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風中的無足鳥

世界上有一種沒有腳的鳥，它的一生只能一直飛翔，飛累了就睡在風中，這種鳥一輩子才會落地一次，那就是死亡來臨的時刻。

2008年1月，法國一支鳥類科考隊歷經兩年半，行程8萬公里，完成了對遷徙候鳥的考察活動。作為考察隊里的專業攝影師，皮埃爾·雷諾在整個考察過程中至關重要，正是由于他認真出色的工作，才讓這次拍攝的紀錄片真實而震撼，轟動整個業界。

面對紛至沓來的榮譽，皮埃爾說：“這部記錄片能夠拍攝成功，我最要感謝的是無足鳥，正是它們教會了我什么是忠誠、堅持，在我迷茫不知方向的時刻引導我一直向前。”

面臨困境時幾乎放棄

皮埃爾·雷諾原是里昂市一名新聞攝影記者，扛著攝像機天天去追逐黨政要人和社會名流，日復一日的工作讓他覺得乏味無聊。在空余時間里，他常常到野外去拍攝一些自然的紀錄片，在他的鏡頭里，懸崖邊的野百合悄悄綻放，蜘蛛在雨后墜滿晶瑩水珠的網上踱步，紅嘴鷗追逐著起伏的海浪……他覺得發現大自然的奧妙和樂趣，并把它們展示給更多的人，這樣的工作才有意義。2004年一個偶然的機會，皮埃爾拍攝的一個紀錄短片《歐洲蛺蝶的婚禮》被美國探索頻道購買，這給了他很大的信心和鼓勵，于是干脆辭掉電視臺的工作，當起了自由攝影師。

自由攝影師的工作時間機動靈活，拍攝內容完全隨自己喜好，當然很符合皮埃爾的夢想；另一方面，自由也意味著不穩定，特別是經濟收入的不穩定。夫妻倆常為柴米油鹽、房租車費的瑣事爭吵不休，兩個人都感到非常煩躁和痛苦。

2006年皮埃爾遇上了好幾件“大事”：年初他加入了由著名鳥類科學家讓·雷克率領的鳥類科學考察隊，擔任隨隊攝影師；6月，在多次勸說皮埃爾重新找份“相對穩定”的工作無果的情況下，妻子艾米一氣之下拋下8歲大的女兒珍妮，回了尼斯老家；9月，母親焦急萬分地給皮埃爾打來電話報告一個壞消息：女兒珍妮剛檢查出患有先天性三尖瓣閉鎖心臟病，已經送進里昂市中心醫院接受治療。當時遠在太平洋群島考察拍攝的皮埃爾如遭雷擊，趕緊請了一周的假趕回法國。他的父母和妻子都守在小女兒的病房里。由于珍妮的醫療保險里不包含天生疾病這一項，所有的治療費用全都得自己承擔。父母和妻子一起跟皮埃爾認真地談了一次，覺得目前光靠艾米的收入來治療女兒的心臟病是不可能的，皮埃爾確實需要找個能賺錢的固定工作。

來自各方面的壓力讓這個36歲的男人從心底感到疲倦和無助。曾經自以為灑脫勇敢的皮埃爾開始懷疑人生的意義，懷疑自己的堅持是不是值得。也許，人真的不能太拿理想當一回事兒；也許，放棄和妥協是最現實最有效的解脫方式。

回到考察基地，皮埃爾立即向領隊讓·雷克博士提出辭職。聽完他不無沮喪地說完辭職理由，博士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沒問題，年輕人。我只請求你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要求，在我找到新的攝影師以前，幫助我們拍攝完無足鳥的遷徙?！睙o足鳥？皮埃爾聽到這個名字不禁一愣，他很小的時候就聽過在歐洲廣為流傳的無足鳥傳說：世界上有一種沒有腳的鳥，它的一生只能夠一直飛翔，飛累了就睡在風中，這種鳥一輩子才會落地一次，那就是死亡來臨的時刻。

