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生全 1969年生,現(xiàn)居四川眉山。在《鐘山》、《布老虎散文》等刊發(fā)表散文小說多篇。作品入選《新散文十五家》《中國散文年選》等多種選本。已出版散文集《屋檐口下望天》等。
夢游
我越來越辨不清自己是睡還是醒。這種狀況在我很的小時候就發(fā)生了。常常是半夜三更從床上爬起,穿上衣服,去牛圈拉了牛就走。晚上有時有月亮,有時黑得連自己鼻尖也看不清。但不管哪種情況,我都能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該爬坡就爬坡,該下坎就下坎。左邊是高山,右邊是懸崖,中間一線窄窄山道,彎彎繞繞,幾塊石頭當(dāng)了跳蹬。我從上面跳過去,每一下都踩在點上,從來不失足。牛跟在我后面。牛沒有吃夜草的習(xí)慣,它其實不愿意跟我出來,它想躺在圈里好好反芻。但是我一拉,它就跟我跑,跑得一身汗涔涔。它信任我,它不知道我在夢游。當(dāng)我停下來等它吃草時,它并不吃,只把熱烘烘的鼻子伸進我的胳肢窩里,大聲喘氣,蹭我。
沿著白天的路線遛一圈后,我又把牛牽回,拴進圈里,回屋睡覺。上床的時候,我輕腳細爪,小心謹慎,像怕吵醒了家人一樣。只一會兒,我就進入了夢鄉(xiāng)——這話是不對的,因為我在夢游,原本就沒醒來過。父母并不知我害病,直到有一次,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鞋是濕的,才問我晚上到哪里去了?父母的話反而把我問住了,晚上我怎么可能出去呢,我一直就躺在床上睡覺啊,連手也沒起來解過呢。我說的真話,我腦海里完全沒有出去的印象。床頭的衣服,還是昨晚脫下來放在那里的樣子,衣服在上,褲子在下,褲子是折成兩疊的,衣服是卷成一團的,我要出去了,怎么可能不穿?穿了衣服,怎么可能還是昨晚擺放的樣子?鞋子是濕的,肯定是弟弟穿了我的鞋去撒尿,把尿全撒上了。弟弟自然不認賬。我們吵得不可開交。我們一吵,父母就煩了,好了好了,吵什么,沒出去就沒出去吧!
事情并沒有完,我的鞋子總在晚上不停地打濕,有時還沾上黃泥巴。我覺得是弟弟想報復(fù)我,故意的。但是,連父母都懷疑我了,他們認為肯定是晚上我出去干什么壞事了,找人瘋呢,偷東西呢,這些事情,怎么認賬?他們強忍著因過度勞作堆積起來的疲倦,悄悄守著我,看我究竟要干啥。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夢游的事情。連續(xù)幾天晚上,老牛跟在我后面,他們跟在老牛后面,驚心動魄走那些山路。他們不敢喊醒我,他們聽村里老人說過,一個人夢游的時候,強行把他喊醒,會嚇?biāo)浪摹?/p>
第二天,當(dāng)父母給我講起,我一下就怕得全身發(fā)抖。想象著晚上一個人在野外行走,四周陰風(fēng)陣陣,鬼影團團,莫名的聲音在遠處時有時無,隱約光點在四周若有若無,我的心就咚咚狂跳。我是最怕黑的人,晚上讓我走出光亮的房間去屋外取東西我都不敢,何況是去野外!幸好自己沒有發(fā)覺,要是在夢游的時候突然醒過來,一個人面對那個恐怖的夜晚,可怎么辦呢!父母倒不擔(dān)心我醒,他們怕的是我不醒,摔下懸崖。雖然老一輩曾經(jīng)說過,一個人夢游的時候,比他清醒的時候還準確可靠,但還是揪心。睡著呢,睜眼瞎呢,旁邊就是懸崖呢!
