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程1963年出生于河北,1984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現供職于光明日報社,高級編輯。出版有散文集《紅草莓》、《鏡子和容貌》、《漂泊的屋頂》、《急管繁弦》等。
1911年的一天,世界電影的先驅者、意大利人喬托·卡努多莊嚴地向世界宣布:“第七藝術誕生了!”于是,繼文學、音樂、舞蹈、繪畫、雕塑和建筑之后,電影成為人類睜開的第七只眼睛。
這一只眼睛籠天罩地。
每個人的感知都很有限,同時又都夢想著擴展和伸延,他是自己的浮士德博士。電影迎合了這種內在人性的隱秘需求。拜現代科技所賜,它將文學藝術的諸多要素匯聚為一,人物和故事,畫面和動作,色彩和聲音,成就了一個個夢境,變幻無窮,魅力無限。
電影以一種近乎奇跡的方式讓我們看到了一切。時間和空間的屏障都被撤除了,今古可以瞬間往復,異域隨時能夠穿越,現實和想像的一切區域,都在其覆蓋和輻射之下,無所逃遁。生活與存在的種種狀態與可能性,被表達,被展現,在聲光搖曳中接近最大值,接近一種無限的敞開。
在那里,我們看到一個原本智力缺陷的人,怎樣憑著誠實、認真、勇敢而最終取勝(《阿甘正傳》),看到在二十年的牢獄絕境中,希望、意志和忍耐會生發出多么巨大的力量(《肖申克的救贖》)。這樣的電影,是一部聲光版的人生勵志書。如果說傳奇生涯并非屬于每個人,那么平凡庸常的人生中,也不乏豐厚的意蘊和啟示。《陽光燦爛的日子》,伴隨性的發育而來的懵懂、躁動和叛逆,也一樣曾經咬嚙當年的我們,那些疼痛便是精神成長的代價。《克萊默夫婦》,人到中年的齟齬,扯不斷理還亂的煩惱,最終的和解基于對于責任、對于寬容、對于兩性平等的認知。《金色池塘》,古樸的小木屋,灑滿湖面的金色陽光,相濡以沫的老夫婦,屏幕上表達出油畫一樣的生動質感。“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正可以描摹彼此間那種深沉的溫馨。
當然,我們的好奇心不會止步于個人的悲歡,正仿佛攝影機的廣角鏡頭不肯舍棄一株大樹后面的田野,一艘帆船后面的海面。個人的背后晃動著豐富生動的現實生活,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當下又都將化為歷史。今昔之間,變動和延續之間,便構建起了一種廣闊和幽深。當它們訴諸電影畫面,便是在形象地表達有關生命、歷史、人性的種種。《活著》,以二十年的時間跨度,描繪了共和國歷史上寫滿荒謬和苦難的一頁。主人公福貴固然卑微可憐,但其默默承受苦難的韌性,何嘗不是一個經歷過漫長血腥歷史的民族的精神寫照?《現代啟示錄》則以越戰為題材,揭示了戰爭如何使靈魂中最黑暗、邪惡的東西急劇滋長和爆發,獸性最終吞噬了人性。一種不動聲色的張力,在屏幕上的光與影、明與暗之間,悄悄地醞釀、滋長,然后在某個時間化作一支箭簇,直射靈魂的深處,疼痛之處,便生長出思想的根苗。
隨著時代的發展,生活中的混沌、破碎、隔膜和不確定性更加彰顯。《通天塔》是一幅后現代的拼接畫,分布在南美東亞北非的不同民族、膚色的幾個家庭,命運如環相連,而將他們聯系在一起的事件,怎么看都像是一個純粹的偶然。以《圣經》中創世紀的傳說作為片名,電影隱喻了時代的突出病癥——人與人之間溝通的艱難。它來自于不同國度、文化和語言間的隔閡,也來自于同一個屋檐下彼此緊閉的心扉。最先進的科技,最便捷的聯絡,卻無助于融化那一大塊無形的堅冰。電影的野心是囊括生活的一切形態,勘測存在的每一道溝壑。在傳統的地盤之外,它擴張的野心不容小覷,為此它屢屢覬覦周圍的廣闊領域。它試圖預言,它也經常作為寓言。它試圖賦予當代生活一種更為適宜的表現形式。不少情況下,它果然做到了。
它的斬獲還不僅如此。借助現代科技的利器,電影這門藝術擴大了表現的領域,因此有能力在經驗之外講述經驗,在虛幻中觸摸真實,在具象中抵達抽象。科幻災難大片《后天》,通過電腦合成技術,營造了視覺的奇觀,描繪了溫室效應帶來的惡果——紐約轉瞬間被北極冰川融化帶來的巨浪吞沒,然后在一天之內進入了新的冰河紀。當切身體驗了人類行為導致的種種氣候異常的災難——它們發生的頻率越來越高——之后,就不會認為它的想象荒誕不經,它的警示可有可無。在伯格曼的《野草莓》中,七十九歲的老人伊薩克夢見沒有指針的掛鐘、沒有面孔的人時,導演試圖傳遞的理念是時間的消失,生命的終結。怪異的畫面成為哲學思索的載體。當觀賞改編自小說的電影《哈利`波特》系列時,我將它理解為是對于人類的想象力的一次長久致意。從小主人公在“九又四分之三”站臺登上開往魔法學校的神奇列車開始,一系列的魔幻境界便以奇異的姿態出現,匪夷所思,令人瞠目結舌。這種為人類所獨具的能力,正是創造的最初的動力,是今天一切成就和榮耀的原點。
當然,明晰、單純和素樸,在什么時候都會是藝術的常態,一種最普遍因而也最受歡迎的風格和形式。在《幸福的黃手帕》中體會什么是愛的忠誠,在《我的兄弟姐妹》中重溫手足親情,在《拯救大兵瑞恩》中認知人道主義的真諦,在動畫片《冰河世紀》里,從護送人類棄嬰回家的三只不同品種的史前動物身上,感受純潔溫暖的友誼——動物被賦予了人的情感和行為,這一點電影可謂是獨擅勝場。所有這些情感,正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基石,是永恒而普遍的價值。對它們的需求不可一日或缺,就如同日常食用的小麥和稻米。精神體質的長成,有賴于它們的滋養。
通過電影這只眼睛,世界被我們注視。不管是主觀色彩濃郁的蒙太奇,還是看上去超然舒緩的長鏡頭,都是接近、打量和勘探存在的有效方式。觀看并非單向的,投向銀屏上的目光成為一條無形的渠道,會有什么東西順著它注入內心。有時舒緩如同泉水的浸潤,有時則劇烈仿佛巨雷擊頂。他人的故事,別處的生活,電影讓我們豐富,見識了存在的種種形態,尤其是擴大、提升了靈魂的容量和質地。通過觀看,人變得堅硬而柔韌,溫暖而悲憫。
因為這些,我們熱愛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