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戰爭時期《人民日報》（１９４６－１９４９）話語中的“女英雄”

據筆者統計，《人民日報》在從創刊到新中國成立前這一期間（1946-1949），以女性形象為主要報道對象的社會新聞有60篇，而其中關于“女英雄”的報道高達49篇，約占報道篇數的81.7%。建國后，“女英雄”在《人民日報》話語中出現的頻率大大降低。不難見出，“女英雄”在《人民日報》（1946-1949）話語空間中是一個特別的話語現象。

這些“女英雄”分布在社會諸多領域，參加了多種社會實踐。生產勞動英雄有：領導范村婦女爭取全組做到耕三余一的女英雄趙美英、紡織三年發了家的高嶺女英雄王荷花、領導榆社桃陽全村發展紡毛生產的太行女勞動英雄郝二蠻、秋垡中的女英雄茹貴香、陜甘寧邊區的勞動女英雄李鳳蓮等等。直接參戰的女英雄有：帶領著武工隊的女英雄張恩、親手拿槍在戰場上殺敵的女英雄韓二花、領著民兵打游擊的微山湖西的女英雄張秀芝、堅持對敵斗爭的女英雄李秀等等。醫護人員中的女英雄則有火線搶救的女英雄李籃丁與蔣南屏等等。可見，這些女英雄的分布面很廣，涉及到社會諸多領域。

《人民日報》“女英雄”話語現象由“苦難—翻身—克服困難—成為英雄”四個要素構成。“話語”是文學理論、社會學及語言學的一個重要概念。話語表現不僅僅是相識的語言表現，其強調承認媒介跟通過媒介表現的現實之間的關系的重要性。在文學理論中，常指帶有意識形態傾向的言語或概念。語言由“話語”體現，“話語”代表著權力。這些女英雄在翻身前歷經各種苦難。她們中有的人溫飽問題無法解決：“我(趙貴金)十歲結了婚，婆家畝半地，沒飯吃，常到樹上勒榆葉。”有的人身心遭受摧殘：她（李鳳蓮）家窮的厲害，三歲上，她就被賣給一家有錢的人家。十二歲時就到婆家作童養媳。抬水、推磨的重活也得干，丈夫是個癱子，不能勞動。挨打受氣成了她的家常飯。更為嚴重的是，婚后受虐還被任意轉賣：李雪花“家里窮，九歲上童養給人家，十五歲上父親給找下婆家，娶過后挨過無數打罵。男人張大章比我（李雪花）大十二歲，一年功夫人家又找上一個女人，二斗半米把我賣到楊周存家；最為慘痛的是有人竟被逼得想自殺：（韓二花）十五上，嫁了個掛盒子的偽軍，婆子像只母狼，不讓吃，日夜勞動不能睡，挨打是家常便飯。一次因未倒刷鍋水，婆子便逼她喝下去，實在咽不下，氣暈了，夜晚想自殺，用褲帶勒了半晌，脖上起個大圪塔，一骨轆又開了，又想：“我還要活”！這些苦難異常深重，她們喪失了做人的尊嚴，遭受了非人的摧殘，。

她們在舊社會遭受了各種各樣的苦難，而如今在解放區政府的幫助下，她們才得以翻身。她們中有人是被鼓勵著參加革命的，例如李雪花等。七區選舉翻身英雄會上，她（李雪花）自述：“三十三年八路軍過來，小凌（工作同志）在村上看見我穿的很破，一直去家找我，問我有意見沒哪。區上李政委也常和我談話，叫提意見訴苦斗惡霸，我就想到翻身有辦法，報名上了農會；也有人是自我積極響應革命，例如韓二花等。二花聽說：八路軍來，誰有冤苦誰就訴。組織農會時，她便第一個報名參加，清算運動一搞開，就被選成清算委員，領導著大家首先向老保長算賬，接著全村人起來打垮了宋家封建集團，把特務的槍也奪了過來。從此群眾翻了身，二花也翻了身，并成為觀臺群眾領袖之一。總之，在共產黨政權的幫助與支持下，她們終于翻身并參加了革命。

翻身婦女成為革命的生力軍，緊接著《人民日報》話語敘述了她們參與社會實踐時如何克服困難而成為英雄。那時期的大部分農村家庭內，封建傳統思想的束縛仍然是十分嚴重的。她們中有人克服了來自家庭內部的壓力：“可是我（李雪花）男人思想不通，總怕我開會，回去了就黑風著臉，不是不理就是說：“開的是個啥會，風來風去”我再三勸他說：“八路軍來啦，不翻身等到啥時哩？！”我又找到李有富（積極分子）幫我打通他的思想，后來他想通啦。有人忍著病痛堅決完成任務。如“張恩同志帶著沉重的婦女病，每次出發回來，總是照例的肚子疼痛，但她一聲也不響……忘記了病的痛苦，領著大家趟著腰深的水，把炸彈送到了后方。”；甚至還有人在非常情況下仍然堅持職責。如“李籃丁由于過分勞苦而吐了血…… 她忍受著無比的疲勞，親自抬著擔架，當她過一條河溝，她已經頭暈腿軟，不能支持，她涉渡河水后，依然奮力爬上河床，這時她突然喊了一聲，立刻顏色蒼白，講不出話來了，原來她左胸第二條肋骨折斷了，可是她咬著牙，仍然堅持下來。”在《人民日報》話語中，她們克服了種種困難，在社會諸領域作出了杰出的貢獻而成為了英雄。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知“女英雄”話語現象由“苦難—翻身—克服困難—成為英雄”四個要素構成。

