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堆碎片,系著三北平原成陸前的盛衰。
八十年代初的一個夏天,我去翠屏山中段的上林湖。四圍青山,在東北面割裂了一條寬寬的豁口。一道高大的堤壩聳立在口子上,像繩子扎緊了一個大口袋,把百道清泉扎出一片明鏡般的湖面。翻上大壩,一路欣賞著湖光山色,沿彎彎曲曲的湖畔山道直走到上灘頭。忽然,我看到大片湖灘在陽光下閃爍著瑩瑩青光,像玉石,像翡翠,又像溢出湖面的波光。爬下陡坡,奔近去一看,頓時驚住了:湖灘上鋪滿了青色的瓷片。
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踩上去,翻開碎片,想找出一個完整的瓷器。翻了一層又一層,深不知底。乏了,便坐在碎片上,脫下鞋襪,把腳伸入湖水中,傻傻地想:三北沒有瓷器廠,是誰把這些碎片丟棄在這里?上水庫管理處一問,上林湖是古代越窯青瓷的遺址,枯水期,船只還會擱淺在窯頂。再問是什么年代的,有人說宋,有人說唐,有人甚至捧出了個沒上釉的舊罐子說是漢代的。爭得臉紅耳赤,得出的結論:反正是很久以前的。
我漫不經心地在一邊聽。既然連當方土地都不知道瓷片生成的年代,說明沒有人關心,也就不可能在歷史上產生過重大的影響,雖然年代久遠,不過是一堆碎片,跟屋旁路邊的瓦礫碗片一樣。我甚至懷疑這些碎瓷是不是上林湖生產的。小時候,鄉里流傳著一句歇后語:江西人釘碗——自顧自。補破碗的都是江西人,想必家里用的碗、盆、杯、罐都是景德鎮產的,若是上林湖歷史上曾做過瓷器,怎么沒有像磚窯一樣流傳下來?又何必讓江西人大老遠的跑到三北來釘碗?疑惑歸疑惑,心里卻打下了一個大大的結:這一大堆碎片,需要多大的廠子,積累多少年的廢品?把三北全境有史以來所有碗盆罐瓶的碎片都堆積在這里,怕也達不到這樣的規模。
幾年后的一個下午,我陪美國加州大學的一位水利教授到上林湖考察。他看到瓷片鋪成的湖灘,頓時眼睛發亮,張開雙臂,連聲呼喊china,仿佛要把一地碎片全攬在懷中。他端詳這片,摸摸那片,在水里浸浸,對著太陽照照,口中念念有詞,像考古專家鑒賞著珍稀文物。直到日頭偏西,經我再三催促,才捧著一堆碎片,依依不舍地離開。后來,他把碎片放在行李中,欲帶回美國,在出關時被查到,作為私帶出境的文物被海關收繳。我大吃一驚,被人隨手拿來打水漂的碎片,分明是一堆廢品,怎么會是文物?又聽人說,這些碎片在國外很值錢。
我開始關注碎片,在相關的資料中了解到,從東漢到南宋,這些碎片積疊了整整九百年,又在湖水中靜寂了九百年。秀麗靜謐的上林湖,竟是古代的青瓷王國;翠如碧玉的湖水,封存著一段極其輝煌的文化。
二
翠屏山延綿數十里,像一道翠綠的屏障拱衛著三北平原。山色翠如碧玉。松林修篁,老樹枯藤,奇花異草,溪泉瀑流,處處是景,尤以中段的上林湖最為清秀幽雅。上林湖彎彎曲曲地靜臥在群山堅實的懷抱中,若在湖上蕩舟,眼看山窮水盡,轉眼又是柳暗花明的驚喜。黛青色的湖水像一面鏡子,奪盡了千峰翠色。遠遠望去,湖山渾然一體;走近了,又覺得人便如山一般溶化在湖水中。湖西南的栲栳山,是翠屏山的第一高峰,相傳曾有神仙在山中下棋。若按風水的說法,這樣的地方當有寶物出世,一件件鐘靈毓秀的青瓷誕生在上林湖畔,該是天地的造化了。
絕大多數時間,上林湖幽靜得像一位超凡脫俗的隱士,搭廬結茅在群山深處,悠閑地欣賞著溪流彈奏,百鳥鳴唱。唯獨梅雨時節,瑪瑙般的楊梅掛滿枝頭時,山道上人來人往,浩浩蕩蕩,靜寂的湖山登時鼎沸起來。我想,當年青瓷鼎盛時,上林湖也會是這般熱鬧吧?是誰最早落腳在上林湖畔,發掘出稀世的珍寶,開創了九百年的輝煌?
