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對兩部產生自不同時代不同國度的小說——《鏡花緣》與《格列佛游記》進行比較分析,既列舉其驚人的相似之處,又重點展現其不同,并分別從作者所生活的時代背景、個人經歷及其世界觀和審美觀來分析導致其不同的原因。從中,可窺見傳統中西文化之不同。
關鍵詞: 格列佛游記 鏡花緣 相同 差別
1.《鏡花緣》乃“中國的《格列佛游記》”
英國的天才諷刺家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記》(下文簡稱《格》)中以亦真亦幻的筆觸、辛辣犀利的言辭猛烈地抨擊了當時的英國社會及政府的種種丑惡現象。無獨有偶,百年后的中國,李汝珍同樣借海外游歷中的奇聞異事來描摹日漸衰敗的清朝。雖然,兩部作品寫作的年代及地域相去甚遠,但在形式和內容上都有諸多相似之處。美國的COLLIER大百科全書稱《鏡花緣》(下文簡稱《鏡》)為“中國的《格列佛游記》”。本文先從相似點入手,重點展現其不同,并分析其不同的根源。
1.1力圖強調故事來源的可靠性。
《格》采用第一人稱,假稱為格列佛本人的記錄,委托親友發表,書中還以“航海日志(logbook)”式的風格對日期、天氣、地理位置、航行路線、事物的大小和數量等進行了詳細的記載,均力求顯得翔實準確。《鏡》中的勤王線索取材于《新唐書·徐敬業傳》,由徐敬業、駱賓王發起的勤王戰爭及其失敗開啟,然后他們的兒子徐承志、駱承志等繼承先人遺志,繼續勤王,與眾多志士及眾才女推翻武則天“偽周”政權恢復李唐王朝的故事構成。
1.2借虛寫實。
兩本書都通過對海外諸國的描繪,諷刺了自己國家社會現實的弊端,寄寓了作者的社會理想,并且都在自己作品中創造了“烏托邦”以表達自己的愿望和理想。而且,為了讓讀者明白其良苦用心,兩位作者都在自己的作品中闡明寫書的目的。李汝珍在第二十三回寫道:“這部‘少子’(即《鏡花緣》),雖以游戲為事,卻暗寓勸善之意,不外諷刺人之旨。”斯威夫特也在所附的一封寫給表弟辛普森的信中,表露出他的意圖:我是為他們能悔改而不是要他們的認可而寫的。
1.3解決問題的思路有局限性。
斯威夫特年輕時耳聞目睹很多英國統治集團黑暗的政治內幕,富于正義感的斯威夫特不滿眼前眾多的社會怪象,猛烈地抨擊腐敗的政客和自以為是的學者。在口誅筆伐中,斯威夫特把他的烏托邦理想建立在沒有貪欲的慧骃國:慧骃國人民的生活簡單原始,既沒有商品社會的元素,也沒有現代科技的影子。這種純理念的物種及其生活方式在現實生活中是難以存活的,對于復雜的人性無法提出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格列佛因為崇尚這種原則的“慧骃”而擯棄具體的“人類”變得有些虛無。
李汝珍在《鏡》中描繪的女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文韜武略不讓須眉。這種民主主義思想在當時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社會無疑是進步的。但這群智慧超群的婦女們苦讀經書的目的卻是為了博取功名。李汝珍在主張女子應與男子享有同等受教育的權利的同時,又認為女人當皇帝是離經叛道的,應堅決予以推翻。以上這些說明李汝珍并沒有獲得完全意義上的“男女平等”的思想,同時仍醉心功名。
1.4“棄智崇心”,“遁世”的傾向。
李汝珍認為建構合理社會最重要的基石是道家的修真求道,棄智崇心。在《鏡》的海外諸國部分,突出表現的就是道家修真求道的重要。君子國所顯示的理想社會是道家的“棄智崇心”,并為此不惜壓制物質生產、物質需求的社會,分明帶有遠古社會的質樸性。其國門上的“唯善為寶”四字真言可謂君子國的建國綱領,其道德觀念和價值觀念,以及這里淳厚的民風民俗,是道家“上善若水”觀念的形態化。
《格》也有輕知識重道德的傾向,斯威夫特多次提及了理性。在慧骃國,沒有文字、沒有史書、不需醫學,生產工具及生產方式極端落后,尚停留在“石器”時代。顯然,這里的“理性”指的是道德而非科學知識。具有多種美德而學術很不發達的“大人國”里的國王也不屑人類的“科學知識”,他說人類用自己的知識發明了武器,卻殘殺同類。和《鏡》一樣,《格》中的理想國,也不需要發達的科學知識,只需要美德,亦即“棄智崇心”。