他們終于忍不住,就算把我喊醒時被嚇?biāo)溃脖认±锖克に缽姟K麄冚喠魉X,守著我,在我還沒走到牛圈之前就把我攔住。但那時候我病得很深,總不容易醒來。父母用盡了辦法。把我放在磨盤上,不斷轉(zhuǎn)動磨盤(那意思恐怕是希望我能醒“轉(zhuǎn)”過來)。他們?nèi)∠略钆_上的鐵鍋,把我從烏黑的灶孔遞進去,從頂上的煙孔接出來(這些動作有種宗教儀式的味道,似乎寓意我的生命能從死灰中復(fù)燃起來)。他們把我抱到水缸上,舉起來,在水中照出我的身影,一人大喊,三兒回沒?另一人應(yīng)答,回了(我后來考證,這種源自于南方巫文化的做法名叫“喊魂”,他們認為我之所以夢游就是魂魄被拘走了,身體不再受靈魂的掌控。通過“喊魂”,把靈魂重新喊回來。水中的影子就是靈魂,影子要動了,靈魂就回來了)……父母的這些方法有時候?qū)ξ矣杏茫袝r候沒用。但是通過他們長時間堅持不懈的“拯救”活動,我慢慢地不再夢游了。
失眠
不夢游,另一種病卻又生起來:失眠。這個新病是父母“拯救”的結(jié)果,也是我害怕夢游的結(jié)果。到那時候,突然就醒了。醒了就睡不著,意識清晰得出奇。窗外的竹林里啪的一聲響,像是誰踩斷了地上的一節(jié)干竹枝。這是誰呢?一個人,還是一種動物?半夜三更的,誰會在那里?又啪一聲響,這一聲要近一些了,似乎走了過來。心咚咚就狂跳起來,屏住呼吸,側(cè)耳,似乎又沒有,除了那兩聲響過,沒有更多的聲音。窗紙上有些淡淡的影子,涌來涌去的,一時明一時暗,云一樣,又似冒起的煙霧。我大睜了眼睛仔細看,原來那既不是云也不是霧,而是一個人頭發(fā)的影子。頭發(fā)?誰?窗子劈一聲炸響。我黑黑地大叫一聲,一把拉過被子蒙住頭。媽呀!我的媽呀!熱辣辣的咸濕濕的氣息撲滿我的臉。但我立刻又屏了呼吸仔細聽。好一會兒,好像又什么響聲都沒有。沒有東西破窗,沒有東西進來,地板一點聲音也沒有。干燥的年久的地板,只要踩上去,就會吱呀吱呀響的。正想把被子揭開,腦中又一忽閃,并不是任何東西走動都會發(fā)聲的啊!村里胡二爺說,鬼!走動就不發(fā)聲!真的鬼,他親眼看見的,穿一身白袍,眼放綠光,頭發(fā)披散齊腰。鬼不是走的,是飄的,從那塊玉米林里冒出來,一晃就沒了,玉米林一點聲音也沒有,過去看,卻倒了一大片,齊嶄嶄的,朝一個方向。玉米棒子全沒了,也不知那鬼是怎么摘去的。
難道,難道進我房間的是,鬼?我把被子拼命拽住,卻又想看一看,是不是有什么在飄,是不是白衣綠眼。有時候,好奇心比害怕更強烈。露出一點小縫,像耗子眼睛一樣,什么也沒看見,屋子一片漆黑,黑的那么清晰。不過我還是不敢把頭整個露出來。說不定,就躲在后面,在我掀開被子的一瞬間,它突然就跳到我眼前,銅鈴一樣綠幽幽的眼,咻咻的臭烘烘的冰涼鼻息。
不過,躲在被窩里,卻又聽到另外的聲響,來自我身體的聲響。除了心臟砰砰擂鼓一樣的狂跳聲,還有血液在脈管里河水般嘩嘩的流淌聲,肺拉風(fēng)箱的扯動聲,腸胃轱轆的轉(zhuǎn)動聲。這些聲音都大得可怕,甚至連眼睫毛的撲動也像老鷹翅膀的翻卷。我的身體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聲響?難道我的身體出了什么問題?像溶洞一樣,空了,風(fēng)在里面穿來穿去,碰出了回聲?我在白天的時候怎么沒有聽見?白天有什么遮蔽了我的耳朵?
另一件事情又出現(xiàn)了,我想撒尿。這時候,我特別懷念以前的夢游。如果夢游著,掏出來就撒了。牛最喜歡吃尿過的草,我一撒,不吃夜草的牛說不定就啃幾口,不覺得跟了我瞎跑冤。但現(xiàn)在我不夢游了,不在野外了。我在床上,我的頭腦清晰得出奇。我不可能就這樣撒在床上,卻又不敢去外面的茅廁撒。就算是屋子里有個馬桶,我也不敢起來。那白衣綠眼的鬼還在暗處伺候著呢!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住,忍到天亮再起來。不過,當(dāng)我告訴自己要忍的時候,那種想撒的感覺反而變得異常強烈。時間一秒一秒走著,我算了算,一下,一下,要有好幾萬下才天亮呢。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走,什么時候才是頭啊!我想起《西游記》里那吃米的公雞,誰是我的豬八戒啊!我的膀胱已經(jīng)脹得很緊,氣球一樣,被吹得越來越大,越來越薄,幾乎就要破了。熱氣騰騰的尿液,我感覺它們在我的膀胱里翻來涌去,一次次地沖擊尿口,薄薄的尿口,怎么抵擋這場世紀大洪水的沖擊!