博士微笑著告訴他，其實無足鳥就是巖燕，它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圣馬丁鳥。當然，說它們一生只有一次落地是一種藝術的夸張。在這種小型鳥類勞碌而短暫的一生中，只有兩次收起雙翅落地休息的機會：第一次是生育孵蛋，第二次是迎接死亡。“相信我，年輕人?！卑装l蒼蒼的老人有些神秘地微笑著說，“你絕不會后悔拍完這個片段?！?/p>

狂風暴雨中的奮力搏擊

讓·雷克博士這次選擇拍攝的是居住在美國密西西比河流域的無足鳥群，它們的南遷路線從密西西比河南岸開始，飛過寬闊的墨西哥灣和加勒比海，穿過巴西高原，途經海洋、草原、山地，一直到南美洲阿根廷的巴塔哥尼亞高原。全程大約1萬多英里。

10月初，考察隊在密西西比河南岸扎起一個個厚帆布帳篷駐扎下來。一天清晨，睡夢中的皮埃爾被一陣奇特的聲浪所驚醒，只見成千上萬只無足鳥聚集在河流上方約200米的高空中，像一片巨大無比的深褐色烏云，密密層層地遮天蔽日。每只鳥都低聲啼叫著，仿佛在參加一個重要聚會。

“大家快做好準備，無足鳥的南遷行動馬上就要開始了！”讓·雷克博士激動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對眼前奇景嘆為觀止的皮埃爾這才如夢初醒，趕緊收拾帳篷，帶上攝像儀器，和同伴們坐上單引擎小型飛機。剛才聚集在空中的鳥群已經分散成小隊漸漸向南方飛去，太陽升起來了，從鳥群背后望去，每只無足鳥的小小翅膀上都閃動著金燦燦的陽光，好像正朝著光明飛去。皮埃爾望著這個充滿希望的畫面，沉悶了許久的心情莫名地振奮起來。

由于提前在無足鳥聚集地扎營了一段時間，鳥兒們對考察者已不再懼怕。皮埃爾和另外兩名助理攝影師屏氣凝神地拍攝下無足鳥們的美麗身姿：無足鳥整個身長只有15厘米左右，通體羽毛成深褐色，方形尾的近末端處生有兩個白色斑點，像極了紳士燕尾服上的白色紐扣。它們的飛行速度很快，是鳥類中的“頂級法拉利”，成年無足鳥每秒鐘最高速度為100米，每小時最高飛行速度甚至可以達到250公里！

在第一天跟蹤拍攝的10個小時里，考察隊中途短暫休息過兩次給飛機加油，但無足鳥群根本就沒有停下來休息過一秒鐘。飛累了，它們會放緩飛行速度，大大地張開雙翅，讓平緩的氣流拖住自己的身體，一邊在空中滑翔一邊打盹兒。而每當身體微微下墜時，無足鳥會下意識地輕輕扇動翅膀，繼續保持正常的飛行姿勢。

副駕駛是個二十出頭的愣小伙兒，趴在機窗上看了半天，驚嘆地說：“上帝呀，要我這樣打盹兒來補充睡眠，簡直比受刑還難受！”大家一陣哄笑，讓·雷克博士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可這就是無足鳥的命運啊。從出生就注定了一輩子奔波，只能在繁衍后代和走向死亡的時候才能收起它們疲憊的翅膀?！逼ぐ柭畔聰z像機，他突然覺得自己也和無足鳥一樣，注定奔波勞碌。但幸好自己又不是無足鳥，可以隨時選擇放棄，回到地面過另一種庸碌但平穩的生活。

十幾天后，鳥群進入牙買加境內。下午兩三點的時候，空氣變得沉悶厚重，云朵像浸濕了的海綿。在300米的高空中，氣流突然變得搖擺不定，一場猛烈的暴雨即將來襲。面對迫在眉睫的危險，無足鳥并沒有像其他鳥類一樣四處躲散逃避，相反地，它們像商量好了一樣，一次次俯沖朝下，飛到離地面十幾米的低空，然后再高飛回來?！八鼈冊谧鍪裁矗俊逼ぐ柡闷娴匕涯樫N在窗玻璃上仔細觀察，發現從低空飛回來的無足鳥嘴里都叼著小蟲子。原來，由于暴風雨前夕的低氣壓影響，低空中昆蟲很多，它們趁機飛去大肆享用美食。危險當前，它們卻還有這樣開懷大啖的閑情逸致！

