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聞道:今天我們來聊有關散文思想性的話題。我們這里所說的思想,在本質上是一種哲學的存在,反映的是人對自然、社會、靈魂,對生命本質和意義的認知。任何一門科學,都是從哲學開始,以藝術結束,源于假設,終于碩果的;任何一種存在,都是物質和精神的統一。
蔣藍:思想來源于對現狀的不滿;性質上看,思想肯定是個體性的。它與同志式的思想可以組合成一個思想的公共空間,這個空間就像黑暗真空環境里的一個巨大氣泡,團結起來的氧氣正演繹著一場思想的風暴;從文體呈現上看,思想肯定是言語式的,是破碎的,是靈化飛至的一記反手劍,思想不可能也不需要以鴻篇巨制的地毯式的轟炸來鋪墊言路。思想是一個可以成立的反問,它構成的思想話語都是精神世界的晶體成分。也就是說,精神是大于思想的,精神是思想的居所,思想是精神的主宰。精神因為思想的銳利而高貴,思想也因為精神的牢固和敞亮而得以休息和生活。
董輯:今天的對話,我可能是屬于反方立場的。我不贊成在散文寫作中過分強調思想性。每一個有一定閱讀經驗的人都知道,很多散文名篇都是不是很凸現“思想性”的,至少是沒有凸現符合某種意識形態的、符合某種審美要求的、符合這個規定那個準則的所謂的“思想性”的,但是它們仍然是好散文,是散文名篇。為什么呢?就是因為它們寫得好,體現出了作者的文學才能,該作者和該作品擴大和豐富了文學藝術園地的面積與內容;它們能夠感染讀者,感動讀者,能夠給讀者以審美的愉悅……至于“思想性”,就像夏天來了一定要下雨一樣,你追不追求它都會出現,下得多下得少而已。
陳亞平:在智慧的歷險中,散文寫作是一種必經的途徑,它永遠活在我們智性的血液里,它的野性在紙篇中舞蹈。從20世紀30年代到20世紀90年代后,中國當代散文的創作契機一直是思想的目標,這種流向是中國古文“美文”形式的延續。但我一直堅認:思想性的散文在20世紀末才真正走向了新的獨創階段。這種獨創挑戰了“音志”、“賦神”傳統散文的限制。它加大了我們思想時空的選擇性,這種解放感首先來自我的思想的自由深度與博大的“泛詩性”。這種泛詩性以思想的圣化狀態擴延了散文的邊界,并暗暗轉換著散文的歸宿。
陳小蘩:思想的散文表明一種寫作態度。揚棄傳統散文的風花雪月,側重于思想性、藝術性。具有獨立品質和真正人格獨立上的思想和聲音,是體制外寫作與體制內寫作的區別。目前散文寫作中存在大量體制內寫作,一些“文化散文”從現實逃遁進歷史,缺乏文化反思力;一些“學者散文”炫經論道,缺乏憂患意識;更有堆積書攤的大批“小女人散文”泛濫的小市民趣味,拒絕思想意識的介入,這類偽寫作中充滿商業化、功利性目的,肉欲橫流、溢滿紙章。可以說中國散文如果沒有歷史反思的陣痛,就沒有思維獨立的開端,也沒有藝術獨立和精神維度的生成。
董輯:還需要搞清楚一個問題,到底什么是“思想性”?說這篇散文很有哲理,或者說這篇散文表達了作者憂國憂民的思想等等,這就是思想性嗎?說魯迅的散文有深度,就有思想性?說梁實秋的散文很休閑,就沒有思想性?這樣判斷一篇散文的優劣是不是很有問題。也就是說,“思想性”絕對不應該是丈量散文高低的尺子。
