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死囚犯

華潔

上個世紀80年代的“嚴打”，女犯的比例很低，女死囚更少。偌大的死刑號里，從來就沒關過女性。偶爾一兩個，也臨時羈押在集體監室。那年一次送走了幾十個死囚，女性卻只有華潔。

華潔是團伙首犯：身材很高，比例勻稱，走路像模特。但她和老公卻干了不少壞事，也帶壞了不少好孩子。華潔雖然長相不錯，可一開口講話，卻是滿嘴的爐灰渣滓，犯人都嫌她“嘴臭”。知道被判死罪，更加肆無忌憚。經常吵監鬧號，罵罵咧咧的。

那時候，提倡文明管理。對犯人不能打罵不能凍餓，病了送醫院哭了也要疏導。但那時并沒提倡人性化，不像現在的臨刑前夜：有的可以見家屬，有的可以聚餐，甚至聚餐加合影。而是法院的刑車在某一個早上呼嘯而來，該帶哪個帶哪個，宣判完畢上刑場。所以，究竟哪天走人，華潔并不知情。但她在臨刑前，卻給我留下了另類的印象。

那天大約是農歷的八月十五，死囚們也被發了月餅和蘋果。湊在窗邊上賞月，吃月餅。有的女犯望月相思，或多或少地淌下淚水。而華潔雖然想起了同為死囚的老公，卻絕對沒有落淚。反而按下電鈴請來看守說，明天我們（她和老公）就要走了，麻煩您把我的月餅轉給他行嗎？看守說我都不知道誰明天要走，你沒發燒吧？華潔卻說一個臨死的女人麻煩您這點事，您還不給面子？看守只好把月餅送到了男監室，華潔老公二話沒說就把月餅干掉了。看守說他呱唧呱唧吃得很響亮，但看守也說他連一句謝謝都沒給華潔帶回來。

事后證明，華潔的直覺或說預感確實挺準的。天剛亮法院的刑車就開進了院子。來接她的當然是女法警。女法警問她要不要上廁所或者要有女性的特殊情況需要處理。華潔說早就準備好了，不會給您們找麻煩。

法警說后來的華潔既沒落淚也沒像男死囚那樣喘粗氣。尤其讓法警們吃驚的是，華潔還把自己昨晚上沒舍得吃的蘋果，又請法警轉交給另一刑車上的老公。老公又是很沒出息地把蘋果干掉了而且也沒說聲謝謝。但我們預審員卻都知道，如果沒有當年的老公把華潔帶壞，她該算是個不錯的女孩。其實她的家境.學歷以及諸多硬件都比她老公要好上去一大截子。而她的臨終表現卻仍然無怨無悔。

華潔的臨終舉動，說明了她的女性直覺的長處。但她更有她的短處，比如她在接受情感之初的盲目，還有最后亮相的低智商。

文軍

文軍外號瘸子其實并不瘸，只是一腿微拐。不仔細根本看不出來，喊他瘸就是為了夸張。因為瘸子就極善夸張（時下通稱忽悠）：一根草繩，能被他說成金條。還確保你馬上去取錢，回來搶著買。但瘸子所以沒被我忘掉，卻不是他的口才，而是遺愿。

多數的死囚在臨刑前，心理都比較活躍。大多會提前設計自己最后的遺愿。瘸子也一樣，他認為，自古至今的臨終請求一般都會照準。所以他提出了自己的設想。現在想起來我都覺著匪夷所思。

這里要補充一點，瘸子除了是犯罪團伙的軍師之外，還是天津一個知名大商場的售貨員。因為口才好（草繩都能賣成金條），想不當售貨冠軍都很難，所以常獲冠軍。回過頭來看，那個大商場的冠軍經歷應該是他生命曲線的頂點。所以他的遺愿才是希望送他的刑車能在大商場的門外轉一圈。還說消耗的汽油錢可以找他父母要。我說你還是申請到美國逛一圈吧，反正瀟灑就一回了。瘸子可能是沒聽懂我的玩笑，依然固執地認為他的遺愿肯定能實現。還要和我打賭，只是賭注被我忘了。好像我也沒再堅持。

死囚臨刑的前一天，我們是知道的。前夜正好我值班，特意趁著夜色去看看他。瘸子正在專注地讀報紙，沒注意我在窗邊。趕巧報紙上登著一條大商場的通欄新聞，他拿著鉛筆邊劃邊念，虔誠得像和尚念經。我說，還琢磨你的商場巡游呢？瘸子慌忙起來，帶起一串手銬腳鐐的金屬撞擊聲。

