腸,梅花三弄風波起,云煙深處水茫茫。這三番五度地弄,到頭又來個云煙深處兩茫茫,看來決非一個弄字了得的。另有《一剪梅》: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為伊人飄香,才是無法了卻的深閨迷怨。
梅花被文人惡搞或酷弄,早就登峰造極,而文人墨客們還在眾志成城地包裝捧轟,為梅花提升品位,讓其出盡風頭,并終身站到了文房墨海的超前沿。人們為梅們附加的前衛性,太霸氣了,霸得很難讓人不跟著恭維,后現代們一路跟下來,更是成群結隊地詠,新新人類在別的觀點上可以一新再新,到了梅這里,都新不出來了,都不假思索地順溝溜,直把梅說得如仙如君,一無錯處。到了八九十后們,梅花的粉絲更多,更炫得離譜了。
十年前我在北京魯院,見到過不少大作家書房里植梅。大盆古樁的梅最大限度地張揚著,越是開得艷的貨們,越讓文人拒之門外,只讓小心而生動的梅在墻角獨自開,并在其性格上加以影射,闡示或頌揚自己的文道。也就是那段時光,我在地鐵道里見到拉二胡寫詩的文友,他們無職無業,蓬頭垢面,仍堅持走作家的青天路,大有殉道的悲壯。另有北京文化村里的自由撰稿人,屬寫詩的最慘,都到了討要剩飯碎饃的地步了,心還在象牙之塔下邊守望文學理想。他們最喜歡唱梅的歌。地鐵里南來北往的客,錯落穿行在現實的繁榮里,誰也不顧得看他們流落的灰愴。而我卻在他們身上找到了為梅升華的點,不自覺地唱著千里冰霜腳下踩,或一剪寒梅,傲立雪中,打發過去一點小小的體恤。但又為他們的寂寞開無主,感到絲絲的悲涼。離開北京后忘了不少人,唯有那大盆古樁的梅和京都落魄的文人忘不了。總在想,如果有一天經濟發達了,定要返回去接濟他們,在大風雪中送去一塊碳。
經過時光打磨,人生新的迷惑不斷閃現,多重人生和多元生活像洪峰與石頭,打來磨去,打磨掉了不少多愁善感,我變得親近了世故和現實。后來一位文化村的學友為出書打電話叫我幫忙,一開獅子小口就要我銷幾百本書,好像我不是讀書人,是個大款。我沒支持她,再后來聽學友說她也到地鐵廊道里擺攤銷書了。對她的勇敢,我有點嘆為觀止,也想到寒梅這個意像,更想起北京作家們書房里的梅,這一寒一暖兩種梅該怎么評價呢?一時感到世事變得稀奇古怪,魔方一樣不好定論。接下來又想,在野外或公園竟相開放的花們,大朵大朵地亮人眼球,怎么就記著那些梅呢?
日子漸漸閑適下來,我在陽臺上種了一盆白梅,一寸多粗的根樁,道折兩彎,酷酷地往上蟠扎,看似蒼勁古怪,細看又不失飄逸,活脫脫一幅古香古色的立體畫。我一天到陽臺上看幾回,為她的造型而牽出古典情緒來,覺得自已也恍若走進宋朝了。因我施加的肥力過量,白梅瘋狂抽枝,一到四月就跟田里莊稼一樣茁壯,咋看都不像梅,倒像村頭槐叢,真是一介淑女變成柴婦了。我去請教園藝師,回來照指示剪了不少閑枝,才保持了淑女態。有一次我出門開會,回來看見梅變成一截木樁了,一問,原來是老公的杰作。他嫌梅失掉本性,還嫌我對梅太在意,整天在陽臺上奔忙,所以一剪子下去了卻不少麻煩。夠武斷的,天使遇到金剛了?我少不了把老公整了一頓,然后默默等著了無生趣的木樁再度抽枝發芽。
今年,大雪來得遲,卻下得沒完沒了,從十一底飄雪直到臘月中旬,完整地造出一個粉裝世界。這倒好,所有的草木都在白茫茫一片干凈大地里作了色戒。我和幾位文友相約去踏雪,凍得寒號鳥似的,哆哆嗦嗦到半路就轉了回來,忽然想起陸游的詩: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可想宋朝古道邊梅叢之多,還說明古時文化化的生活太少,古人只有用詩詞營造雅興。而現代人看電視,聽MP3,坐電腦,聊天,網絡空間時時叫人樂翻天,雪地尋梅不說作秀,不說強作愁,也該說花時光成本太高,太不現實了。
回到家,我想起陽臺上的白梅,到那一看,好慘!雪欺白梅,一點傲骨都沒有了。
陽臺上有三種花,迎夏在十一月暖冬里摸迷路似地和梅混到一起開。還有菊花將落未落,披頭士似地蔫著個頭,好像在承認自已摸錯門了。另一種就是花中君子,梅者,而她正被一層雪壓著,把小小花朵劈頭蓋臉地蒙住,原形本色都面目全非。我湊上前用力地聞,方有一縷暗香幽幽飄過來,而這縷香,也很快被寒雪的涼氣襲擊掉了。這場大雪像千軍萬馬奔過來壓向城頭,成了季節的巨無霸,霸得不管你的清高,典雅。梅倒成了馬蹄下的碎花,憐弱無主。這讓我想起流落地鐵廊道里的,餓著肚子唱高調的瘦文人,眼看形銷骨立的,卻大言傲骨什么的。其實他們完全可以為五斗米折一下腰,就不會衣帶漸寬地淪落路旁了。
梅也是錯過了三月的明媚春光,開到別人后邊了。歌里唱的“高歌歡慶新春來”應該是在為報春而開的迎春花,她們黃燦燦的花叢,才是喚醒百齊開放的引領者。梅,你可以不趕隆冬這個背集,繞過雪天開。有句詩說得好:他年我若為青帝,報于桃花一處開。這是說菊的,也應在你身上兌現。再別在雪地里開得那么凄苦,那么斷人腸。梅,你別怕桃花們的妖艷,和她們在一起,有柳的襯托,有杏花梨花帶雨而來,有牡丹海棠的呼應,多色彩相互輝映,你才會告別孤獨,在昂首怒放的叢中笑的。不久,陽臺上的梅在第一場雪化時,落了。花朵慘淡地混在雪泥里,很快不見了蹤影。正是砌下落梅如雪亂的光景,也正是刪掉往日的閑愁雜感之時。往日的牽掛終于從陽臺上開溜了,一時再想起周杰倫唱的:花落人斷腸,就感覺他的為賦新詩強作愁。這種作秀已經太久太久了,應改唱成花落人歡暢,才是對他的實話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