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胡適(原名胡洪驛。字適之,1891~1962)是中國新詩的開山者。他1914年就開始用白話翻譯外國詩;1915年開始嘗試寫作白話詩。到1916年已為數不少;1918年開始在《新青年》發表;1920就出版中國第一本新詩集《嘗試集》。
通常人們時《嘗試集》的評價是不高的,大都喜歡用他自己的話(“纏過腳的婦人永遠不能恢復他的天然腳了”——《嘗試集·四版自序》)來證明其詩不是真正的白話詩。而是帶著舊詩的痕進。但筆者認為這種苛責是過于嚴厲了,一則他自己早已說明。《嘗試集》者“嘗試”(陸放翁詩云“嘗試成功自古無”。適之先生反其意而用之,曰“自古成功在嘗試”)而已。再者,《嘗試集》中還是有些好詩的,比如《夢與詩》以及《四月二十五夜》等幾首。一個詩人往往有一兩首好詩便能證明他的水平,不必每首都好。
《夢與詩》分三節,都用韻。第一節寫“夢”的神奇的“變幻”能力,它可以將許多“平常”的“經驗”和“影像”進行任意的變形,從而產生出種種神奇的夢境。第二節與第一節對舉,寫“詩人”仿佛擁有“夢”一般神奇的能力,可以將許多平常的“情感”和“言語”“變幻”出美妙的詩句來。讀這節詩,筆者想到清人葉,燮說的“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詩人之言之:可微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詩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會意象之表,而理與事無不燦然于前者也。”(葉燮《原詩》)所以詩人的工作就像做夢,帶有天然的幻想色彩,只有這樣才能化腐朽為神奇。言平常人、平常話所不可言之理與事。
詩的第三節最妙,不僅對上面的意思進一步深化和進行形象化的概括,而且自身就以奇蛾的詩句證明了詩人夢幻一般神奇時語言能力:“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這兩句可與古人的“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之句對讀。人世的一切經驗,只有局中人方知其中味,真是如鴨飲水,冷暖自知。適乏先生在這首詩的“自跋”中說:“這是我的‘詩的經驗主義’”,以反對一些不尊重經驗,濫用語言的詩歌現象。人所共知。適之先生曾是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的弟子,而實用主義與其國的經驗主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首詩作為“詩的經驗主義”頗有今日大行其道的“元詩”的味道。所謂“元詩”即關于詩歌的詩,類于中國古代之“以詩_論詩”。拳詩討論夢與詩的關系,二者互為隱喻。顯然涉及到詩的本質問題,所以是一首關于詩的詩。同時,從這首詩我們還可以看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漢語詩界高高飄揚的“個人化寫作”、“私人經驗”的旗幟原來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新東西,適之先生早已“題詩在上頭”:“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
愛好修辭的朋友一定還可以在這兩句詩中“讀出”一種只有在漢語中才能顯示其妙的詩性的修辭。句子里面其實包含的意思還有:你不能做我的諍,正如你不能做我的夢:反過來,對我采說也是一樣。這種修辭,我們在“秦時明月漢時關”(其實是“秦漢時的明月秦漢時的關”)的句子中見過;而用得最復雜的則是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圣手劉勰:“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文心雕龍·情采》)”這句話的正確理解,是把“情”與“理”、“文”與“辭”都看作“互文”,它們互相包含:情理乃文辭之經;文辭乃情理之緯。但這樣說未免呆板,哪里趕得上原文的語言魔術之妙?它在詩句內在的語言自足中求其變化,于簡單中蘊含意義的回環,這也是“生生之謂易”。可見,正是漢語本身的偉大。成就了胡適的一部分詩歌。
附:《夢與詩》
都是平常經驗,/都是平常影像,/偶然涌到夢中來,/變幻出多少新奇花樣!//都是平常情感,/都是平常言語,/偶然碰著個詩人,/變幻出多少新奇詩句!//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