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三寶

鏡子

他家里很窮，幼時得了幾場大病，導致脊柱出現畸形、畸胸、斜頸，背竟然就那樣駝了下來，低垂的肩膀上扛著個碩大的腦袋，走起路來無精打采，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十二歲那年，他在自己土生土長的黃嶺大隊小學讀五年級。“批林批孔”風勁吹校園的日子，班上冷不丁冒出來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老師，據說是武漢的一個下鄉知青，難怪呢！大城市來的就是與眾不同，鄉下的娃兒們都喜出望外。只可惜她是教數學的，這門功課他糟糕得一塌胡涂。

女老師大名叫楊振瓊，二十二三歲的年紀，扎一對羊角辮子，圓潤的臉盤白里透紅，個頭兒不高，但身段子蠻窈窕的，骨子里還透著一股叫泥巴腿子說不出來的特有的味兒。有數學成績挺好的學生斗著膽兒喊她“楊梅”，據說那是一種雌雄異株的常綠喬木，初夏時節密生出多數囊狀體球形果子，果核堅硬，在長江以南地區隨處可見，最遠只到過一次縣城的他沒見過更沒嘗過，不知道是不是她身體上散發出來的那個味道。

時間相處長了，慢慢地他就弄清楚了楊老師的身世。她從江城某中學初中畢業，就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毅然報名到“廣闊天地里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多年，練就了“扎根農村鬧革命”的一顆紅心，只因家庭出身成份太高等問題，成了他們那茬知青的最后一個留守者。

大都市的金枝玉葉成了僻壤上的下里巴人，但楊振瓊并不因此頹廢，說是給鄉下的娃兒任數學老師，其實在“教育要革命，學制要縮短”的那個年代，她什么都得來兩下子：除了教數學，她特別愛旁聽班主任教的語文課。他驚喜地發現她同他有一個共同的愛好——文學。選題立意，切磋作文讓他們成了親密無間的朋友，課間幫助他練習數學自不必說。輪到“開門辦學”割麥摘棉的時候，她就給孩子們講故事——福爾摩斯驚險探案、班禪大師摸頂賜福、十萬市民橫渡長江成了他最初的異域文化快餐。

楊老師還有一大愛好，那就是在課余時間打籃球。她時常邀請他一同鍛煉，運球、傳球、起跳、三步上籃，運動細胞欠發達的他，卻怎么也學不會該死的三步上籃。手里運著球，嘴上念叨著“一、二、三”，可投籃時，不是步調錯了，就是持球走步，要不正欲出手，一抬頭才發現籃筐位于后腦勺的位置。弄得楊老師搖頭嘆氣，每天都逼他埋頭苦練。

“嘿嘿，你這是三步上籃？練分解動作呢！”楊振瓊的動作可標準啦。她赤著光溜溜的腳丫子，抄手搶過他的籃球，自顧自地表演動作， 而且次次命中。非常漂亮的三步上籃，猶如一只靈動美麗的母豹。

他傻站在原地看得眼花繚亂。每到這時，她總是走到他面前，遞過球莞爾一笑：“你再試一試，不要怕失敗。”

后來他才知道，楊振瓊要他拼命練球，是為了改變他發育不良造成的佝僂身材。

一年的光陰很快流逝，輪到辦小學畢業證了。孩子們蹦蹦跳跳要去十里外的江漢油田去照畢業照，這是他第一次光顧照相館，見到什么都格外新奇，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

楊振瓊那天穿著一件的確良花格襯衣，套一件陰士藍布褲子，烏黑的秀發被一葉月牙手帕綰在腦后，顯得樸素大方，眉眼又透著別樣的清爽嫻靜。時隔近三十年，他依然承認，楊老師的那種高貴典雅的氣質是鄉野的風刀霜劍磨滅不了的。

看到那架照相機機身后面的倒影時，他嚇了一跳，瞪大眼睛：“咦，這是一面什么鏡子呀？怎么把我們的像都弄倒了！”

“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都進行了七八年，這群鄉下少年竟還從未見識過這種上世紀就進入了國門的西洋鏡兒。照相師傅咧嘴哂笑。