烏云越積越厚，忽然天光一亮，伴著隆隆的滾雷，雨水凝結成水珠，鞭子一樣狠狠地抽打著天地間的一切。飽食過后的無足鳥抖擻精神，迎著狂風完全展開雙翅居然迎著暴風雨迅疾地飛去了！暴烈的雨水把它們小小軀體上的每一片羽毛都打得透濕，遠遠望去，就像狂風驟浪的大海里一只只小紙船。皮埃爾的目光緊緊尋找無足鳥時隱時現的身影，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了萬里之外的小女兒，她躺在寬大病床上的嬌柔軀體，正像這小小的無足鳥一樣，任憑病魔的巨手隨意拋擲。她和它們，都能安然度過這場災難嗎？

飛機猛地拔高飛行高度，越過雨云層，低速向前緩緩飛行。皮埃爾的心揪得緊緊的，幾乎絕望地望著窗外。忽然，一只小小的身影如箭矢般沖天而起，努力穿越了濃厚的烏云，緊接著，第二只，第三只……無足鳥們憑借無比的勇氣和閃電般的速度，終于成功超越肆虐的暴風雨，在烏云的上空繼續飛行！

當天晚上，皮埃爾給女兒寄了一張自制的有無足鳥照片的明信片，在背面寫到：“親愛的珍妮，這就是爸爸正在拍攝的主角——無足鳥。一直以來它都被看作勇氣的象征，歐洲王室的徽章上常用它和獅子來作為標志。你一定不明白為什么一只小小的鳥兒竟然能夠和獅子相提并論吧，爸爸今天親眼看到了它在面對困難的時候表現出來的令人欽佩的勇氣。下次見面的時候爸爸會給你講無足鳥的故事，堅強些，孩子，爸爸的愛永遠和你在一起?！?/p>

愛和執著讓生命燦爛

越往南飛，氣候越溫暖，食物越豐富。對于大部分時間都在高空飛行的無足鳥群來說，接近遷徙地的最后一段旅途是相對安全和順利的。在出發后第38天的下午，它們終于順利抵達阿根廷巴塔哥尼亞高原。長途之旅已告一段落。接下來兩三個月，它們會在這里過著游牧式的快樂流浪生活。

但考察隊的成員們卻遇上了大麻煩。答應資助考察的基金會遇上了財務詐騙，無法按承諾支付下一段的考察費用。

讓·雷克博士四處籌款，忙得焦頭爛額。皮埃爾的攝影助理居然不小心把一盤錄像帶弄丟了，大家不得不花了整整一周的時間重新補拍。正在手忙腳亂的時候，新的壞消息又傳來了：女兒珍妮的第一期手術必須馬上進行，醫院要求立即繳納手術費用12000歐元。皮埃爾感到心力交瘁，他給讓·雷克博士留下一張道歉的紙條，悄悄地收拾行李去了機場。

看見突然出現在面前的爸爸，剛動完手術的珍妮驚喜地叫出聲來。皮埃爾把無足鳥的錄影帶放給家人看，看到無足鳥穿越暴風雨時，小姑娘緊張地依偎在爸爸懷里，緊緊抓住爸爸的大手，似乎想從中汲取溫暖和力量。當無足鳥勇敢地鉆出濃厚的烏云時，珍妮開心地笑了，她用胳膊軟軟地圍住爸爸的脖子，衷心地贊嘆：“無足鳥很勇敢，我的爸爸同樣了不起，能飛到云層上去拍這么好看的電影呢！”皮埃爾的心一下子震動了，自己哪里配得上女兒全心的崇拜和感動呢？和勇敢無畏的無足鳥相比，自己簡直就是從戰場上逃跑的膽小鬼！他百感交集地抱緊女兒，抬起頭來，看見妻子悄悄地站在門邊，目光里有無奈，也有深深的理解。