東漢時,上林湖還是翠屏山中的一條峽谷。海潮拍擊山腳,在谷口黯然回頭。谷內有一處海浸時留下的泄湖,水面不大,清澈明凈,牽動著滿谷的靈秀。一天,一位精于制陶的童家岙人后代來到這里,拾起一團泥塊,在掌中捏了一會,細細地搓圓、壓扁、拉長,臉上露出了微笑。泥土柔韌細膩,正是燒瓷的上品。他環顧四周,有大片松林,正好砍作柴薪,便在湖畔搭起草舍,建起瓷窯。
燒陶人砍柴制陶,起早趕黑,終于燒出了第一窯。開窯的那天,一大早起來,沐浴更衣,點上一柱香,供上三牲福利,恭恭敬敬的在窯頭三跪九嗑。然后,他滿心歡喜地打開窯門,隨即愁云滿面:窯內攤著一堆黑黝黝的廢陶,嘲弄似的咧著奇形怪狀的嘴。燒陶人苦著臉,沮喪地捧起廢陶,把滿窯的希望摔成一地碎片。
燒陶人不甘心,再起爐火,又是一窯廢陶。一連幾年,燒了廢,廢了燒,燒陶人堅守在窯頭,卻燒出了幾十窯廢陶。一天,他抱著炭一樣墨黑的頭,坐在湖邊發愣。女兒見狀,乖巧地前來勸慰。他看到女兒蓮藕般嫩白的手臂,眼睛一亮,嘆息道:“你的皮膚就像我心中的瓷色,如果新陶能像你的皮膚,就成功了。”女兒望著澄澈的湖水,說:“父親若能成功,女兒愿變成瓷器。”向燒陶人盈盈一拜,縱身跳入瓷窯中。
山谷很靜。鳥語悅耳,溪流潺潺。窯頭慢悠悠地升騰起一道夢幻般的青光。青光凝聚成女兒輕盈的身形,向父親揮了揮手,冉冉升騰而去。鳳凰涅槃,浴火永生,青瓷披著女兒光潔的皮膚,翩然走出瓷窯。
燒陶人悲喜交集,老淚縱橫,粗糙的手輕輕地摩挲著青瓷,像是撫摸著女兒的秀發。一窯青瓷,件件皆是女兒的精魄,分明散發著女兒的膚香;那冰清玉潔的光澤,分明是女兒溫潤的肌膚。燒窯人在一只土坯上,把女兒的容顏一筆一筆畫了下來,仔仔細細的抹上釉彩,小心翼翼地放入窯中。
這是個傳說。我曾就傳說的真實性詢問采集人孫群豪先生,群豪笑而不答。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一件寶物的誕生總會伴有一個凄美的傳說。在離三北不遠的莫干山,也有一個類似的傳說。春秋時,應吳王闔閭之命,干將莫邪夫婦在莫干山的劍池畔結廬鑄劍。吳王限定的期限轉眼將至,而鐵水只在爐中沸騰,不肯凝聚。王法無情,眼看厄運難逃,夫妻倆心急如焚。干將說:先師歐冶予鑄劍不銷,是把女子投入爐中而煉成的。莫邪聞聽,回眸對干將凄然一笑,縱身躍入熔爐,鑄成了兩把絕世寶劍——莫邪干將。
與莫邪干將劍一樣,對于越窯青瓷,文人墨客當然樂于用詩文來吟頌,而百姓卻習慣于用傳說來紀念,并讓它代代流傳。從文化意義上說,也許可以少一首詩,缺一篇文章,徜若沒有這樣一個傳說,便會因殘缺而遜色許多。這兩個傳說,足以說明一件珍品的誕生所付出的代價,往往巨大得讓人震撼。與寶劍相比,青瓷作為一項中國傳統的龐大產業,所付出的代價不僅是一人女人,而是幾代甚至幾十代人的血汗。當千千萬萬的人拿起瓷杯喝茶飲酒時,誰曾想到手里捧著的是少女的精魄,盛著的是窯工的心血和汗水。從這個傳說看今日三北的崛起,在風起云涌的市場經濟大潮中,女兒獻身的勇敢,父親開拓的執著,正是當代三北人艱苦創業的寫照。
此后到兩晉,船只進進出出,裝走了青瓷,送來了外面世界的繁華。越窯的名聲漸漸傳了開來,沉寂偏遠的湖山沸騰了。越窯青瓷帶著女兒的體香和窯工的夢,飛入了尋常百姓家,走進了書香門第、望族豪門。這一時期,北方朝代更迭頻繁,戰火紛飛,赤地千里,而南方相對安寧。上林湖背靠杭州灣,荒蠻偏僻,根本吸引不了梟雄的眼球,天高皇帝遠,正好遠離戰亂,安心做青瓷。大批北方難民為躲避戰亂南下,部份逃入翠屏山中,加入了青瓷業,為三北的移民文化書寫了厚重的篇章,也為青瓷的生產、運輸和銷售,提供了豐富的勞動力資源。
