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坦凡勃倫在當今中國經濟學界的位置比較尷尬:只要具備哪怕最粗淺的經濟思想史知識,任何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只要涉足制度經濟學,任何人都知道他是開創者;但要問及凡勃倫到底說了些什么,恐怕大多數人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只是“有閑階級”、“炫耀性消費”和“凡勃倫效應”等零碎的記憶。
與今天那些頻繁現身的經濟學大師相比,凡勃倫具備了與他們比肩的絕大多數條件:他創立了一個學派,建立了一個龐大的理論體系;他留下了傳世之作,他的思想影響了(美國的)一代甚至幾代經濟學家;他曾在眾多名校求學和執教,曾任《政治經濟學雜志》主編;他的學生(比如米切爾)名滿天下……
但是,凡勃倫終究沒能風光無限,終究沒能吸引足夠的目光,而是形單影只地呆在知識世界的角落里。其原因,似乎只能歸咎于他尖銳地批評了處于霸權地位的正統經濟學,以及正統經濟學所維護的那個世界。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即凡勃倫的著作異常晦澀,曾有人問他是否想把《有閑階級論》譯成英文——不過,凱恩斯的《通論》同樣晦澀。
凡勃倫的批評文章集中于1919年出版的文集《科學在現代文明中的地位及其他論文》。收入文集的論文是由他的學生米切爾等人挑選,其中包括一些后來在經濟學方法論領域廣為引用的文章,如“為什么經濟學還不是一門進化科學”、“邊際效用理論的局限”、“經濟學的先入之見”、“克拉克教授的經濟學”、“論資本的性質”、“馬克思及其追隨者的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等。
那么,凡勃倫的批評究竟如何,以至于其被打入冷宮,成為“知識上的無家可歸者”?
首先來看經濟學。“均衡”是正統經濟學的核心觀念,無論是古典經濟學,還是今天的“動態均衡”、“博弈均衡”,都把均衡狀態看做現有約束條件下的最佳狀態。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狀態就是正統經濟學追求的終極目標。但在凡勃倫看來,這個目標是臆想的。人們假設它已經存在,只需要努力靠近這個目標;甚至不需要努力,“看不見的手”自然會把人們導向這個目標。
均衡觀念源于自然法哲學或者自然秩序觀念,在這種哲學中,上帝早已為人類社會設計了一個結果(均衡),設計了一套運行機制(市場)。也就是說,今天的經濟學仍然固守著早已作古的哲學基礎,不去探討“初始原因和最終結果之間不穩定的間隔和轉換”,不去分析“由經濟利益所決定的文化發展過程”,從而還不是一門進化科學。正統經濟學的分析圍繞著“成本-收益”而展開,凡勃倫看到的則是這種分析的快樂主義-功利主義基礎,它大大簡化了人性,以至于把鮮活的人當做“一個閃電般計算快樂與痛苦的計算器”。這樣的人考慮的是金錢利益,以這種人為分析對象的正統經濟學于是就“將交換價值而不是將有益于社會物質福利的生產作為其理論的核心特征”。概言之,這樣的經濟學靠陳舊的哲學基礎來支撐,將人簡化為物,將人與人的關系簡化為金錢關系。這樣一來,人與動物有何異,經濟學和宗教又有何異?
再來看正統經濟學所維護的這個世界。凡勃倫把世界劃分為保守的儀式體系和進步的工具體系,或制度體系和技術體系。這就是“凡勃倫二分法”。儀式體系支配著工具體系,這種支配力來自人類的“競賽本能”。私有財產制度之所以產生,就是因為人類的這種本能:占有物的多少是在競賽中取得勝利的標準。
這種競賽在今天的體現,就是比誰能賺取更多的金錢利潤。金錢成為衡量人的價值的標準,“財富英雄”成為頂禮膜拜的對象。因此,直接實現利潤的“商業”受到青睞,不能直接實現利潤的“工業”受到冷落;商人“最終決定工業中生產什么”,“工業必須順應商人對利益的追求;這并不等于說它必須順應整個社會的需要或者便利。”于是,一邊是饑腸轆轆的民眾,一邊是傾倒在大海里白花花的牛奶。不僅如此,在儀式體系支配下的社會將有選擇地接受技術進步的成果:光能提高產量的技術進步是不夠的,它必須能增加利潤。于是技術進步受到抑制,最終結果是有可能打斷人類生命過程的連續性。
面對這樣的批評,正統經濟學以及它維護的世界如芒刺在背。在正統經濟學已確立權威的學術界,凡勃倫的著作自然要被冷落,甚至科斯這樣的無畏者揚言要把它們“一把火燒掉”;在人人為金錢而瘋狂的世界,凡勃倫也自然難有容身之所。不過,凡勃倫的文字是燒不掉的。他只需要繼續呆在角落里,偶爾在適當的時候出來警醒世人。這是凡勃倫在現代文明中的地位,從而也是《科學在現代文明中的地位》在現代文明中的地位。■
《科學在現代文明中的地位》,(美)托爾斯坦凡勃倫著,張林、張天龍譯,商務印書館2008年3月第一版。參見本刊2008年第10期“本刊5月薦書”
本文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博士,云南大學經濟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