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中國四川汶川發生8.0級地震。截至5月31日,已造成68977人遇難
越來越多的人耗盡了精力,再也無法呼救。盡管他們能聽到救援者們的腳步和吶喊,盡管他們明白呼救是惟一能獲救的途徑,最后的生的可能,便在這樣的絕望中消失了。這時,從層層坍塌樓板的下面,從最接近死亡的地方,傳出了微弱的童聲:“叔叔,我在。”他身邊是其他兒童的尸體,正是他那最可珍貴的微弱的童聲,指示了救援者先去搶救旁邊隔層里的十幾名兒童。
過去九天里,有許多這樣的故事在世上流傳。用身體保護孩子的母親和她臨死前寫在手機里的那條短信;為四名學生獻出了自己生命的老師和他妻子為他洗凈手臂的那張照片;那位失去了包括16歲兒子在內全部15名家人卻從未停止救援工作的鋼鐵漢子——他說總有一天他要大哭一場;楊建華,17歲,她的日記寫到第七天,她周圍有1000多名學生,他們不斷死去,在一件衣衫上簽名相互鼓勵之后,死去了;有一名婦女以驚人的毅力跋涉了五天五夜,通知救援隊伍尚有6000多人被封鎖在某地且已斷糧;還有一群群已經無家可歸的志愿者們,戰士的哭喊,淚和血;那些堅持到第178小時甚至第216小時的幸存者和那些永遠不被聽到的瀕死者的愛的呼喊。
我們命定了的生存方式,便是不得不在物欲世界里活下去卻仍有拯救自己心靈的沖動。事情往往是這樣的,隨著我們物欲的開發,隨著我們在世的成熟,我們不斷地加重著心靈的遮蔽,將我們的童真遺忘。于是,我們在沉淪中繼續要求著沉淪,在遺忘中追趕更深重的遺忘……然而,依舊有真摯的瞬間涌現出來,當飛機突然從1.3萬米高空跌落,當列車相撞,當火山噴發,當大地震動的時候,美酒和豪宅,股票和職稱,婆媳爭吵和辦公室政治……所有這些在那一瞬間變得毫不相干。真摯涌現,讓我們落淚,讓我們思念,讓我們反省生活與死亡,讓我們窺見永恒。
當大地震動的時候,人猶如一株葦草,脆弱而偉大,帕斯卡爾這樣寫道,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去。脆弱的是肉體,偉大的是心靈。在這樣的生死關口,甚至——假如是一位存在主義哲學家,會宣稱,惟有通過這樣的生死關口,心靈才返回本源,本心顯現,動物“本能”升華為“人性”——惟有人類才具有的偉大性情。
人性,最普遍且最高尚的,稱為“愛”。至于這人間的愛向上升華的路徑,中西各有不同。在西方是上帝之愛,那是來自天上的光明,與內心的黑暗恰成對照。在中國,自古就有的,是所謂“維天之命于穆不已”,那是天與人之間的幽深感通,是“生命”的本義。只不過,如前述,生命的本義在日常生活里被遮蔽了。大千世界,我在,這是偶然——以百億分之一的概率,我存在。倘若我的偶然的在世間的生命竟不能升華,那是我的罪過,這是必然。
對于深愛著我們的死者或我們深愛的死者,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會有罪感——災難幸存者的初期負罪感。因為,他們可能有許多機會,假如沒有錯過,生命就不會消失。這導致我們的事后反思和對將來重大災難更充分的準備。
事實上,我們已能比較準確地發布大地震的中期預報,盡管我們很難準確地發布臨震預報——從而會有因誤報引發的心理恐慌和經濟損失。不論如何,在提前發布中期預報的基礎上,城鎮規劃可以更科學,學校建筑可有相應的抗震設計強度,也不會有如此多的學生罹難。其次,讓民眾對各種臨震跡象有更大的知情權,可提高民眾的防震意識和自救訓練水平,從而大大提高最初的存活率。提前發布預報可能對社會穩定有所影響,但由此而來的好處顯然可以抵消其壞處。
所以,將經驗和教訓加以制度化是極端重要的。良好制度的記憶遠比“干部任期制”和任何個體的生命都更長久,也更可靠。這里,關鍵還是尋找和建立一套良好的制度。對于預測和應付重大自然災難的制度而言,穩定性和正確性,是它的兩大特征。
穩定性意味著它必須盡可能地不受政治、經濟、社會輿論等因素的影響,同時,它必須享有充裕的財務支持,這樣,它的研究工作和記錄工作對外在干擾將具有足夠大的抗拒能力,而且具有足夠小的內在干擾。正確性意味著它必須允許各種學術觀點甚至非學術觀點的競爭,同時,它必須有為最終發布的基于學術爭論與直覺判斷的每一次預測負責的激勵機制。
在尋找和確立良好制度的同時,我們,特別是黨政軍干部們,應將這一次災難中表現出來的對生命的尊重和崇高的人性保持下去。否則,這次大地震的數十年之后,或數年甚至數月之后,許多人將會忘記他們最初的感受。無疑,罪感和反省也將被遺忘。因為生活還在延續,物欲還要被滿足,成熟的繼續成熟,沉淪誘致沉淪。于是,美酒豪宅股票職稱婆媳爭吵和辦公室政治將紛紛攘攘地再度回到生活中。心靈將再度被瑣碎和無關緊要的事情充滿,再度被遮蔽。追逐物欲,抓住每一次機會,我們卻看不透我們被所有這些機會串在一起引向何方。
所以,在經歷過重大災難之后,為那些我們深愛的人和那些深愛著我們的人,我們應努力保持和升華在那一瞬間曾迸發出來的普遍且高尚的人性,雖然,我們仍不得不生活在一個充滿物欲的世界里而且不得不遠離自己的童年。
難忘第八天下午2時28分,我們,無數的中國人,同時默哀三分鐘,笛鳴悠長,淚水在出租車司機堅毅的臉上,在立于街頭的老人緊閉的嘴邊,在酒店經理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