一篇文采斐然的華章,從東漢起筆,經兩晉籌劃,注定要在一個輝煌絢麗的朝代高潮迭起。
三
轉眼到了唐朝。這個中國封建社會登峰造極的煌煌大朝,像迷一般神秘美麗,被后人景仰。政治的開明,民族的融洽,生產的發展,文學藝術的興盛,讓人驚嘆那個時代的大氣磅礴。世界文學史上的奇葩唐詩,曾使多少風流夢回唐朝?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則天,更為唐代平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并對中國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時勢把越窯帶入了發展的黃金期,造就了青瓷史上的兩大巔峰。
一個巔峰是宏大的產業規模冠絕古今。光上林湖就有唐代窯址一百七十六處,加上周邊地區的瓷窯,形成了以上林湖為中心的龐大產業群。除了民窯,官方資本也不甘寂寞,辦起了官窯。官府民間的熊熊炭火交相輝映,共同燒鑄出蔚為大觀的青瓷王國。我曾遍翻史籍,足以驗證,青瓷業作為三北歷史上最古老的產業之一,與制鹽業一同構成了古代三北平原的兩大工貿產業群,支撐起了一方經濟。與制鹽業的官方壟斷相比,青瓷業的產銷方式更活潑,對地方經濟,特別是文化的影響更深遠。
生產規模的迅速擴張,使青瓷業的社會分工越來越精細。除了辦窯的老板和銷售瓷器的商人,用現在的話說,還分化出了伐薪、取泥、運輸、制陶和燒窯等專業隊伍。最讓人瞠目結舌的是“寄燒”,相當于現代產業中某一道工序的委托代加工。說得再形象一些,就像電鍍廠,專門為別人的產品鍍上金屬表層。陶瓷作坊負責制陶和瓷器的銷售,窯主只管燒制,從陶瓷作坊分得一些工業利潤。這樣精細的分工,在現代瓷器業中怕是也難以找到的。去年,我去拜訪三北的民營企業家聞長慶先生。他是瓷器的收藏者,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曾經以五百萬的天價拍下一件瓷器,被媒體廣為報道,轟動一時。他告訴我,在杭州的一堆碎瓷片中找到過一塊碗片,上面燒印著“寄燒坊”三字,證實了寄燒分工的存在。他據此提出了“一窯多窯制”的觀點,認為一個窯可以同時燒不同作坊、不同窯型、不同釉色的瓷器,無非是瓷器在窯內安放的位置不同,低檔的放在窯口,高檔的放在窯中間。他還在上林湖找到了“一窯多窯”的實物標本。他的發現,改寫了陶瓷界“一窯單窯”制,也就是一爐窯只能燒一種或一家瓷器的權威結論。
分工的精細,提供了更多適合不同特長的人就業的崗位。大批移民從四面八方奔向上林湖,或靠經銷瓷器過上富足的生活;或為老板打工,謀得一個溫飽不愁的安穩日子。上林湖人進人出,忙忙碌碌,一度成為浙東地區的工商業中心。東漢的那位燒陶人大概不會想到,自己一雙粗礪的手,竟能張羅出如此宏大的場面。他無疑是三北平原第一位成功創業的民營企業家。
唐代青瓷的另一個巔峰是著名的秘色瓷技術。用秘色來做瓷品的名稱,倒也給青瓷平添了一份想象。秘色,字面上看是神秘的色彩,我的理解是高貴典雅的色彩,高雅得如唐朝一般神秘。不是嗎?晚唐詩人陸龜蒙就這樣贊賞過秘色瓷:
九秋風露越窯開
奪得千峰翠色來
好向中宵尋沆瀣
共嵇中散共遺杯
他手里捧著的不過是一件瓷器,尚能發出這樣的贊嘆,若是看到那一地青色的碎片,在九秋風露中像一道如冰似玉的翠流,徐徐流動在上林湖畔,豈不是能把俗念凡塵蕩滌得干干凈凈?在文采風流的全唐詩壇,陸龜蒙的名聲雖不如李杜,也是占有一席之地的,在晚唐更是具有廣泛的影響。他的這首《秘色越器》,為秘色瓷抹上了一層靚麗的釉彩。