陳元武:長期以來,我自己陷入了一個誤區,一談到散文思想,仿佛就頭疼得很。就想到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那些散文,都有著八股文式的結構和程式,那些散文總是承載著太多的思想。雖然,那篇文章并不太長,也許就是一二千字,也要寫得轟轟烈烈的。八十年代后期,接觸了大量國外的隨筆,比如蒙田的、盧梭以及培根的隨筆,感覺他們真行,將大量的思想灌輸給我,我卻十分愉快地接受了。后來喜歡上隨筆,喜歡上詩歌體的散文作品,比如泰戈爾和聶魯達,再后來接觸了大量日本的散文作品,為優美、清淡、詩意的筆法所吸引,漸漸地,我不再接受思想性太強的散文或隨筆。
周聞道:之所以造成元武說的這種情況,我想主要是極左時期在文藝創作中出現的主題先行,政治標簽式的傾向。這種傾向,并不是因為突出了思想,而正是因為歪曲了思想,糟蹋了思想,把思想當成了一種狹隘的政治承載。這與今天我們討論的散文中的思想,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蔣藍:以網絡文學/散文無限的包容性,取消了精英文學和大眾文學的二元對立,拉近了生活和藝術的距離,使之趨向統一;一切各得其所。但比網絡更大的語境,卻是一個弱智與弱力的環境。思想的飛翔與血性的咆哮,應該成為一個思想者的雙翼。回避后者的往往是知識人寫作的學識遁詞;而缺失前者又成為民間寫作界的淺薄行徑。銳意獨行者遍地,先鋒就死了。散文濫情主義的竄高伏低,就成為囈語了。雙翼展開的精神天空,堆滿了燦爛而鋒利的芒刺。痛該是一種思想的提示,是思想飛臨文學的必然結果。所以,思想者總是被光鋸碎,痛在散文的天下。
董輯:我一直覺得“思想性”只是文學作品的“分泌物”,這種“分泌物”本身就是很復雜的,是無法用中學教學參考書的方式分出1、2、3來的。寫作者寫作,如果先著眼于“思想性”,將很難成篇,就是成篇了,似乎也與文學藝術有個距離。所以我覺得,寫散文和寫詩歌、小說、戲劇等等一樣,都是文學創作,作者只是在寫在創作,“思想性”什么的都是寫成后才呈現出來的,甚至,有可能還是被作者忽略了的。舉個例子,魯迅寫《風箏》的時候真的就意識到自己在批判封建禮教嗎?我覺得未必。
陳元武:散文的思想性絕不是強加上去的,而是自然而然呈現出來的。普列什文的作品像大自然的森林、清風、云彩,富有一種平實的真情,思想自然流動在中間。梭羅的《瓦爾登湖》,這是一個讓我震撼的作品,作者十分耐心冷靜地描述那些尋常的事物,將他的內心充分融入了語言中,我感覺,他是在告訴我什么,像一個祖父一樣,語氣和緩而耐心。在他的語言下,我感受到了來自于他內心的思想,雖然它不流一言,毫無痕跡,我卻深深被打動了。還有先秦散文、《史記》,那些表述無一不讓我感到思想的力量。特別是《史記》后補的《報任安書》,簡直就是用血在寫,字字淌血,聲聲激憤。這就是思想的力量,我前后讀《史記》不下十遍,還在讀,還想讀。
周聞道:幾位說得不錯。盡管散文的思想性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但卻不可否認思想對散文的重要。我們不能在拋棄污水的時候,連同盆里的嬰兒一并拋棄。現在的商品時代,物質主義盛行,誘惑無處不在。盡管欲望會把我們從思想的天堂,拉回到追名逐利的世俗中來,但歷史上公認的“生命之夏”的黃金時代,閃耀的卻是思想的光茫。那時的哲學,正如柏拉圖所說,是“一種高尚的歡愉。”古人對智慧的這種無以復加的追求,至今仍殘留在我們饑渴的靈魂中。真正高尚的歡愉,是在思想的滿足中,而不是物質的滿足中,散文也不例外。關鍵是我們怎么在散文中來表達我們的思想,怎樣讓思想自然地流露,讓讀者在閱讀時達到“高尚的歡愉”。