2.同是虛實之作,卻又虛實不同
《鏡》與《格》雖然有眾多相似之處,并且其寫作主旨都是借虛幻的海外游歷來針砭時弊,但是,畢竟兩位作者的生平經歷、所處的社會環境、個人的性格脾氣及思想觀念的不同,這就導致兩部作品存在諸多不同。
2.1歷險故事:《鏡》有驚無險,《格》驚險兼具。
李汝珍和斯威夫特筆下的主人公海外游歷的目的不同,由此而虛構出來的歷險故事在情節描述上也有不同的特點。《鏡》的主人公唐敖搭妻弟林之洋的商船出海游歷,其目的有二:一是擺脫煩惱,修道歸隱;二是完成神仙使命,救助十二名花。因此,唐敖的海外游歷主要是由各種奇聞異事組成,并彌漫著虛無飄渺的仙氣。唐敖就像是一個旅游觀光客,所到之處,走馬觀花,各種奇人異物聯翩而至,雖然也有幾次遇險,但往往是有驚無險,冥冥之中似有神助。如麟鳳山上遭惡獸追逼,便有神槍手魏紫櫻出來解圍(第二十一回),厭火國人口噴烈火燒唐敖等人,也有元股國的人魚及時噴水澆滅(第二十六回),而在遍游海外諸國之后那場烏騅馬也趕不上的、翻江攪海的大風暴竟也沒有給唐敖帶來災難,相反把他帶到“海外南極之地”、“水秀山清,無窮美景”的小蓬萊(第三十九回)。由此可見,《鏡》的海外游歷故事,只有奇遇,少有歷險。
醫生格列佛航海旅行的目的是為了獲取優厚的聘金,同時也是為了“到外國去觀光”。但他每一次歷險似乎都事與愿違,首先以海難開始,進入島國之后,又歷盡艱辛,險象環生,并多次危及生命,以至返回現實社會后仍心有余悸:第一次是一場大風暴中船身觸礁,作為唯一幸存者漂流到小人國;第二次是因去一個大島的港灣取淡水而被遺落在大人國;第三次是遭遇賊船后被用小獨木船放逐大海而進入飛島國;第四次則因商船上幾個當過海盜的新水手圖謀不軌,被扔在一個不知名的荒島(馬島)上。同時,格列佛不像唐敖(身邊有熟悉海外島國的妻舅林之洋和見多識廣的老船員多九公等相伴),他只身一人,孤立無援,全靠他的足智多謀、善于應變及堅韌不拔的精神,才絕處逢生,化險為夷。由此,格列佛醫生所游歷的四個海外島國,都是意外的歷險,是始料不及的,因而在故事情節上更扣人心弦。
2.2描繪方式:《鏡》偏隨意,《格》重嚴謹。
《鏡》作者采用中國傳統寫意畫法,簡筆勾勒,追求神似。三十多個海外島國,除黑齒國、白民國、女兒國等少數幾個外,大多數奇人怪物都是通過唐敖、林之洋等走馬觀花式的游歷簡單描述,或通過見多識廣的多九公的三言兩語介紹出來,而且往往著眼于形體特點,缺乏具體情節的展開,在敘述結構上顯得較為松散。同是描述虛構的幻想世界,《格》具體而微地展示了四個海外島國,無論是小人國還是大人國,作者都十分注重親身經歷和體驗上的詳盡描述。可以說,小人國的描述使用的是顯微鏡,大人國的描述使用的是放大鏡,作者始終以12倍的比例來描述小人國和大人國。這種嚴謹的描述方式頗像西方透視畫法,具有逼真的效果。
2.3夸張藝術:《鏡》重感覺,《格》重形式。
兩部作品都故意把人物形象的某些特點強調和夸張到異乎尋常的極端,使他們顯得特別怪誕不經。但《鏡》中的大人國和小人國(靖人國)的夸張描寫由感而發:長人觸天,長耳垂腰,大眼生掌心等,僅從本質上突現人物形體特征。相比之下,《格》中的大人國和小人國則以整體的、細致的、并帶有一定精確性的夸張描寫把幻想世界現實化了。
這種特色也表現在對細節的夸張上:《格》重視事件的具體描寫,比如夸張小人國之小,寫了格列佛撒一泡尿澆熄了小人國的一場皇宮大火(第一卷第五章),夸張大人國之大,寫了格列佛被大人國中最矮小的矮子扔進盛奶酪的大銀碗,幸虧擅長游泳才免于淹死(第二卷第三章)。而《鏡》則無心賦予其夸張以這樣一種合理性。
3.分析原因
3.1作者生活的社會背景不同,個人的經歷不同。
李汝珍所生活的清代嘉慶、道光年間,中國正處于鴉片戰爭前夜,這時的封建王朝,經濟體系崩潰,政治糜爛腐敗,意識形態千瘡百孔,文化上考據學盛行。作者本人是典型的封建社會知識分子,受儒家思想影響,對社會的使命感、責任感與生俱來。但仕途坎坷的他認為只有被當權者所用,才能實現抱負。當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無法調和時,道家思想來做補充,用超凡脫俗的形式——歸隱和云游——求得心理平衡。