從陸詩和出土的瓷器看,秘色瓷是青綠色的。“青中帶湖綠,不留一絲黃”,純凈得不沾一點煙火氣。也有其它色澤的秘色瓷出土,數量極少,可能是燒制時火候控制不當所致,就像郵票的錯版,價值也許更高。光潔雅致的青綠色,使瓷面清純溫潤如少女的冰肌,從容淡定如名門閨秀,隱隱有大器的風范,得以在唐代盛極一時。唐代上層社會對秘色瓷的喜愛,可從法門寺出土的瓷器中找到佐證。十三件秘色瓷,用內外雙層重漆木盒包裝。單從這極豪華的包裝就可看出,收藏者對秘色瓷是何等的重視。法門寺是皇家寺院,據考證,藏寶的地宮于唐僖宗時封閉。僖宗喜佛,這批秘色瓷與皇家有密切的關系,屬于皇宮御用品和觀賞品。達官貴族、文人雅士對秘色瓷的喜愛,見諸于眾多的詩文記載。茶圣陸羽在《茶經》中就對天下瓷器作過點評:“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壽州、洪州次。或者以邢州處越州上,殊為不然。”接著,這位權威人士洋洋灑灑地列舉了邢州瓷不如越州瓷的三大理由,蓋館定論:天下的瓷器皆不如青瓷。毋須置疑,秘色瓷賦予了青瓷詩一般的意境,達到了青瓷的最高境界,把青瓷藝術推上了巔峰。正是有了秘色瓷,青瓷才闊步走進了大雅之堂。
我們不難復制出大唐盛世的一幅幅圖畫:詩人舉起酒杯,會須一飲三百杯的浪漫;林澤隱逸端著茶碗,淡笑風生的雅趣;王公豪門夜宴賓客,車水馬龍的奢華;將軍出征,擲碗于地的豪氣……這樣的場面,若少了秘色瓷的器皿,便會遜色許多。即便是女子的閨房,一疊薜濤箋,一管狼毫筆,再配上秘色瓷的筆筒和筆架,方能把詞賦文章作得婉約纏綿。
我們甚至可以想象,在皇宮大殿舉行外國使節朝拜儀式時的情景。唐皇龍顏大悅,將秘色瓷賜給各種膚色的朝圣者。使節喜不自勝,手舞足蹈,硬是彎下僵直的雙膝,山呼萬歲。一次長途跋涉,得到大唐皇上御賜的秘色瓷,除了無上的榮耀,還發了一筆大財,足以消抵旅途的疲勞了。在當時的外國,用的或是笨重的金屬制品,或是粗礪不堪的泥陶品,連普通的青瓷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何況是珍貴的秘色瓷。
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是唐朝把青瓷推上了巔峰,而青瓷又把唐朝和中國推向了世界。
外國來朝拜唐皇的使節,最先把中國的瓷器帶到世界各地。唐代的外交無疑是中國外交史上的奇跡。泱泱大國,八方來朝,連遠在中東的波斯都曾尋求唐朝的庇護,甘心成為中國的附庸國。使節的身后,大批外國商人蜂擁而至,帶來了國外的稀罕物品,裝走了中國的青瓷,一來一往,直賺得富可敵國。從此,“CHINA”成了中國的洋名,唐人成了華僑的代名詞,在世界各地響亮地傳播著。從這個意義上說,是青瓷讓世界早早地認識了神秘的東方古國。
完全應該說得再細微具體一些:是上林湖率先把CHINA推向了世界。這個結論,肯定會被許多人,包括專家指責為狂妄,或者會拿出一大堆子曰詩云來跟我理論。狂妄又如何?理論又怎樣?事實終歸是事實,無非是三北人生性不愿張揚,沒有認真來做青瓷文化的文章而已。考古表明,上林湖早在戰國時就開始燒制原始瓷,東漢后以青瓷獨占鰲頭,極大多數窯燒過秘色瓷,一燒就是幾百年;況且,上林湖外便是杭州灣,是海上絲綢之路的主要起點港口。眾所周知,水運是易碎的瓷器最佳的運輸方式,而陸上絲綢之路坎坷險惡,很難將大量瓷器完整地運抵目的地。前不久,印尼又從海底打撈起了一船古代越窯的青瓷。
即使有人非要找我爭辯,也行,我就把聞長慶先生介紹給他。
四
除了秘色瓷一枝獨秀外,上林湖越窯在中國瓷器史上的整體地位又如何呢?