楊振瓊認真地解釋說：“這是取景器里面的凸透鏡在起作用。照相機一般由鏡頭、光圈、快門、取景器、鏡箱等構件組成。凸透鏡有會聚光線的能力，但單片透鏡成像質量較差。目前照相機的鏡頭多由三至七片凸凹透鏡組成。”

圍著照相機看了又看，他發現那面晶瑩剔透的鏡子不能上彩。楊老師說，這是為使光線少受損失，提高成像質量，鏡片都鍍上了一層藍色或紫色的膜。

楊老師懂得的東西可多哩。他小心翼翼地坐在鏡頭前，若有所思在想著那面鏡子。

“抬起頭來，挺起胸膛！”楊振瓊出其不意地站在他的背后。

“老師，我天生駝背，沒法改變了。”他有些悲戚。

“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任何事物都是可以改變的。”楊振瓊伸展手臂在為他矯正。

“咔嚓”一聲，快門響過。他挺直腰桿的形象第一次定格在那面鏡子里。楊老師隱身在他的背后，他頓時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十分溫暖。

少年的苦難是一大財富。許多年后，他進城當了新聞記者，他把這個鏡子的故事講給他的采訪對象聽，他講得很傷感，人們聽后只是付諸一笑。

又過了一些年，他做了一家市報的副總編輯，一天突然想起了那面鏡子，講給來報社里實習的大學生聽，那些實習生聽得哈哈大笑，都笑他“太土老帽兒”。他突然覺得很傷感，回來后一個人慢慢地把這個故事寫了出來。那個鄉下少年，是我。

老街

巷道窄窄的，寬僅三四米，剛好能行板車，卻一律用青石板鋪就，鋪張著往昔的繁華，也寫就了巨變的滄桑。街長也不過千米，街房的建筑，前店后宅，一色的明清徽派風格，多為九柱九檁磚木結構院落，如晾曬衣服被褥，只需將一根竹竿從自家窗戶架到對面人家的窗戶即成。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拽下一扇扇杉木店鋪雕花繡閣的影子，飛檐翹角的馬頭山墻將路遮掩得半明半暗，一塊塊石板就涂抹成了戲臺上那一張張大同小異的陰陽臉。

這就是離我出生地不遠的黃場，八九歲時我隨父親第一次去看這個文革初期就被廢棄了的老街，我便無端地喜歡上了它。走在老街的石板路上，你自會感受到腳下沉甸甸的厚重，不必擔心哪里有一兩塊石板不夠貼實，從豆花店潑出的潲水會積藏在下面，一不留神踩上去，“吱嘰”一聲冒射出來，濺到人的身上。

“妙哉二回頭，香嫩且滑口，今日喜嘗鮮，回味永在喉。”一個風流倜儻的乾隆，將微服下江南的腳步稍作停歇，在一間名不見經傳的小飯店臨壁醉書，黃場的黃鱔二回頭便因應了“皇上二回頭”的諧音而名揚古今。只是苦了這里的焌米茶，則因皇帝爺缺席，端的給埋沒了。

不見天子垂青，不見得不是稀世天物，單看這焌米茶，水是水來米是米，從不嬌氣從不渾湯，有如極品貢茶，煮熟了總是消暑解渴還能果腹，足以讓有口福之人大快朵頤，又可令愛美女士永葆魔鬼身材。

破“四舊”風正濃的日子，這個素稱“小漢口”的老街被改造成了人民公社的生產大隊，但依然有行走不太方便的老嫗在門前擺設小攤，賣酒煮面出售焌米茶之類的，見有戴紅袖章的小青年便幽靈一閃即失。“紅衛兵小將”指著粉板告示說，小資產階級每時每刻都在潛滋暗長，焌米茶賣了千兒八百怕也不止吧？這繁體字的小牌子后面有階級性的大文章，你看它一沒寫豬名狗姓，二沒落牛年馬月，他們做夢都想著復辟變天呢。

“復辟變天”的時代說來就來了，當世人都爭先恐后地涌下商海時，黃場老街卻依然保持著它榮辱不驚的個性，杜絕了人來人往擁攘的游客，杜絕了提籃小賣的追逐喧嘩和毀滅質樸恬淡的商業俗氣。石板巷道，云卷云舒，古樸人家，粗茶淡飯。