另一方面,在行將就木的封建社會母體里,已孕育出資本主義的胚胎。她催化出先進的民主主義思想的幼芽,激勵著人們對原有的舊秩序、舊觀念重新審視。李汝珍正是在這樣一種大背景下對當時的種種社會現象進行反思,然后意識到應該解放婦女,實現男女平等。
斯威夫特生活的年代正是英國政治形勢變化多端的一個時代。1688年確立的君主立憲制使議會和內閣成為統治階級剝削壓榨本國人民和殖民地人民的有利工具。政變之前的“圈地運動”和政變之后的貴族和大資產階級推行的土地、稅收和殖民政策,加速了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過程。各種矛盾加劇: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人民群眾和統治階級之間的矛盾、作為宗主國的英國和殖民地人民之間的矛盾,等等。組成英國議會的托利黨和輝格黨輪流執政,爭權奪利。他們互相攻擊,矛盾很深。但是,這些派系斗爭并不是由于政治見解上有什么不同,而是爭權奪勢所致。
由于兩位作者所處的社會情況很不相同,他們在揭露諷刺的程度上有很大的差別。斯威夫特生活在兩黨制的英國,盡管也要適當約束一下,但相對與生活在封建社會的滿清王朝的李汝珍,膽量大得多。這就形成了他們作品風格上的差異。
3.2世界觀的不同。
兩位作者都是借對海外國度的描繪以表現自己的政治態度和社會理想。他們關注的問題及對這些問題的看法,都與各自的世界觀有著密切聯系。李汝珍一方面受封建傳統文化影響很深,一方面又具有較先進的民主思想。以下是《鏡》中表現出的觀點:提倡孝道,勸人向善,揭露剝削者的為富不仁,諷刺被八股文扭曲了靈魂的讀書人,批評冒牌念書人的淺薄之至。小說中還寫了毛名國人生性吝嗇,一毛不拔;兩面國人表面和善,本質兇惡;結胸國人好吃懶做;翼民國人酷好奉承;涿啄國人善于撒謊,等等。作者以酣暢的筆觸,相當生動地表現了社會生活中俗風惡習。他所批評的社會現象,大都與中華民族傳統的道德規范、做人準則相忤逆。他所肯定的大都是中華文明優秀的道德傳統和人格境界。但在武則天的問題上則反映出其對婦女的偏見,這說明即使是思想先進的封建文人,骨子里的封建內核還是限制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及思想深度。所以,《鏡》討論道德問題多,批判封建制度少,擺不合理的社會現象多,觸及統治階級的實質少,對封建統治的要害問題揭露無力。
與李汝珍不同,斯威夫特一生都是政治活動的積極參與者,在倫敦,他曾擔任當時執政的托利黨黨報主編,寫過許多政論文章。托利黨失勢后,他回到愛爾蘭,做圣派得立克教堂教長時發表《垂皮爾皮簡》,號召愛爾蘭人民為爭取獨立,擺脫英殖民者的殘酷剝削而奮斗。正因為他是這樣的一個斗士,在《格》中,他對社會的批判鋒芒畢露,所關注的也大都是政治、法律、戰爭等重要問題。如:映射英國社會政治現實、對戰爭的極大反感、諷刺資本主義社會法律的虛偽、作者對隨著物質文明發展而產生的種種精神危機的擔憂等。
3.3審美情趣不同。
在《鏡》中,作者用想象描寫海外國家奇異的人體形態和風土人情,編織一些離奇的情節,游客只是游覽而已。而格列佛卻積極地參與所到過的國家的政治生活,并不只是一個旁觀者。他與當地人一起生活,學習他們的語言,適應他們的生活習慣,努力介紹自己國家的政治、法律和學問,希望能幫助當地的國王。《格》的寫法表現了西方人認識外界事物的特點,即注重親身的經歷和體驗,崇尚真實。寫作觀念的不同,還決定了他們小說中人稱的使用,《格》用第一人稱,加深了身臨其境的意味,讓人感覺更加真切。《鏡》則用了第三人稱制造了一種介紹式的氛圍,保持了某種心理的距離。
4.結論
《鏡花緣》與《格列佛游記》無疑是中外文學史上兩顆璀璨的明珠。兩位作者都以敏銳的眼光,發現了各自生活的國家與社會中的種種矛盾,并力圖找出解決方案,充分顯示出他們的社會責任感。兩部作品無論形式還是內容,手法還是創意,都值得讀者仔細揣摩。另一方面,通過兩部作品不同的寫作態度和寫作技巧,讀者也可窺見傳統西方文化與中國文化之間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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