我曾與聞長慶先生談論過瓷歷史。一說瓷器,他的臉上便蕩漾起熱情和愉悅,滔滔不絕地說了好幾個小時,連中飯都忘了吃。說到瓷器的發樣地時,他抱怨三北人不珍惜祖上的珍貴遺產,對上林湖越窯文化缺乏足夠的重視。他告訴我,真正的古瓷都在浙江,而青瓷作為釉瓷的鼻祖,無論是普通青瓷還是秘色瓷,發祥地都在上林湖。他去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一石千浪,在瓷器界引起了震動。聞先生近年來已把企業的經營管理交給女兒女婿,自己專心于瓷文化的研究,搜集了十多噸碎瓷片,準備開辦瓷器博物館。一堆俯拾皆是的碎片,在他眼里成了一部厚厚的史書。著名瓷器專家、中國古陶瓷協會副會長張浦生教授對他的評價是:儒商瓷癡。
據聞長慶先生考證,上林湖青瓷以秘色瓷聞名于世,唐代及以前,品種相對比較單一,從五代開始走向多元化,發祥了多種窯系的工藝技術。他上百次實地考察上林湖古窯址及其它窯址,進行標本收集、攝影取證和窯址調查,除了發現潔白如玉的胎,證明“南青北白”的傳統說法有誤外,還發現了十二項上林湖首創的制瓷工藝技術,填補了中國瓷歷史的空白。這些發現包括:上林湖窯唐代已有芒口工藝,而一直認為首創芒口的定窯在南宋時才應用這項技術;北宋已有劃刻印模工藝,而定窯在五十至一百年后才有這樣的工藝,改變了這是北方帶入上林湖的說法;唐代時已有紫口鐵足工藝,后傳到杭州;是青花瓷的開創地;北宋早期已有定窯型、影青型主題;鈞瓷源自上林湖窯變釉等。
最有價值的是對柴窯的考證。歷代排名第一的柴窯在瓷器界像美麗的童話,至今只聽說過,誰也沒有見過。對于柴窯的窯址眾說紛紜,有人甚至否定有柴窯。聞先生認為:柴窯不但存在,而且在上林湖,后周柴世宗提出御用瓷器要“胎如紙,色如雨過天晴破云處,聲如磬,明如鏡”,這樣的品質與眾不同,比秘色瓷更秘色,屬瓷器之王,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唯有上林湖才能做到;上林湖的瓷器中,有過“柴”字落款;明代的嘉靖余姚縣志卷六《物產篇》中,明確記載上林湖燒制柴窯。他還發現有兩種上林湖窯器符合柴窯特征:一種是青白瓷碎片,帶芒口,色如藍天,胎土潔白如玉透光,釉面質感濕潤,手指彈擊,其聲如磬;一種色青翠,釉厚如明鏡,工藝精細在五代當屬精品,其它窯望塵莫及。
聞先生根據上述發現得出結論:上林湖越窯是中國瓷器的宗師,天下瓷器皆源出上林湖。他在今年五月舉行的“上林湖窯系與杭州窯系傳承發展學習研究會”上,出示了一大堆證據,讓與會的各地專家贊嘆不已。
上林湖越窯的技術是怎么傳向全國各地的呢?
