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大地震發生后,有人問我:“如果這場地震發生在美國,也會死很多人嗎?”
我說:“不會。在美國,像汶川、北川自然條件這么惡劣的地方,可能壓根兒就沒幾個人住。”
這是常有的思維。發生了天災人禍,馬上會想到如果事情發生在別的國家(主要是發達國家),會怎么樣?這種橫向比較讓我們看到差距,也帶來可資借鑒的經驗。
10年前,大洪災期間,我也曾問過國家水利科學院的專家幾乎同樣的問題:“美國人都是怎樣抗洪的?”
專家的回答是:“美國人不抗洪。密西西比河的河堤,也不過能防20年一遇的洪水。容易被淹沒的地區,保險公司訂的費率很高,所以就不大會有人去住,淹就淹唄。”——不像中國,境內大小江河,其易遭洪災的中下游地區,全都布滿了城市和工廠。大水來了,敢不“嚴防死守”?
在面積大致相當的國土上,住3億人和住13億人,活法完全不同。兩大地質板塊交接處地震多發,而且高海拔,而且交通極為不便,而且地底下沒埋什么了不起的寶貝,這樣的地方竟然也住滿了人——這就是中國國情。
即便是現在,政府和民眾都在熱烈討論災后重建方案的時候,除了北川縣城在考慮往一二十公里外的地方搬遷,并沒聽說有大規模往外地移民的計劃。因為誰都知道,根本就沒寬松地方可移。離汶川不太遠的三峽庫區移民,歷時十余年之久,百把萬人口在大半個中國見縫插針,就連上海人口這樣密集的地區都接了安置任務。實在是超飽和了。
你無法想象,曾經有一個時期,有一些在困苦中掙扎的民眾,甚至盼望著往災區移民。他們對生活幾乎絕望,以為即使災民都比自己過得好。小時候,聽到廣播四川松潘、遼寧海城、河北唐山地震的消息,我居住在窮山溝里累世苦熬的鄉親們,就曾把它當成移民的機會。他們互相打聽:“那兒需要‘勻民’(即‘移民’的土稱)不?”直到1988年大興安嶺火災發生的時候,我的老鄉們也還在做這樣的打聽。
現在,已經沒人打聽汶川需不需要從外地接收移民了,這正是中國改革開放所取得的最真實的成就之一。
既然注定搬不了家,就只有一個選擇:就在腳下這塊地方,努力把家建得安全些!在這方面,我們需要多向日本學習,人家也地狹人稠,且地震多發。美國就算啦,不居危墻之下,我們學不起。
在對地震災區的電視報道中,我們多次看到這樣的畫面:受災群眾從倒塌的家園到安置點暫避,趕著牲口,背著包裹,拿著農具,在山路上蹣跚而行。帶的都不是很值錢的東西,但這已是他們災后所剩的僅有家當。許多年點點滴滴的積累,一朝毀棄大半。重新攢下震前的家底,又需要多少年時間?誰有好主意,能讓他們迅速脫貧致富?
應對這場震災,政府和軍隊行動迅速,東部發達地區對災區進行對口支援,發揮出了中國的制度優勢,效果舉世稱贊。但也有學者著文推論,從此保險行業應該廢除,有啥事發揚“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精神,搞“社會主義大協作”就行了,這就未免有點驚世駭俗。
我們是站在中國的土地上,面對差異巨大的13億人說話。有無數“發達”經驗可以信手拈來,有諸多“理論”可以引經據典,但一定要弄明白其用來“操作”的現實土壤。可以說,幾乎每一場災難,都在提醒我們別忘了自己的基本國情,別把中國的事情想簡單了。
年初南方冰雪災害期間,曾有很多城里的讀書人提出疑問:這些農民工,為什么一定要在最擁擠的時候往家趕呢?春節真就有那么重要嗎?他們不知道,在擁擠的火車站、汽車站背后,是數千萬個農村家庭長期骨肉分離。
誰有奇方妙招解決這一難題——徹底取消戶籍制度,讓農民和市民可以完全平等地居住在一起?有人會譏之為“民粹”;繼續保留對遷徙自由的限制?有人會說這“侵犯人權”。左右都不對,而且說你左右不對的,還可能是同一批人。有人說,最好也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干脆讓票價浮動起來,隨行就市,就不存在春運問題了。確實,這辦法肯定靈驗,票價漲到一定程度,供求自會達成平衡。但是,生生把幾千萬民工趕下火車、汽車,不讓人回家團圓,雖說用的是市場主體自愿選擇的名義,又于心何忍?
政治有清明與否,民眾有賢愚不肖,但這么大一個國家,處在這么復雜的發展階段,誰若吹牛說自己手里有完美方案,可以把大家一步領入天堂;誰若吹牛說自己開出的藥方能夠起死回生立竿見影且無任何毒副作用;誰若動不動就吹牛說“這么簡單的事情你們竟然不知道該怎么做,看我的”,則其不論左右,都屬于“致命的自負”。
(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