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敬邁：在天堂地獄間從容穿行

他因為創(chuàng)作了小說《歐陽海之歌》迅速成名，從一名普通士兵，一躍成為被江青欽點的“文化部長”；但因為他生性耿直，當了123天的政治明星后，又被投進秦城監(jiān)獄，開始了2864天的大獄生涯……

“賭”出來的《歐陽海之歌》

金敬邁祖籍江蘇南京，1949年，19歲的金敬邁參了軍，并被分到廣州軍區(qū)戰(zhàn)士歌舞團當演員。一次，金敬邁在《南海戰(zhàn)歌》里演一名戰(zhàn)士，情節(jié)是這名戰(zhàn)士跟匪兵搏斗，匪兵把他絆倒，他一個空翻再跟匪兵搏斗，匪兵又把他一腳蹬開，然后金敬邁就從懸崖上仰面倒下去。那懸崖是一人多高的臺子，臺下放一麻包袋墊著，旁邊有兩個人護著。

那天，當金敬邁“壯烈”地倒下去的時候，卻“嘭”的一聲狠狠摔到地板上——原來那天舞臺工作人員忘了放麻包袋，更糟的是那兩個在下面負責保護的人也沒來，結(jié)果金敬邁當場就摔得不能動彈。他的腰被摔彎成了90度，戲也無法再演下去了。養(yǎng)傷時金敬邁閑不住，因為他念過高中，領導就讓他寫些演出前的開場白，沒想到金敬邁竟寫得很不錯。1962年，金敬邁被調(diào)到了創(chuàng)作組，從此開始了創(chuàng)作生涯。金敬邁常說，自己是個“一跤”摔出來的作家。很快，金敬邁寫了一部多幕話劇《一個戰(zhàn)士》：這個戰(zhàn)士雖不完美，但他堅持真理，不唯命是從。可因為他把握不好基調(diào)，這篇耗費了他388天心血的作品卻擱置了。

1963年的11月18日發(fā)生了一件事情：一位叫歐陽海的戰(zhàn)士推馬救車，血染鐵軌，倒在京廣鐵路線上。一開始，歐陽海事件被當成一起嚴重的“人身傷亡事故”，被火車撞死的歐陽海也被草草掩埋了。金敬邁趕到歐陽海生前所在的部隊采訪，他感到絕大多數(shù)人對這個事件的定性并不認同。他們無不夸獎歐陽海的勇敢、正直，人們還話中有話地述說他生前事事好強、敢于堅持真理，敢于抗上的品德……金敬邁歷來就欣賞敢于“抗上”的人，他認為人只有無私才敢抗上。他覺得歐陽海太像他那個未完成的話劇《一個戰(zhàn)士》中的主人翁了，他一下子找到了劇本主人翁的靈魂——一個不屈的人、堅強的人。

歐陽海這個鮮活的人物形象，燃起了金敬邁創(chuàng)作的激情?？墒怯捎诜N種原因，領導對他的創(chuàng)作計劃并不感興趣，后來五十五軍政委了解到這個素材，專門為“歐陽海”請了創(chuàng)作假，讓他把這部小說寫出來。而領導對金敬邁這個平時的刺兒頭并不欣賞，便故意刁難他，讓他一個月內(nèi)寫出這部小說。金敬邁賭氣答應了。

1964年5月2日，金敬邁動筆了。那時，金敬邁夫婦、兩個孩子住在只有一張床的房間里。天氣又悶又熱，他只穿一條短褲，點根蚊香，妻子在一邊幫他扇扇子。到了夜晚，金敬邁把臺燈用報紙包好，怕打擾孩子們睡覺。

就這樣，28天后，一本字體潦草、連他本人都難以辨認的小說問世了。金敬邁寫完就趕快報了上去，結(jié)果團里不感興趣，那本小說也就束之高閣了。如果不是后來《解放軍文藝》副主編魯易的慧眼識珠，也許就沒有今天大家熟知的金敬邁了。

那是1964年9月，魯易來廣州組稿，沒有多大收獲，便訂好了第二天返京的車票。當他聽說有位姓金的寫了部小說后，就把金敬邁叫到了他下榻的珠江賓館，金敬邁這才呈上了那部已蒙塵好久的小說。由于字體太潦草，魯易就讓金敬邁朗讀給他聽，金敬邁發(fā)揮了自己演話劇的特長，給魯易朗讀了幾章，把這位北京來的大主編感動得淚流滿面。于是，他退掉了火車票，請金敬邁花三天時間給他讀完了《歐陽海之歌》這部小說。魯易認為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讓金敬邁謄寫清楚后寄往北京。

后來的事情，超出了金敬邁的想象。他的小說被送到了中央，得到了中央領導的首肯。1965年出版時，劉少奇親筆批示，說這樣的好書要印1500萬冊。最后《歐陽海之歌》的發(fā)行量達到3000萬冊，這個數(shù)字，后來的作家難以望其項背。