上林湖首先培養出了一個杭州窯。唐代龐大的生產規模使上林湖擁擠不堪,狗頭脛、施家斗、寺龍口等著名窯址被擠得密不透風,客觀上迫使生產基地向外轉移;經過長期的經營,窯主們早已完成了資本原始積累,剩余資本便有了向外擴張的欲望,而技術和經營的人才和理念,也具備了向外擴張的可能;資源的日漸緊缺,更促使窯主尋找新的投資地。最理想的選擇當然是杭州,除了資源充裕,又有中心城市市場大、流通方便、運輸成本低的獨到條件,而且,杭州窯已燒了千年,雖然品質粗陋,卻有熟練工人多的優勢。于是,從五代開始,上林湖越窯的資本、人才和技術向杭州進行了大規模的轉移。所以,杭州窯直到五代時,品質才有了突飛猛進。常言道: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到南宋時,杭州窯便取代了上林湖窯,成為全國瓷器界的龍頭老大。但是,好景不長,不過一百年時間,又被南宋晚期的龍泉窯所替代。
上林湖技術傳入杭州后,杭州窯一方面就地取材進行新的改良;另一方面,大城市交流廣泛、流通便捷的特點,又使技術通過人才的流動陸續傳送到全國各地,演變成所謂的官窯、哥窯、汝窯、定窯和鈞窯等宋朝五大名窯,及建窯、吉州窯、耀州窯、景德鎮窯等窯系。比如:燒制影青的景德鎮湖田窯的后人傳說,影青的開宗師傅是逃難來的。而杭州窯的影青是在五代時受越窯的直接影響下研究出來的新產品,那時的湖田窯產品還很粗糙,師傅無疑來自杭州。這樣說來,江西人來浙江釘碗,也算是為師傅服務吧。
關于上林湖越窯的論斷對傳統的瓷歷史定論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挑戰,雖然證據確鑿,但因面子、利益及其它眾所周知的原因,要被瓷器界、特別是權威們廣泛接受,尚需時日。好在,已經有權威人士作出了頗有份量的口頭表示。張浦生先生在和我閑聊時恢諧地說,他去年兩次到上林湖,今年又來了,是來祭祖。他還說,上林湖越窯是母親瓷,天下瓷器的釉變都與上林湖有關。
總之,上林湖窯系歷經九百年,開創了中國燦爛的瓷文化,支撐起了古代最龐大的產業群,給后人留下了一筆豐厚的物質和文化遺產。
五
歷史一個輕輕的轉身,鼎盛轉眼從指間滑落。
盛極而衰是天下事物的必然規律,上林湖越窯也無力擺脫。自五代以后,上林湖越窯有過短暫的興旺,開創出了多窯系制瓷藝術,但整體下滑的趨勢已無法抑制。踉踉蹌蹌地堅持到南宋,終因油盡燈枯,盛極一時的青瓷王朝轟然倒塌。九百年的繁華頃刻凋零,只留下一地碎片,在上林湖的碧波中無聲無息地躺了九百年。
上林湖越窯的盛衰離我們實在太遠,遠得只剩下一堆零零碎碎的瓷片。不管怎么樣,作為新興的工業城市,除了從文化的角度來歸納越窯青瓷的紋理脈絡,傳承好這筆寶貴的文化遺產,也許更應該靜下心來,剖析青瓷王國盛衰的成因,以史為鑒,明晰得失。青瓷產業確實給三北留下了許多值得思考的東西,這是青瓷的精魄。
當東漢的燒陶人燒制出第一爐青瓷時,驚喜不僅屬于他,也屬于用厭了粗礪土陶和笨重金屬器皿的中國社會。就像瓦特發明蒸氣機,從而推動了歐洲工業革命,青瓷同樣拉開了陶瓷革命的序幕,被稱為中國古代第五大發明。燒陶人用長滿老繭的雙手,抓住了陶瓷產業的先機。從東漢到隋朝,有限的生產能力和巨大的社會需求,使青瓷成為朝陽產業。但由于戰亂頻繁,社會生產力遭到巨大破壞,購買力有限而青瓷價格昂貴,加上技術的封閉和國土的割裂,限制了青瓷業的快速發展。此間近五百年,越窯青瓷完成了人材、技術等原始積累,萬事俱備,只待東風。
