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洛常常問自己,忘記一個人到底需要多久?
每天中午,他都會準時到市立中學的鐵欄外,等待那個女孩的出現。
終于等到她走過來在鐵欄內的石廊上坐下,常洛的面孔一下變得神采飛揚。
女孩名叫凌榛榛,是這所中學的老師。雖然對他從來沒有什么好臉色,但每次面對她,常洛的心就會變得很軟,一如春天懶洋洋的陽光。
他點燃一枝煙,靜靜地看她低頭讀書的模樣。隨著書中的內容,她時而蹙眉思索,時而會心微笑。在春日陽光和斑駁樹影的掩映下,她的肌膚呈現出一種透明的晶瑩。這樣隔著鐵欄的相守,已經令他心滿意足。
他曾經完完全全地擁有她,但最終還是失去了。那一刻,她趴在游輪欄桿上看海,長發被海風吹起,如同一只掙扎起舞的蝴蝶。當時自己躲藏在不為人注意的角落里,默默地看著她。她向他轉過頭來,眼神漠然地掠過他的面龐,就像掠過任何一個陌生人的面龐一樣,毫不停滯。然后,她提起背包下了船,從此走出了他的生活。
之后,他用了很長時間,才在這個城市里找到她。
孟川的來訪使常洛很高興。他完全沒有想到,這將是一個噩夢的開始。
孟川靠在門口等他。起初常洛并沒有認出他來,直到孟川掐掉手上的香煙,摘掉帽子,露出一個熟悉的微笑。他們是穿開襠褲時的朋友,很長時間沒聯系了。
進屋坐下后,孟川只是悶頭抽煙,一改以往的健談。
良久,孟川才開口:“看看我變了嗎?常洛,仔細看看。”孟川的聲音聽上去很疲憊。
常洛認真地看孟川的臉。和過去相比,孟川微微發胖,神情更顯成熟。這樣的變化合情合理,但他忽然覺得眼睛有些發酸,不由閉上眼睛,用手指揉了揉鼻梁兩側。
“當然變了。五年前是花花公子,現在是黃金王老五。”常洛開玩笑。
孟川嘆了口氣,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遞給常洛。
這是一則什么會議的報道,由于印刷失誤,字跡有重影,看起來分外吃力。“什么會啊,這是?”常洛皺眉問道。
“不是叫你看內容,是叫你看這個重影。”
孟川鄭重地看著常洛,一字一句地說:“你老實告訴我,你看報紙上重影的感覺,和看我臉的感覺,是不是一樣的?”由于緊張,他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常洛觸電般抬起頭來,仔細地盯著孟川的臉。沒錯,就是這種感覺!一開始常洛就覺得,孟川看起來特別費勁,老是看不清楚似的。原來是這樣,他的臉龐、眼睛、嘴唇……一切輪廓都像有輕微的重影,模糊不清。
看東西有重影,自然是自己眼花。可孟川的意思難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而是孟川本人“花”了?這未免太荒誕了!但一陣無法言說的不安仍然從常洛心中涌起。如果是自己眼花,為什么孟川的風衣輪廓又如此清晰呢?
五個月后,顏姝打來電話,她說:“孟川失蹤了。”
僅用11分鐘時間,常洛就沖到了顏姝位于刑偵大樓1 2樓的辦公室里。顏姝顯然是地位較高的便衣,沒穿制服,還化著淡妝,銀灰色的眼影使她看起來極有氣質。而且,她辦事雷厲風行,三言兩語就把來龍去脈交代清楚了。
一切證據都顯示,孟川失蹤前三個月一直呆在家里。公司里的職員怎么也聯絡不到他,所以報了案。值得一提的是,他住所的門是從里面反鎖的。
顏姝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手指在桌子上依次落下,敲出“得得”的聲響。她說:“最令人困惑的一點是他的被窩,他的被窩好好地掖著,就像有人睡在里面似的。當我們掀開被子時,自然,里面沒有人——但卻有一套男式睡衣。這套睡衣不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而是‘自然’地打開鋪著,褲腰套在睡衣下擺里,很有點‘人’的感覺。”
顏姝遞過來一張現場照片:“你看,它的‘左腿’直伸著,‘右膝蓋’卻向外彎著,‘左手’和‘右手’交疊著放在胸腹的位置上。”
常洛仔細看了照片,說:“這是一種很正常的睡姿。”
“但這只是一件睡衣!一個人把他的睡衣煞費苦心地擺成這樣,再用被子蓋好,然后失蹤?哈!”顏姝不知為何氣忿忿的,站起來快速地來回踱步。她突然盯著常洛說,“孟川和你在一起時,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嗎?”