“女英雄”話語在解放戰爭時期的《人民日報》中頻繁出現，而建國后，“女英雄”在其話語中出現的頻率大大降低。“女英雄”在解放戰爭時期的《人民日報》話語空間中是一個特別的話語現象，原因何在呢？首先，“女英雄”話語是由戰爭思維模式導致的一種戰爭修辭。“女英雄”這一詞有戰爭、戰斗的意味，多用于戰爭領域。在當時解放戰爭背景下，大后方也籠罩著戰爭氛圍，戰爭思維模式滲透到各個非戰爭領域。在以戰爭領域為主，其他領域都配合戰爭的前提下，“女英雄”這一詞就被廣泛用于各個領域。從修辭方式講“女英雄”這個詞語和戰爭聯系在一起就是把戰爭的修辭方式帶進戰爭的修辭背景。建國后則淡化了“女英雄”這一詞語，即弱化戰爭修辭。因為解放戰爭時期的大背景是戰爭，強調斗爭，人處于戰爭狀態，生產、勞動等等都是為戰爭服務的。而建國后背景、場域發生變化，強調生產建設。從解放戰爭時期突出戰爭到建國后突出生產建設，帶有戰爭意味的“女英雄”詞語在建國后的《人民日報》話語中逐漸被淡化。在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日報》報道同時期參加社會實踐并在其領域作出重要貢獻的女性時，則很少用“女英雄”這一話語，而常用她們的職業名來稱呼，強調生產建設。

其次，“女英雄”話語更能“點燃”解放戰爭時期婦女的革命熱情，更利于政治動員。人們的性狀是復雜的社會權力關系的產物，具有廣泛的政治內涵，性屬話語與不斷生成及再生產的社會政治經濟體系相伴相生。隨著人民解放戰爭的開展，農村中青壯年大批地參軍或支持前線，當時解放區需要鼓勵更多婦女勞動生產、參戰，加入前線戰地工作等。大批農婦參加土改，其人數占婦女總數的40%—60%，有的地方達80%。1948年解放區婦女參加農業生產人數，一般占能勞動婦女總數的40%—50% ，有的高達70%—80%，有的村達100%，還超過了男勞動力。婦女除參加農業生產外，還積極從事各種副業生產和技術性的農業勞動，特別是在紡織生產中，尤為顯著。在著名的太行百日紡織運動中，農婦織布保證了太行區全年軍需民用布匹的供給。華北解放區自給有余。晉綏、陜甘寧部分也能自給。三年多的解放戰爭，解放區1.7億多人口，300多萬軍隊所用布匹幾乎全靠農婦紡織。婦女參加農業生產，又擴大了勞動農民的隊伍，加強了摧毀封建主義的力量，徹底地消滅了和正在消滅著封建土地制度，從而鏟除了封建禮教的經濟基礎。可見，解放區的廣大婦女在社會各個領域的確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人民日報》采用女英雄話語，讓她們起到典范的作用，號召更多婦女像她們一樣為農業生產、參戰等作出貢獻。

“女英雄”話語能否代表婦女解放呢？解放戰爭時期女性解放進程進行到了什么程度呢？在封建社會中，這些婦女遵守傳統女性身份“男尊女卑”、“男強女弱”，她們社會地位低下，其活動范圍只在家庭以內。經過解放戰爭與土地革命，中國婦女的生活發生了“巨大而快速的改變”。據斯諾統計，在解放區，有2532208名婦女單獨加入了婦女聯合會，還不包括那些加入了工會、農會和青年組織的成員，她們“贏得了自部落社會形成以來任何東方婦女所曾享有的最高地位”。有意識的主體如何生活，依賴于現存話語的社會權力、人們對它的掌握，以及它所代表的社會力量。在任何社會，一套合法的話語占據著統治地位，反映了特定的階級、性別和種族的利益。在解放區政府的支持和革命話語的鼓勵下，她們重新設想和定位她們的婦女身份。她們積極參戰、參加勞動生產等等，她們所做的事也獲得了合法性支持。黨—政權制造了她們翻身的條件及其表現。她們同樣也需要被革命話語所激發，在形成自己的政治意志時，將自己定位為國家英雄。她們一旦參與了社會，就對她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她們開始發現、肯定了自己的力量和價值，感受到被人尊重。經過政治、權力、階級的顛覆，她們的傳統社會性別已經產生了變化。“社會性別”在這里指暫時性的、非根本性的女性氣質和男性氣質的區分，這區分被映射到社會關系和身體上，定義了滲透于社會生活各方面的權力/知識關系。她們在這一時期的社會性別已經不同于以往的社會性別，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可見社會性別的劃分不是統一的、固定不變的，而是始終處于協商、沖突和變化的狀態中的。婦女不是一個固定不變的身份，而是移動的、多樣的、和不斷變化的。她們在解放戰爭以前遭受了沉重的苦難，一旦有機會僭越傳統社會性別身份，她們爆發出了極大的激情，熱烈地參戰，進行勞動生產，這不得不說是她們對自我的力量和價值開始有了新的認識，對自己有了超越。她們在家庭和社會上的地位有了很明顯的改善，有了更多自由和發言權。在她們實現自我價值，發揮重要作用后，反過來促進了她們女性意識的生成，使自己覺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可見解放戰爭時期女性解放進程大大向前推進了一步，為實現婦女進一步解放創造了條件。