用“成也唐朝,敗也唐朝”來概括上林湖越窯興衰的原因,是再也合適不過了。唐朝統一天下后,接連開創了貞觀盛世和永徽之治,社會經濟迅速發展。開元盛世又把唐朝推上了巔峰。即使安祿山給了唐朝致命的一擊,形成了節度使擁兵自重的局面,但社會形勢大體還是穩定的。強大的社會和經濟基礎,人口的迅速增加,統一的國家,開明的政治環境,使青瓷業憑借著強勁的東風,扶搖直上。
需求是制造業發展的原動力。推動青瓷業發展的主要是內需。經濟的強盛,使青瓷成為上至皇宮豪門,下至平民百姓的共同需求。上林湖越窯也盡量開發不同檔次的瓷品,滿足不同層次消費者的需求。這樣一來,市場便大了。出口或多或少刺激了青瓷業的發展。出口的途徑,除了自漢以來開拓的三條陸上絲綢之路,分別到達伊朗、印度和歐洲外,主要是被后人稱作海上絲綢之路的海運。當時的明州港是東南沿海的主要港口,船只直達日本、高麗和東南亞的廣大大地區,再轉運至更加遙遠的中東和中非。因路途遙遠險惡,外銷的數量只是一少部份,對青瓷業的整體發展影響不大。但從文化角度講,青瓷的外銷對華夏文明傳播的影響非常深遠,也是三北自營出口的鼻祖。
唐代官方資本的介入,以雄厚的官財彌補了民間資本的不足,給青瓷業注入了強勁的經濟血脈。上林湖既有民窯,也有大量官窯,不同的所有制擁擠在同一條峽谷中,和諧共存,到也是一個妙趣橫生的經濟現象。這與一千多年后的改革開放初期,三北不同所有制“四個輪子一起轉”的發展機制異曲同工。
唐人的浪漫浸潤著瓷器,使青瓷的品種和用途日趨豐富廣泛。日常生活用品當然少不了青瓷,廟堂的祀器、女子的飾物、新娘的嫁妝、孩子的玩具、收藏的藝術品也成了青瓷產品,連冥器都用上了青瓷燒制的墓志瓶。有人在上林湖的碎片中,找到過一把青瓷劍,說不定還有青瓷的刀槍斧鉞。唐代還非常流行用青瓷作樂器,稱作擊甌。甌可以是茶具,也可以是其它的餐具。酒后茶余,詩興勃發,拿一根筷子敲敲打打,音調高高低低,清脆悅耳,配合著或豪放、或婉約的吟唱,使人逸興飛揚。今天的三北就有一支青瓷樂隊,除了傳統的甌具,還增添了青瓷制作的蕭笛、編罄、鼓等,可謂林林總總,琳瑯滿目。從現代經濟的角度看,技術的進步,新產品的不斷開發,是青瓷業保持生機活力的源泉。
翻過巔峰后,越窯便開始走下坡路了。唐朝末年的一場農民戰爭,燃起了延綿百余年的戰火。人口銳減,經濟衰敗,國家分裂,使青瓷產品銷路銳減,一批越窯只好停火歇業。五代中,吳越王錢謬崛起,浙江相對安定,出現了局部的繁華。北宋統一中國后,趙皇帝以戰略家的眼光和胸懷,破例讓吳越王繼續留在杭州工作,使浙江幸免于戰火的洗劫。隨著全國經濟全面復蘇,上林湖越窯再度繁榮,但這已是夕陽的華彩,是日落前的回光返照。不久,青瓷王國便被浸沒在清涼的湖水中。
罪魁禍首恰恰是后人引以為傲的龐大生產規模。唐朝熾烈的炭火燒盡了千峰翠色,使資源迅速枯竭。上林湖及周邊地區的瓷土挖光了,林木也被砍伐完了,要靠外面運來,成本巨大,越窯便沒有了存在的經濟價值。除了資源,當然還有其它的原因,如技術和人材的轉移,使杭州、龍泉及河南、江西、福建等地的陶瓷業迅速發展,上林湖越窯逐漸失去了競爭的先發優勢。茍延殘喘,勉強支撐到南宋,龐大的青瓷王國終于在戰火的再次摧殘下,像一只法門寺珍藏的瓷瓶掉落在地上,脆爽的一聲響,九百年的鬧騰頓時化作一地高貴的碎片。
日落西山,光禿禿的群山暮色慘淡。湖水蒼白,碎片狼籍,余煙飄散,一群窯工攜兒帶女,在谷口黯然回首。都走了,走得干干凈凈,連一聲雞鳴犬吠都不曾留下。
窯工們離開上林湖后,有的飄零它鄉,尋找創業的機會,再度成為一方瓷器業的中堅。有的走向杭州灣,加入了圍墾的行列,在風口浪尖中開創三北平原滄海桑田的輝煌,成為圍墾文化的抒寫者。
接著,便是九百年漫長的沉寂。偶爾會有幾個頑童來到上林湖畔,揀起一塊碎片,好奇地端詳一會,順手在湖面上打出一條弧形的水漂,濺起幾滴水珠,悄然沉入湖底。