油菜花開的日子，金黃金黃的花朵團團簇簇，街頭的一間木板房里，一個鶴發童顏的老奶奶坐在灶間燒火，柴火把她清秀的臉龐映得嫣紅，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待在她身邊在繡一雙丹鳳朝陽的鞋墊，一個精神矍鑠的老爺爺探進頭來，瞧那副裝束打扮，好像是挺有身份的城里人。小姑娘見來了客人，端了一杯茶，猛一跳便活潑潑地站在老爺爺的面前，問他是不是來老街畫畫的。老爺爺說不是的，他是來問這里有沒有一個叫隗英兒的人。奶奶茫然地搖搖頭，說沒有，我嫁到黃場老街都有六十年了，從來還沒聽說過有這么一個人。

怎么會呢？老爺爺不相信，說這條老街東邊是不是有一條通往長江的襄河，隗英兒當年就住在這里呀？大革命時期，她鼓勵青年伢們出去鬧紅，有一個叫德柱的小伙子參軍沒三天就負了傷，少了一條腿，她嫁給了他。

“那時候，送郎當紅軍的大姑娘小媳婦可多啦，嫁給負傷紅軍的女孩子也不是一個兩個。”老奶奶的神情有些淡漠。

“我奶奶也是嫁給了少了一條腿的紅軍呢。”小姑娘搶著說，“就是我爺爺！”

“那有什么可說頭的，都是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老奶奶輕輕地搖了搖頭。

懷著一份特有的喜愛，我漫步在石板鋪就的巷道上，感覺到白墻黑瓦幽深逼仄的老街給我的遠不是一份悠然和淡泊。在當今經濟大潮的時態下，幽長的老街以它固有的姿態和文化優勢完好地保存了下來，給走近自然遠離喧囂的我，帶來更多的是一種文化回歸，一種為家鄉感到驕傲的淺淺激動。

黃鱔二回頭已從精美菜譜中走入了都市，襄河邊月亮照常升起，黃場老街的焌米茶越吃越香。被湘鄂西蘇區軍民譽為“常勝將軍”段德昌的鄉鄰，踩著石板來尋找冒死抵抗鄧中夏進攻沙市之命的親人，中共湘鄂西中央分局書記夏曦的故里也派來文史專家，走遍巷道來詢問當年坐鎮老街指揮肅反的詳情。賀老總的后代也來這里踏訪先人的足跡，他們忘不了祖父黃場老街堅持對敵斗爭，于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冬夜遭遇白匪包圍，危急關頭被人拖入房中，然后冒著槍林彈雨將他秘密送回洪湖蘇區。

帥門之后要重謝救命恩人，石板巷道上站滿了密密麻麻的荷鋤負犁者，卻無一人站出來承認自己的父輩或祖輩曾搭救過戰功顯赫的開國元勛。在黃場老街人看來，那沒有什么值得感謝的，只不過是尋常人做了一件尋常事。黃場老街“鬧紅”那陣，共產黨人在這里走馬燈似的一茬一茬換，這樣的事情幾乎每每天天都在身邊發生，也許他們實在是記不得了。

就像向晚鄉野的農舍上飄起的縷縷青煙，老街陰郁而清涼，含蓄而內斂，寂寞而沉美。它不張揚不顯眼不喧嘩不浮躁，隨性自然，寂寥無語。我知道，相對于現代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來說，黃場老街是顯得那么落寞和微不足道，好像只能在孤芳自賞中找到自在的美麗。但是不然，老街的美是一份古色古香的返樸歸真的美，是一種現代文明所無法創造的文化的美、民俗的美和鄉情的美。一扇幽暗的毫不起眼的柴扉背后，里面都會蘊含著一段自然的本真的超越時空的故事。

手語

最后一茬莊稼收割了，田野失去了春種秋收的喧鬧和嘈雜，寂寂地向著寒冷的冬日游走。只有冬青樹于枯黃中透著些許綠意，甜蜜地撫摸著原野靜靜冬眠的鄉村。走在久違的田埂上，感受著這生我養我的松軟土地，我才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田野里的麥苗，疲憊地躺在大地休養生息，默默地等待著春天的到來。

