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朋友,她說她最大的愿望是擁有一處海邊的小屋,因為可以喂馬,劈柴,發呆,然后,坐在房子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等等,這話怎么聽著如此耳熟?想起來了,它曾出現在海子的一首詩里,就是那個已經自殺的著名詩人,他說:“從明天起,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些年她一直在為這個理想奮斗著,直至她終于相中了青島海邊一座小樓,也攢了足夠的錢,于是聯系,下定,火車往返好幾趟,辦手續,交押金,跟單位請了假跑過去談判,還價,簽合同,然后等房子蓋好,又坐上火車,上上下下地去看,奔波,后來又因遲交了幾天余款被罰兩萬多。
幾番折騰下來,她神情沮喪地說:我怎么跟海子詩的境界越來越遠了呢?到底問題出在了哪?
面朝大海,恐怕她沒有喂馬劈柴的閑情,她只能躺在沙灘上,閉著眼琢磨接下來的裝修怎么解決,一年能來住幾天,其余的日子里,房子是出租,還是閑置?資金如何支撐?
老早以前我也犯過類似的文藝病,那時候我特迷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老向往著自己哪天也能歸隱田園,穿上粗布衣裳,山后一塊地,種些瓜果梨桃,中午做好了飯,像孟光一樣給梁鴻舉案齊眉地送去,這種無憂無慮的小日子多幸福,多質樸,多簡單呀。
就像那首打油詩里說的:一個犁牛半頃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布衣得暖勝絲棉,長也可穿,短也可穿。草舍茅屋有幾間,行也安然,待也安然。雨過天晴駕小船,魚在一邊,酒在一邊。夜歸兒女話燈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日上三竿我獨眠,誰是神仙,我是神仙。
哇,果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逍遙賽神仙啊。粗茶淡飯,正符合現代養生之道,出入有佳景,遠離都市喧囂,布衣羅衫,素凈典雅,家人親密無間,相敬如賓,這樣的日子哪怕能過一天也知足呀。
可是我錯了,大錯特錯了,不知是誰說過的一句有智慧的話,風景只存在于想象中。然也。前年我們單位組織去了一趟白洋淀,我就從此斷了想象中的所有美景與念頭。孫犁先生的《白洋淀》都讀過吧,那月色溫柔,悠悠水波,蘆葦草蕩,寂靜小院,多么富有詩意。可剛一下車我們就嚇傻了,38℃的高溫,空氣中彌漫的水汽絕對能把人蒸暈過去,到處飛著蚊蠅,住的屋子里蚊子的血跡斑斑,走出來,地上隨時會有癩蛤蟆跳出來問候。坐上船,沒有詩,只有濕,暑氣熏得游人醉,汗水滴滴往下淌,在臉上和了泥。兩天的旅游基本上是讀秒計算,歸心似箭,直至我們登上回程的車,車剛一開進北京城,又看到熟悉無比的高樓大廈時,每個人都發出驚呼,第一次感到我們生活的城市是這樣的可愛,便捷,舒適。
我發誓我絕非矯情,只能說當我們適應習慣了某種生活后,總是會想象著另一種生活的美好,可真正身臨其境時,才會發覺遠不是那么回事。
我們這堆城市動物,基本已經把自己寵壞了,我們有時候停留在文藝情結里纏綿一會兒,可很快又被現實擊得粉碎。
“我們的夢想朝著巨大的神秘感一頭撞去,就像黃蜂一頭撞向玻璃窗。”感謝法國作家勒納爾的妙喻,他及時把我們從海子,從陶淵明的透明玻璃窗上拉了回來,雖然撞的那一瞬間,其實也蠻幸福的。
(摘自《江南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