在噩夢中耗去了11年

《歐陽海之歌》一夜成名后，江青也注意到了金敬邁。她通過總政治部首長轉(zhuǎn)達命令，讓金敬邁去浙江寫另一個據(jù)說是為了搶救“紅衛(wèi)兵”而犧牲的人物。

當時，報紙上是這樣宣傳這個人物的：“1966年10月10日凌晨，他守衛(wèi)在錢塘江大橋上。2時34分，由南昌開往北京的列車向大橋飛馳而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離他40多米的鐵軌上，橫著一根大木頭。為保證列車的安全，他不假思索地抱住大木頭躍出鐵軌。列車安全地停在大橋上，而他卻在火車強大氣流沖撞下壯烈犧牲……”

金敬邁對這樣的說法進行了反復核實，他在橋上站了一個月的崗，觀察琢磨了一個月。那座橋是交通樞紐，每10分鐘就有一趟列車通過，整座大橋燈火通明，階級敵人想繞過崗哨在鐵軌上放根棍子，企圖將火車顛覆是沒有可能的。戰(zhàn)士是夜里兩點鐘上崗的，夜班1個小時，事情發(fā)生在2點34分，是他上崗后的34分鐘，階級敵人怎么可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完成這一罪惡勾當？再說兩條鐵軌之間的距離是1.435米。作為罪證的棍子長度只有1.35米，根本搭不上鐵軌，細細的一根木棍，怎么能把火車顛覆呢？當有群眾提出這個疑問，有人又將木棍換成水泥的，30毫米見方，且里面沒有鋼筋，火車一軋就碎。這樣仍然有人表示懷疑，最后干脆水泥棍也不見了，說是交給“有關部門鑒定”去了。

面對這樣的破綻，金敬邁很是為難。他既不敢提出異議，又堅決不愿偽造事實，所以，他遲遲沒能拿出書稿。當金敬邁趕去北京等候江青接見時，果然，江青一見面就劈頭蓋臉地訓了金敬邁一頓，諸如“你金敬邁真是個大作家呀，在我面前，你要老實點。我問你，你到底是哪個司令部的？”當時金敬邁一頭霧水，不知道所訓為何，后來才明白，這是江青對他遲遲不按照她的指示修改《歐陽海之歌》，拿不出另一本“迫害紅衛(wèi)兵”的小說不滿，也是在起用金敬邁之前給他的下馬威。

果然，不久中央決定接管文化部，具體工作由金敬邁負責。就這樣，金敬邁從一個連班長都沒當過的普通士兵被推上了云端。但他清楚，一場更大的不幸已經(jīng)開始。

所謂的“中央文革文藝組”，江青是組長，金敬邁是具體工作“負責人”。但他只呆了123天，就被抓了起來，隨后他被投進了秦城監(jiān)獄，連關押監(jiān)禁帶勞動改造和“掛起來”前后達11年。

金敬邁的“滔天罪行”有兩個：一是收集“中央領導的黑材料”，也就是收集江青的黑材料；二是陰謀綁架迫害毛主席。兩條罪狀一個目的：要置金敬邁于死地。“綁架迫害”一說完全是無中生有，而收集黑材料還真值得一說。

1967年6月初，一位分管電影口的女下屬向金敬邁匯報：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資料室有不少江青30年代的電影劇照，請示金敬邁要不要收上來。金敬邁吩咐把這些資料收上來，接著又把北京圖書館的也收了，一并鎖進了保險柜，貼好封條，填上日期，鎖死鐵門。這件事總算辦妥了，金敬邁松了一口氣。但他哪里知道，這些資料就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沒有人敢要！

原來，江青特別怕人提到她的過去，上世紀30年代的文藝是江青的禁忌；5部電影更是江青不可觸及的痛處。別人不知道，可金敬邁卻不懂，他竟然收集了首長的“黑材料”。江青知道這件事情后，只說了一句話：“現(xiàn)在看來，金敬邁不是我們的人！”

就是這句話，金敬邁被抓了起來，先是送回廣州軍區(qū)專案組，挨了無數(shù)次暴打，被打落了8顆牙齒，打傷了眼睛，右眼視力為0.5，左眼視力只剩0.02。接著，金敬邁又被從廣州押到北京，被投進了秦城監(jiān)獄一號牢房，一坐就是7年多。

1978年7月24日，金敬邁被正式平反，公開恢復名譽。到那一天為止，金敬邁在噩夢和苦難中耗去了11年的歲月。

從牢房出來那天，金敬邁第一次看見了月亮，當時他感覺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啊！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氣，他有些陶醉了。后來，金敬邁寫了部小說，名字就叫《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

現(xiàn)在，已離休多年的金敬邁正醞釀著他的《天堂》《地獄》《人間》三部曲。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他已淡看花開花落、寵辱不驚了。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