不能再這樣了,我必須想個辦法。我把一只耳朵伸出來,想聽聽是不是有人醒了。但是沒有,連翻身的聲音都沒有。大家都在打鼾,父親的鼾聲低沉威猛,母親的鼾聲細碎綿密。有時候不知誰還格格咬幾下牙,很突兀地放一聲響屁。這說明他們睡得正熟。這時候,我不僅尿脹,還感到特別孤獨。父親,母親,還有兄弟姐妹,我們同在一個屋檐下,但是他們都睡著,沒有感覺,沒有意識。這座房子里只有我一個人醒著,只有我一個人面對強大的恐怖的黑暗,面對自己那即將崩潰的身體,孤獨而絕望。不行,我必須把他們喊醒!要不把他們喊醒,即便尿不撒在床上,黑夜也會把我壓碎的!我喊了一聲爸,我把頭從被窩里伸出來,喊了一聲媽。我感覺我的聲音在黑夜里顯得特別空曠響亮。但是父母并沒有被我喊醒,他們只翻了一下身,床一聲輕微的響動,又停了。就像劃了一根火柴,光線剛好照亮一小塊地方,火柴就燃盡了。我不敢再大聲喊,我已經(jīng)不小,一個不小的男孩,說那些關(guān)于撒尿的事,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說晚上不敢起來撒尿,那就不僅僅是不好意思,簡直是恥辱了!一秒,兩秒,我數(shù)時間,十過了百,百過了千,千過了萬,總不能上十萬吧……
白日夢
真正白天到來的時候,我反而懨懨欲睡。折騰了大半夜,臨近天亮的時候卻睡著了,還睡得很熟。父母已經(jīng)把早飯做好,候在火塘邊,等我們起來吃了去上學(xué)。我們上學(xué)的地方離家很遠,要走很長的路才到。姐姐已經(jīng)起來了,弟弟妹妹也已經(jīng)起來了,獨我還埋在深深的夢里。父母喊了一遍,又喊了一遍,我一邊答應(yīng)一邊拉著響亮的鼾笛。父母終于冒火了,抓一根黃荊條子沖到我床前,黃荊條子敲得床板啪啪響。
我端起碗吃,喂一口飯在嘴里,咬著咬著閉眼了。父母看我犯糊涂,一筷頭敲在我頭上。我被打醒,趕緊埋了頭往嘴里填飯。但是,一筷頭只相當(dāng)于往水里丟了一顆石子,激蕩的漣漪很快就平靜下來,瞌睡又漫上來淹沒了我。接受前面的教訓(xùn),我不敢閉眼,我把眼睛努力往四周睜,瞠目欲裂的那種,但是瞌睡還是漫過脖子,封住了我的嘴。我又一次停止了咀嚼,并且有了輕輕的鼾聲。父母奇怪了,這孩子,難道能夠睜眼睡覺?
是的,我學(xué)會了睜眼睡覺。課堂上,我把眼睛死盯了老師,眼皮眨也不眨。起初,老師看我這么專注盯他,很高興,還夸我是好孩子,你們看張三!你們就要學(xué)學(xué)人家張三!其他孩子不說話,沖老師咕咕直笑。老師很奇怪,也很生氣,你們笑什么?你們還有臉笑!其他孩子笑得更歡,我們沒笑什么,我們愿意向他學(xué)習(xí)!獨我不笑也不臊,把眼咕嘟咕嘟?jīng)_老師轉(zhuǎn)(通過我可以研究出,人在深度睡眠的時候眼睛是咕嘟咕嘟轉(zhuǎn)的),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后來老師才明白了。老師氣得忍不住笑起來,撇開我,給同學(xué)們講起了故事,古代有一位書生,他一拿到書就睡著,他在夢中考中了秀才,考中了進士,考中了狀元。送信的人敲著鑼打著鼓,把大紅喜報送到他面前,給他披紅送花,戴上狀元冠,把他扶到馬上。他簡直高興得手舞足蹈,大聲喊著,我中了,中狀元了!他老婆已經(jīng)多日無米下鍋了,此時正在廚房里刮鍋上的鍋巴充饑。聽他說中了,趕緊過來看,原來是他睡著了,正做夢呢。一時氣不打一處出,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大罵不已。他醒過來,鑼聲沒了(其實是他老婆沒刮鍋了),原來是做夢!做夢也好啊,沖他老婆吼,你揪我干嗎?好好一個狀元,全給你揪沒了!老師最后點著我的鼻子總結(jié),明白了吧,這就是傳說中的“白日夢”!