六
再回首,又是九百年。青山依舊,物事全非。
去年十月,我陪同幾位文化人去上林湖游覽。湖風浩蕩,搖碎滿湖碧玉。在荷花窯遺址,我看到一條狹長的土坑,足有幾十米長,僅三、五米寬,恰如謝景初的描述:“作灶長如丘,取土深於塹”。我驚嘆:這就是當年的越窯?我們的祖先竟能在這么簡陋的土窯里,燒制出精細如玉的青瓷。看著窯址中幾塊沾滿泥漬的碎片,我又感慨瓷器單薄易碎,嘆息這熊熊爐火熄滅得如此輕易、干凈。
在上灘頭,我看到湖灘上大片褐紅色的秋草在陽光下搖曳,碎片零零星星地散落在草叢中,一派慘淡破敗的景象,與周圍的青山秀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頓覺南宋的蕭索拂面而來。“九秋風露越窯開”,曾是多么令人沉醉的景象!九百年的風流如浮光掠影,九百年的寂寞漫長難熬,歷史多情卻又無情。想起崔顥的句名:“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兩種愁緒,一般落寂,心情便也變得黯然。敗落,也許就該是這般悲壯凄涼,一個產業如此,一個地方如此,一個時代也如此。
其實無須嘆息。盛衰本是尋常事,反正那一地碎片被湖水磨圓了棱角,早就變得榮辱不驚、從容淡定。也沒有必要責怪前輩掠奪性的生產行為,使青瓷產業得不到可持續發展,畢竟一項產業能風光九百年,是非常了不起的奇跡;畢竟前輩開創了燦爛博大的青瓷文化,把豐厚的文化遺產,連同成功的喜悅和沒落的慘痛,一并留給了后人。
我把目光從南宋荒蕪的上林湖,投向北宋波瀾壯闊的杭州灣。在上林湖越窯沒落前一百多年,謝景初主持修筑了大古塘,為三北的圍墾文化寫下了極其漂亮的開頭。上林湖外的大片海灘變成了良田,為燒陶人提供了一片創業的新天地。遺憾的是大氣磅礴的圍墾文化與精細溫潤的青瓷文化擦肩而過,只消受了一次回眸的溫柔。但只一次回眸,已足以把目光融合在一起,迸發出千年不熄的火花,使彼此的心里深深地烙下了對方的身影。來自四面八方的圍墾文化創造者,用粗糙厚實的手,豪氣沖天地端起酒杯時,青瓷的精細清雅悄悄地溶入他們的血液。這些粗豪漢子的內心里,有了細膩和溫潤。他們會在月光下拉起二胡,唱一段小曲;在農閑時節,做些精細的手工活;在豆油燈下,捧一捧書本,磨一硯濃墨。于是,青瓷文化的精髓一脈長流,與散落在上林湖的碎片一同,必將在一個新的時代再放光彩。
我把目光轉回到今天的三北平原。青瓷文化傳承給三北人“能商善賈,精工細作”的品格。在三北大地堀起的企業家群體如果追根溯源,一雙雙靈巧的手,一段段交織著血汗和喜悅的創業故事,一件件精致的工業產品,一個個規模宏大的產業群,甚至連一幅幅精耕細作的田園,無不閃爍著青瓷的精魄。新一代三北人已經創下了比上林湖越窯更輝煌的業績,也一定不會重蹈青瓷產業的覆轍。
還有一些可以告慰先人的事:上林湖越窯遺址被國務院命名為全國文保單位;三北人還在翠屏山中建起了一家小型青瓷廠,復制的越窯青瓷代表作——三腳蟾蜍,簡直精美絕倫。一只蟾蜍蹲在一片荷葉上,仰頭汲取著天地日月的精華,構思精巧,胎質細膩精致,色澤清幽典雅,成為對外交往的饋贈珍品,深受各地來賓的喜愛。我曾把一件價值百元的三腳蟾蜍復制品贈送給日本一家株式會社的社長。當我打開精美的包裝盒時,客人喜出望外,贊嘆不已。他的隨從人員更是滿臉羨慕。當然,三北人向來以誠信為本,我坦率地告訴他:這是復制品,我送不起出土的原件。
九秋風露中,熄滅了九百年的越窯爐火重新燃起。用電,不燒柴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