對現在的他來說，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才是自己最首要的目標。就在他為找工作奔走的時候，他意外地收到了一張3萬歐元的支票，是讓·雷克博士寄來的，信上說這是提前預支給皮埃爾的報酬，讓皮埃爾替他親親勇敢和病魔做斗爭的小珍妮。那天晚上，妻子為皮埃爾打點好了再次出發的行裝。

巴塔哥尼亞高原讓無足鳥們安然度過了冬天，但2月下旬，身體內部的小生物鐘清楚地告訴它們又該是起身遷徙的時刻?；爻讨帽葋沓倘菀椎枚?，因為這回是朝著它們熟悉的出生地而飛。無足鳥們選擇的是一條比南遷時更直接的路線，且飛行速度比來的時候更快一些，原來“歸心似箭”用在鳥類身上也是一樣的。

3月的最后一天，皮埃爾和同伴們終于有幸看到了無足鳥與眾不同的“空中性愛”。一只漂亮的雄性無足鳥在空中不停盤旋飛舞，一邊滑翔一邊“吱吱”地唱著短歌，很快吸引來一只兩歲雌鳥。當雌鳥漸漸靠近的時候，雄鳥故意向下俯沖，引誘對方下降到它身旁。雌鳥上下打量著對方，雄鳥趕緊將長而對稱的漂亮尾巴張開炫耀一番?？磥黼p方都對這次相親很滿意，于是雄鳥一邊保持平衡一邊爬上雌鳥背，它們一起拍打雙翅，繼續在空中滑翔，雌鳥尾巴翹起，雄鳥尾巴向下，就像一場驚險刺激的空中雙人雜技，它們必須使身體在幾秒鐘之內保持穩定的姿勢，但這種不方便的交配常常中斷，結果反復了二十多次才成功。

雄鳥在涯邊造了一個小巢，迎接雌鳥入住?，F在，從一出生就不停飛翔的它們，終于得到了命運賜給它們的一次最幸福的長假：繁衍生息。很快地5枚蛋出現在墊有羽毛的鳥巢里。蛋殼平滑而白亮，間或點綴著紫灰、銹棕色的小點。雌鳥開始全心全意孵蛋，雄鳥則忙著覓食，除了喂飽自己外，還得替伴侶及新孵出的寶寶張羅。皮埃爾和同伴們都由衷地為它們感到欣慰。

小鳥終于出世了，孵出時，每只無足鳥大約1.5克。約摸一周后，它們才睜開眼睛，黑色羽毛逐漸穿出皮膚冒了出來。它們胃口奇佳，只要嘴巴一張開，便裸露出鮮黃色喉嚨，這使剛覓食回來的爸爸能一眼就找到喂食的目標。出生21天后，小無足鳥們已長得跟父母很像了。迎接命運的時機成熟了，為了鼓勵孩子們展翅高飛，父母不斷放聲呼叫，同時在巢的上空不停盤旋。五只小無足鳥都啼叫著，拼命煽動稚嫩的小翅膀，踉蹌著歪歪斜斜飛出了巢。

它們也許很快就會知道，從此以后，它們的翅膀就會一直不停地扇動，會像父輩一樣不知疲倦地飛翔，這就是無足鳥的命運。皮埃爾拍完最后一個鏡頭，眼里不知不覺盈滿了感動的熱淚。就在那一刻，他下了一個決心，堅持自己應該堅持的方向，和家人一起努力改變能改變的，勇敢面對不能改變的，皮埃爾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如此堅強過。

臨下飛機的時候，他想趕去和讓·雷克博士道一聲謝，可是只看到了他登上另一架飛機的背影，博士又要開始另一部紀錄片的拍攝了。那一刻，皮埃爾感慨萬千……C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