他說，何老師您信嗎？我這幾宿連著做夢。我說夢是心頭想，想女朋友啦？瘸子說，還想她？不定跟誰買被面去了（當年男女準備成婚的傳統前奏，做被子只是序曲之一）。我又問，美夢還是噩夢？他說，每回都讓刑車的警報聲給吵醒，睜眼就是琳瑯滿目的霓虹燈和貨柜子。還有一次我見您正從皮鞋柜那邊走過來，我就說同志（那年代都稱同志）您用點什么？您當時穿著白西裝紅襯衣好像沒打領帶，接著您身后閃出一姑娘，很像林青霞。我搶過話來說，我肯定說我想買草繩。他說，草繩？我沒賣過土產啊！我說好讓你把草繩吹成金條啊。草繩？金條？他自言自語，兩眼直直的，五官僵硬得讓人想起醫院的太平間。

很難想象他后來在終審判決的表現。傳聞他還是說了，但肯定不會被采納。但從他的遺愿也不難看出：人在不少背景下會生活在記憶里，尤其美好的記憶。這也許正是生命追求的最初起源。盡管他臨終的愿望并不壞，但很難抵消他當初的罪惡。

林小亮

林小亮因為殺人而犯了死罪，逃到上海才被抓獲。把他從上海帶回來之前，我只見過他的照片。那時候的火車到天津要走一晝夜，使我們不得不保持警覺。而火車剛出站，這小子就露了一手。

車長雖是個年輕姑娘，卻是列車的最高領導。我向她通報了林小亮的身份請她協助，姑娘很爽快。于是，最末一節車廂的最后兩排座位全劃歸給了我們：隔離繩攔上，倆人長椅上睡覺；犯人在小桌上銬好，倆人短椅值班。

說林小亮是個情種，首先是他很帥，寬肩膀高身材。與他合謀殺害本夫的金玉華，戴著手銬看他的照片，居然還能兩眼放電。說她放電絕對不是我忽悠，那樣的放電確實罕見。因為她進來得早，我們外出前要她先確認，省得白跑。只見她兩眼電流滾滾地說，這不是小亮嗎？還咽了一大口唾沫。一個戴罪之身的少婦，真夠德行的。

金玉華有家且長相一般，勉強算時下常說的性感。涉世不深的林小亮“也不知怎么就和她搭上了”（林語），然后合謀殺了金玉華的本夫又把尸體扔在郊外的水井里。但這個本夫卻總是漂上來，倆人綁石頭拴鐵管，還是漂起來。后來東窗事發，我才先見淫婦后見奸夫。像個古已有之的故事。

還說押解途中。前邊說林小亮身材高大，其實他還特能吃能喝。自古押差的待遇都不錯，原則是你只要規規矩矩地跟著，想吃想喝都好說。何況是死罪？但我還是擔心他吃喝得太多，畢竟吐故納新要去廁所，車廂里會很麻煩。好在他還配合，如廁也有規律。但也不能一路傻吃傻喝呀？車長好像遇上過與我們類似的旅客，專門派人送來了象棋和撲克，好像還有一大包西瓜子。林小亮雙手銬著，打牌不方便，我就跟他下棋。沒想這小子還一手好棋，殺得我很是郁悶。后來我們兩個對他一個才勉強贏了他一回。而他卻靜靜地說，棋錯一招盡失全盤啊。口氣像個哲人，神態也出奇平靜。但偶爾有女乘客經過，總習慣多看他兩眼。

其實，林小亮以前有對象，而且十分漂亮。自從認識了金玉華，對象也吹了。我說你是自找（倒霉）呀，他答誰說不是呢？但他又說，少婦的攻勢比少女要凌厲得多，有點像咱們剛才下的第一盤棋。那盤您（輸得）是不是很慘？我反問你的防御系統（不是指下棋）呢？他說當然是兩個人的責任，我認罪。回津不久，林小亮就判了死刑。但我又想起他在途中的另一句話。“在未婚男女面前，異性世界總是很斑斕。如果一個內行（已婚）想追求外行（未婚），幾乎手到擒來。”我想反駁卻沒找到合適的話，認為他那只是托詞。難道你不知道自己就是個情種？然而至今想來，這話也不無道理。可惜我不是社會學家，不知他的故事對學者的研究是否有價值。只是很帥的小伙就這樣送了命，盡管是個情種畢竟是一條性命。當然，也極可恨！

（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