和夢游一樣,我不斷地從白日夢中被“拯救”出來。拯救我夢游的,是我的父母,他們的行動充滿宗教的神秘和虔誠,他們氣喘吁吁,如臨大敵。而拯救白日夢的,則更多的是我的同學(xué)和老師。老師同學(xué)與我父母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他們把“拯救”的過程搞成了一部喜劇。老師抱了雙手,點著腳尖,歪著臉,睥睨我。他認定我是懶惰,而懶惰正好是一個學(xué)生最為惡劣的品質(zhì)之一。書山有路勤為徑,學(xué)海無涯苦做舟,勤和苦是唯一有效的態(tài)度。而我正好相反,這對一個莊嚴的老師來說,如何不痛心疾首。同學(xué)們呢,多么高興,勤和苦已經(jīng)把他們搞得苦不堪言。他們其實不想苦的,他們想樂,學(xué)海無涯樂做舟。但不行,他們要樂了,老師就苦了,這兩者總不能到一塊兒。而現(xiàn)在,因為我的白日夢,陰錯陽差到一塊兒了,這簡直是過節(jié)了!他們在我面前擠來擠去,跳來跳去,扮各種鬼臉,做各種滑稽動作。他們知道我雖然大睜著眼睛,其實看不見。他們不是做給我看的。是做給老師看了,在老師面前和我劃清界限;是做給女同學(xué)看的,在女同學(xué)面前展露瀟灑;是做給男同學(xué)看的,在男同學(xué)面前成了淑女。當(dāng)然最后,他們不忘記把我喊醒。讓我從白日美夢的天堂直線掉進現(xiàn)實的難堪和羞辱中,巨大落差就像一把鈍鈍的大斧頭,在我心上砸出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
醒來
我想起我以前做的那些夢。一群惡狗(或者也不是惡狗,是魔鬼,有牙有爪子的東西)在后面追我,它們狂叫著,流著涎,速度很快。我撒開腳就跑,不讓它們追上我。但是我的腳好像給什么纏住了,像是青藤,又像是踩進沼澤里,怎么也拔不出來,更跑不快。我低頭看,但是我的腳光光凈凈,既沒有青藤,也沒踩進什么爛泥里。為什么我就是跑不起來呢?眼看它們白森森黑亮亮的爪子就要搭在我肩膀上了,我已經(jīng)感覺到它們那熱烘烘臭腥腥的鼻息了。可是,我一籌莫展。我急啊,急啊,急得滿頭大汗,然后我就醒來了。醒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做夢,我躺在床上呢。
那時候我明白了,一個人在做夢的時候,身體是不由自己支配的。夢支配的是他的靈魂,但是,其實靈魂也不由他支配,靈魂是自己由著自己,像脫韁的野馬,想怎么跑就怎么跑,想跑哪兒就跑哪兒。身體成了它后面掉下來的枷,跌跌撞撞東倒西歪。我現(xiàn)在一雙好腳不受自己支配,難道我仍然在夢中?問題并非唐吉珂德偽命題,它原本就有崇高的意義?
然后我又突然想到另一個問題:我好像并沒有聽到鬧鐘的聲音?那聲警笛并沒有拉響?警笛沒有拉響,我的身體就處于松弛狀態(tài),就動不了。這樣的情況并不少見。我們常常對我們身邊存在的危險大聲疾呼,傳染病、生態(tài)危機、能源短缺、環(huán)境惡劣,但是,當(dāng)這些危險還沒實實在在降臨到我們頭上的時候,我們的心態(tài)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yōu)榇碎_展一場又一場的活動,我們甚至把它搞成一場活動秀,在活動中秀我們的聰明才智,秀我們的口才,我們的風(fēng)度,我們獨具一格的創(chuàng)新能力,并以此作為引起注目獲得名利的手段。
我拿過床頭的鬧鐘看。鬧鐘似乎并沒有壞,秒針一下一下很勻凈地跳著。那是一種很從容的跳,不慌不忙,氣定神閑,根本就不像壞的樣子。但是,讓我不解的是,鐘面上顯示的時間居然是一點十分。這么說,還沒天亮啊!可是窗外明顯已經(jīng)大亮了。這種亮度絕不是月光帶來的,也不是夜晚的燈光帶來的,這是太陽光,早晨的太陽光,晨曦,牛乳一樣飽滿清香的晨曦噴涌在窗子上。我人生近四十年的經(jīng)驗告訴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早上八點過了。孔子說,四十不惑。呵呵,怎么會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