田野上空的高壓線，這時也顯得線條清晰，且在凜冽的北風中抖動著，發出嗚嗚的鳴叫。有幾只麻雀自如地落在上面竊竊私語著，我為它們能保持平衡的能力而驚奇，心想：鳥兒怎么就不怕高壓電呢？它們有可能因不小心而被摔傷嗎？繼而，我搖搖頭笑了，為自己這幼稚的想法感到可笑。

視網膜中闖入一對農村夫妻。女人生就一副細細彎彎的眉眼，小鳥依人但不招人憐愛；男人長得一臉坑坑洼洼的麻子，人高馬大卻夠不上帥氣。因為他們是我黃嶺老家的熟人，男的名叫漢香，還是我們劉姓本家的兄長，據說改作這個女里女氣的賤名是為了好養，卻依然難擋少年時染上天花，并在他的面部留下無數星星點點的杰作；女的是他的妻子，因為漢香早年做了她的上門女婿，她的名字我便無從知曉，我只知道她是一個啞巴。我還未進城時，他們就從女方家搬了回來，日子過得異常拮據，揭不開鍋幾乎成了家常便飯，真正是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常常令鄉鄰們所不齒，我當然也不屑與之往來。

眼下他倆看上去已不再年輕，雖然蓬蓬勃勃的生命還在，可蓬蓬勃勃的愛早成了明日黃花，難以讓人怦然心動。和以往見到的農村老夫老妻不同的是，他們不是一前一后走著，而是并排依偎著走在一起。

我正在納悶之際，他們開始了交談，一種無聲的零距離的交談。女人皴裂粗糙的手指時緩時急，上下翻飛，如兩只張著翅膀的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又像雨后的褐色蜻蜓在水面上輕擺尾翼。我側頭看了一眼他的男人。他微笑著看著妻子，帶著些縱容的神氣，或點頭，或搖頭，也打著手語。我不知道他們在聊些什么，但看得出他們談得很開心，眼波溫柔地糾纏著，令冬日的田野都泛起了暖融融的春意。女人時而嘟起嘴巴垂下睫毛撒嬌，時而揚起臉龐嬌憨地開懷大笑。有時，許是過于微妙難于表達的縝密心思吧，他們會雙雙捧起對方的手，在對方的手掌上畫些什么。我清楚記得他們倆口子都是文盲，目不識丁，胸無點墨，溝通艱澀，情感交流比正常人要困難十分。他們在給對方發送什么樣的信息，而且這信息讓這縱橫阡陌肅穆沉靜卻有聲有色。聲是心靈之間的竊竊私語，色是眉目之間的繪影繪形。

她就是我認識的那個聾啞人，就是我們麻哥漢香的啞巴妻子么？在這冬日蒼涼、曠遠和靜謐的田野，她和他仍然感受到大地蘊蓄著的無窮魅力？我不知道。這么美妙的韶華，這么傾心的愛戀，卻耳不能聞，口不能言。是上帝因為妒忌安排的缺憾么？這種缺憾，如月明卻被云遮，花開偏逢雨風，于人生是一派淺淺的迷蒙，在內心是一層郁郁的失落。可為什么我看不出他們有一絲一毫縈懷不化的感傷，反而全是月盡而陽生，花盡而果碩的滿滿朝氣呢？

我和我的那個她都是耳聰目明且能言善辯的。居住在城市衣食無憂，從事著“人類靈魂工程師”的職業，整日里伏案筆耕，醉心于五光十色，往往羞于直接表達自己的真實情感，卻會在爭執中將言語化作利刃，狠狠地擲向愛人的心田。每一次的爭吵，我們都是唇槍舌劍，不把對方刺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絕不罷休。似乎用言語做刀，將我們的愛情一片一片凌遲于人前，是件于雙方都酣暢無比的快事一般。我們聽得懂對方的話，卻讀不懂對方的心；看得見對方的臉，卻看不透對方的眼。終于漸行漸遠，幾乎走向陌路，只有回憶永遠在，但見情味日漸稀了。

我怔怔地望著那手語，傾倒于那份清絕的情趣。而這種情趣在我現在的生活中，就像倉促一笑，笑容還沒來得及展開，一閃，就消失了，像被光怪陸離的歐風美雨摘走了似的。

難忘，那個冬日田野里的手語，那次神啟一般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