陳小蘩:散文寫作應該回到為人本身的寫作,這不是那些停留在表面的、片斷的、支離破碎的事件與事件的銜接上的,淺薄、急功近利、庸俗化的寫作,而是充滿著對“人”深切的關懷和深深的愛意,挖掘開啟著人內在的、神圣永恒具有人性光芒的那一面,照亮這片太深太深的黑暗,照亮每一個在黑暗中沒有放棄,還在前進的“人”。同時,散文寫作還必須扎根于本土并遵循人類社會大生存的原則。自由地、具有獨立思想品質的每個個體寫作從多個視角展開、指向、覆蓋社會、生活和人心的各個層面,重塑時代精神,將人的意義完整化。我認為,散文的思想性也就是呼喚重塑一個大寫的“人”的概念。
陳亞平:我覺得,散文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是詩性介入。作為散文這種文學話語應當是圣化的、鮮活的、個人體驗的,甚至是詩歌品格的,只有詩性介入了散文的內質,其思想、智哲的深遠才有所延續的路線,一當散文具有了詩性,它的哲智就會顯發出慧命的活力。“散”就是詩性的放縱化,“文”就是智性的集約化。“散”只能讓散在意緒構成多點的線,“文”卻要在各條線中串連其主體。
周聞道:當然,散文對思想的表達有自己的特點。它不像科學論文那樣采用嚴密的邏輯推理,也不像數學那樣進行嚴格的演算,不像政客的演講辭那樣,挖空心思地游說煽情。散文的思想是呈現的,是在它的字里行間,在它營造的意境中,潤物細無聲地自然呈現。就像一朵花的美麗,通過它艷麗的色彩,芬芳的香味,優雅的形狀,在綻放中自然而然地呈現出來,而無須我們去說明和論證。同時,優秀的散文,思想又是多維的,有多種解讀,就像蒙娜麗莎的微笑,不同的人,都可以從中解讀出屬于自己的東西,而不是單維的,一眼看透,沒有想象的空間。
董輯:我只想說一個問題,就是不要讓“思想性”成為散文的負擔,就像不要在鳥的翅膀上掛上重物一樣。那樣鳥就不會飛了。如果散文一定要和“思想性”達成一種共生關系的話,散文的邊界就會縮小,寫散文的筆就會小心翼翼以至于找不到它在白紙上的位置。散文就是散文,它之所以是散文,是因為它的語言、題材或者技法符合散文的美學規范和文學史規定,能夠給閱讀它的讀者以散文之美,而不是小說之美或者詩歌之美。
陳小蘩:“思想散文”區別于其它散文文本的是:思想散文直指精神的向度。二十一世紀的思想散文寫作,拒絕平庸、拒絕媚俗、拒絕逃避良知與責任。散文不能回避當下,回避人類普遍的困境,只能深入到其中,焦慮、關注、思考和承擔。
蔣藍:文學需要承擔,這是中國文化的源頭之始就牢固樹立的價值尺度。同樣,散文需要有所承擔,這也是從“五四”新文學奠基以來散文的價值圭臬。我想,處在一個混亂的權力加時賽階段,強調散文的承擔意義,同樣是無法回避的。自然,任何一個寫作者可以擁有自己的價值準則,純散文也好,純詩也好,均可以在紙上花開花謝。至于這樣的尺度有多大的普適性,那是冷暖自知的。
周聞道:大家談得很好。在散文中,結構,敘述,文字等,都是物質的存在,而思想,則是精神的存在。只有物質和精神都存在,都豐滿,都美麗,都鮮活,都深邃了,散文才可能是美麗深邃的。沒有思想的散文,只是語言的堆砌,如同沒有靈魂的人,只是一堆行尸走肉。我們希望我們的散文能夠在思想和藝術兩極上,達到最完美的統一,讓散文實現其承擔的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