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妹是一個美發廳的名字。沒有任何美發工具的美發廳。
那時我開著一家很小的超市,我坐的位置,可以將蘭妹美發廳盡收眼底。一般的情況下,她會坐在靠門的一張椅子上,望著路人,盼著她的生意。她長得并不漂亮,眼睛細長如線,鼻子稍有上翹,頭發染成夸張的黃色,皮膚也有些暗紅,卻總穿著黑色的緊身衣裙,胸前一對堅挺的小鴿子隱隱約約。
那是少女所獨有的胸部。
是的。少女。有時她來我的超市買東西,我可以清晰地看見她臉頰上剛剛長出的粉刺。
她來我的超市,只買兩樣東西:方便面、手紙。這讓我可以很輕松地猜出她的生活習慣和生意情況——她的生活很糟糕,生意也是。
包括蘭妹美發廳在內,這條街上共有二十多家類似的美發廳。到了下午,各家的卷簾門便會呼啦啦打開,幾乎每個門口,都會坐著兩三位妖艷的女子。然后,有客人來,在某一家門前站定,這些女子便會嗲聲嗲氣地爭著搭話,然后客人跟其中一位女子進了店門,卷簾門便會拉下一半。而這位女子的姐妹,便會在外面,兢兢業業地為她站崗放哨。
蘭妹美發廳只有她一個人。很少有客人挑中她。她做生意時,也不會有人為她放哨。
一次,她來我的超市買方便面,買完了,卻不走,盯著我,好像有什么話要說。我問她,錢找錯了?她笑笑,聽別人說,您是作家?
我說,狗屁作家,你見過作家開小賣部嗎?發表過幾個豆腐塊而已。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聲音卻是小心翼翼,那周老師,您能不能幫我個忙?
我說別您您您的,我比你大不了幾歲。能幫上的忙,當然可以。
您肯定能幫上的。她說,您幫我給家里寫封信吧。看我愣著,忙解釋,我不識字的。看我繼續愣著,又說,我知道您寫得好,您幫不幫我?
我說那行,信紙信封郵票我這里都有,‘你口述我寫就行。
見我答應,她開心地笑了。很單純的笑,遠離風塵。她說謝謝您周老師,我先回去想想,晚上再找您。然后,幾乎是蹦跳著往外走。
我想這小姑娘挺有意思,給家里寫封信,還得找個發表過文章的;口述一封家書,還得推敲推敲。
晚上她找到我,我搬一把凳子給她坐,她不坐,就站在那兒,開始給我口述。
敬愛的爸爸媽媽……敬愛的,不好吧?親愛的?第一句,她就卡住了。
我說叫爸爸媽媽就行,也別敬愛也別親愛了。
那聽您的。她接著說,爸爸媽媽,你們好。我現在一切都好,二老放心。可能你們聽說過,我打工兩年的那個石子場倒了,老板沒給我一分錢。不過現在還好,我又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一家超市當服務員,管吃住,每月底薪八百塊。
你等等。我打斷她,你這是在騙你的父母啊。
你就這樣寫吧,周老師。她的目光中帶著乞求。前些日子給你們寄去1700塊錢,不知收到沒有?1000塊錢,讓二弟讀書;另700塊錢給媽媽,聽人說,媽媽的風濕性心臟病還是能治好的……還有爸爸的哮喘病也要抓緊治,等我再攢些錢,就給你們寄回去。……奶奶的身體還好嗎?……家里的莊稼長得好嗎?……那1700塊錢如果收到的話,請給我回信告知,我也好放心。地址是……她頓了一下,問我,就寫超市的地址吧,周老師?到時候您正好讀信給我聽,行不行?
行!我說,不過你父母識字嗎?
不怕的,他們會找人念,回信再找人寫。她說。
信寫完了,我讀一遍給她聽,問她用不用再改改。她說,不用改了,很好了很好了。裝進信封,貼上郵票。我說不用麻煩去郵局了,明天郵局的人來送稿費單,讓他帶上就行。
太感謝您了周老師,太感謝……我怎么感謝您呢?她站著不走,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
我說你不用太客氣。
要不……周老師,她的目光躲閃著,臉上有了紅暈,您去我的美發廳吧,我給您服務?
不用了,不用了。我慌忙說,寫封信,舉手之勞而已。
您……是不是嫌我臟?
怎么會呢?我緊張起來,你看,我的頭發還不長,不急理。我比劃著說。
她笑了,那以后吧,周老師。以后,您有時間的話,去我的美發廳,我給您服務。
她走了,月光照著她的臉,那是一張年輕少女的臉。
信寄走了,回信卻久不見來。她每天都會來問我,家里來信了嗎?家里來信了嗎?我說等等吧,說不定明天就來了。現在,家里可能秋忙。
后來,她開始跟其他美發廳爭搶生意,有一次她搶了隔壁的生意,幾個姐妹用長長的指甲,把她的臉撓出一道道的血印子。她告訴我,又快攢到1000塊了,等攢夠了,就寄回家去,并讓我再給她父母寫封信。我說行。
她明顯增加了買手紙的頻率和數量,人也日漸消瘦。我想跟她說,別太拼命。我想說,但我怕傷害她。
終于還是出事了。那天晚上有警車忽然在這條街停下,下來幾個警察,后面跟著電視臺的攝像機。她被押上警車的時候,向這邊看了一眼,她用手捂著臉,目光驚恐。
其實,她根本沒有必要捂著臉的。我想,在這個小城,除了我,還有誰認識她呢?
警察那天的行動很失敗,他們只抓走了她一個人。
因為沒有人為她放哨。
她被抓走的第二天。我收到她家里人的來信。信中說奶奶的身體很好,二弟的功課很好,媽媽的風濕性心臟病治好了,爸爸的哮喘也治得差不多了,莊稼大豐收,又買了一頭水牛,讓她好好工作,別惦念家里,等等。信寫得很漂亮,無論是字跡、語句,都中規中矩。
我不信。果真這么好的話,他們不會拖這么久才回信。農民是最懂分享喜悅的。
我真的不信。因為太美好了。因為不可能這么美好。
我甚至敏感地覺察到,她的家中,肯定出了什么大的變故。比如奶奶去世了,媽媽去世了,爸爸病重了,二弟輟學了,等等。我甚至想,她的父親可能在某一個夜晚,也找到一個類似的我,編一個類似于她的瞎話。他們在各自真實的困境中,為對方編造著虛假的美好。
當我把信讀給她聽,她會信嗎?現在她被抓走了,我知道她還會被放出來。放出來,她肯定會失去即將攢夠的錢。其實這沒什么。問題是,當我把信讀給她聽,她會信嗎?
但愿她會信,她還很單純。但愿她會信,但愿。
(選自《打工族》2007年11月上,林世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