“女英雄”話語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婦女解放有了很大的發展，同時我們也應看到女性解放還有一定程度的局限性。一方面，“女英雄”這一詞語從修辭來講帶有性別歧視。“英雄”特指男性，“女英雄”中的“女”字是附加性的，《人民日報》話語將男性標準作為衡量她們的標準，忽視了男女兩性的生理差別，要求女性向男性看齊，把達到了男性要求標準的婦女稱為“女英雄”。可見解放是有一定限度的，“女英雄”話語在修辭層面仍然有歧視。性別觀念是歷史發展的結果，男權思想是社會中兩性的真正權力關系的體現。另一方面，“女英雄”這一話語有強烈的意識形態傾向。在意義和權力的變化中，社會性別、經濟和國家利益交織在一起，產生了隨歷史而變化的占主導地位的社會性別。語言與婦女的真實存在并無必然聯系。婦女的特殊規定性，不是產生于自然界的“婦女”，意義產生于與其她婦女身份的差異。婦女中的不同群體和不同個體間對社會性別有不同理解。對仍然要以體力勞動為主，始終生活在農村“男尊女卑”的婦女，當她們發現能和男人做得一樣好的時候，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解放。在封建社會中，社會底層婦女尤其是農村婦女長期受到輕視和壓抑，沒有社會地位，她們喪失了做人的一些基本權利。而在解放戰爭時期，她們抓住社會性別僭越的機會來實現自己的人身價值，找到自我的尊嚴，得到社會的肯定，她們支持這種社會性別的變革。《人民日報》通過樹立典型等方式，生產了“女英雄”的話語，這些話語對婦女解放具有革命性意義。遺憾的是，在《人民日報》中，其她婦女及其活動很少成為被描述的對象，這固然影響了社會性別多樣性的呈現。但這并不意味著它限制并阻止了其她婦女的社會性別意識。應當認為，“女英雄”話語權力確實制造了女英雄式的社會性別身份和實踐，而隨著婦女社會地位的提高，也必將拓展婦女的其她社會性別身份和實踐。

參考文獻:

[1]女英雄趙美英領導得力范村婦女積極互助她們向男人競賽，爭取全組做到耕三余一[N].人民數據庫資料.1946.06.26(2).

[2]恒沙.高嶺女英雄王荷花紡織三年發了家[N].人民數據庫資料.1946.11.18(2).

[3]梗榮/云五.太行女勞動英雄郝二蠻，領導全村發展紡毛[N].人民數據庫資料.1946.12.06(2).

[4] 匠禮秋耕中出現女英雄[N].人民數據庫資料.1947.11.19(2).

[5]國涌.中國人民政協代表訪問記，女英雄李鳳蓮[N].人民數據庫資料.1949.09.28(6).

[6] 李冰. 女英雄張恩[ N ] . 人民數據庫資料.1947.03.07(4).

[7] 程光. 女英雄韓二花[ N ] . 人民數據庫資料.1947.03.28(2).

[8]文湑.微山湖西的女英雄[N].人民數據庫資料.1948.08.29(1).

[9]堅持對敵斗爭的女英雄——介紹冀魯豫婦女代表李秀[N].人民數據庫資料.1949.03.04(2).

[10] 劉白羽. 火線搶救女英雄李籃丁與蔣南屏全國婦女代表介紹[ N ] . 人民數據庫資料.1949.03.27(3).

[11]林樹明.多維視野中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5.

[12]君謙.安瀾大會通訊之四:黃河上的女英雄[N].人民數據庫資料.1947.12.16(2).

[13]武艾巍.翻身女英雄李雪花[N].人民數據庫資料.1947.03.07(4).

[14]凱特#8226;米利特.鐘良明譯.性的政治[M].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

[15]何黎萍.解放戰爭時期婦女職業狀況考察[J].史學月刊，2003，1:107-112.

[16]Julia Kristeva，About Chinese Women，NewYork，1977，Note.

[17]海倫#8226;福斯特#8226;斯諾.中國新女性[M].中國新聞出版社.1985.

[18][美]羅麗莎.黃新譯.另類的現代性:改革開放時代中國性別化的渴望[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5.

[注：本課題由貴州師范大學研究生專項創新基金資助]

作者簡介：

張 娜，女，四川自貢人，主要研究方向：文學批評。工作單位：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