如果不是錯覺,那么在孟川身上確實發生了一些不可思議的變化。送孟川走的時候,他的臉似乎更“模糊”了,就像是濫用了Photoshop羽化效果的照片,顯得極不真實。而孟川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深深的驚慌和恐懼。
“我在觸摸自己的身體時,也越來越覺得‘模糊’了。”握手告別時,孟川小聲說。常洛心里“突”地一跳。孟川的手溫暖寬大,但有一種綿乎乎的質感揮之不去。
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常洛還是盡力把自己的感覺表達清楚。顏姝坐下來側耳傾聽。
“喏,瞧瞧這個。”顏姝甩了一份文件給常洛。
常洛認真地看完文件,失聲道:“在川兒之前已經有三個人失蹤了?川兒和這三個人有什么關系?”
顏姝又開始來回踱步:“起碼有三種關聯。第一,他們都在失蹤之前3個月主動切斷了和外界的聯系;第二,你看這個,這是在其中一個失蹤者家里拍的,初步推測,他是在看電視的時候突然失蹤的。”
鏡頭對準的是沙發上的一堆衣服。顏姝解釋說:“這堆衣服,外套里面套著一件毛衣,毛衣里是一件內衣。褲腰掖在毛衣下擺里,褲腿則從沙發邊緣垂下,似乎是‘坐’在沙發上。然后,褲腳下面是鞋,鞋里有襪子。”這與孟川家的睡衣照片,確有異曲同工之處。
顏姝又拿起一份資料說:“這是第三個關聯,也是找你來的真正原因!還記得參加過一次‘游輪十日1999’的旅行嗎?”
“叮—”常洛似乎聽到心中某根敏感的弦被撥動的聲音。
常洛低聲說:“當然。SummerFlower,那是一艘漂亮的游船,周身是螳螂般的翠綠色。”
顏姝瞇起眼睛:“記得很清楚?”
“簡直刻骨銘心。”
“什么原因?”她窮追不舍。
常洛默然半晌才說:“失去當時的女朋友,就是在那艘船上。”
顏姝一直堅硬如鐵的眼睛里,忽然泛起一絲憐憫的溫柔神色。
常洛避開她的視線問:“這幾個人的失蹤,和那艘船有關?”
顏姝拿起資料說:“這幾個人生活的城市天南地北,職業也毫無關聯,但在五年前都參加過‘游輪十日1999’!其中一個是廚師,一個是舵手,另外一個和孟川一樣都是游客。”
“什么?”這個巧合令常洛悚然變色。
“這是我們掌握的惟一有價值的線索,而你就是我要詢問的第一個人。在那十天里,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
常洛竭力壓制住心中的不安,淡淡地回答:“似乎沒有什么。”
四月的陽光已經很明媚了。凌榛榛躲在陰涼的石廊,看一本很厚的書。
常洛表情凝重地走向學校的鐵欄。
“凌榛榛,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凌榛榛微微有些驚慌,但旋即恢復了鎮定:“我也有話想對你說。請你以后不要再接近我了,我就要結婚了。”
結婚?常洛的心莫名地一陣痙攣,仿佛被誰狠狠掐了一把。
“恭喜你,希望你可以得到幸福。不過,我還是有話要對你說。請你……在平時的生活中,務必要小心,危險的東西不要碰,太晚了不要一個人在外面走,陌生人搭腔也不要理……”
一絲奇異的表情在凌榛榛的眼底倏地閃過,隨后她客氣地笑笑說:“我未婚夫會好好照顧我的,你放心好了。”
“未婚夫”三個字凍結了常洛的些許期待。
常洛要跟顏姝去探訪一個叫羅吉年的老人。羅吉年已經有一兩個月沒有露面了,他也是當年SummerFlower上的游客!
顏姝穿著長褲,戴著墨鏡,腦后扎著一個馬尾,看起來英姿颯爽。
“這幾天想起什么了嗎?”顏姝問。
“真是抱歉,實在想不起來了。”常洛說。
“要不,說說夏花?”顏姝輕描淡寫地說。
“你在調查我?”
顏姝柔聲說:“對不起,不是特別針對你。這一個月來,我們對當時SummerFlower上的每個人,都作了詳細的調查。有些事情,你確實沒有如實告訴我,對不對?比如,在十日游結束后,你們也曾有’過聯系,還有……”
常洛淡淡說:“我以為那是后來的事,而且是私事。”
羅吉年是一名退休教師,住在D城的老城區里,房子老舊,樓梯黑暗而狹窄。他們敲了許久的門,都沒有人應。
顏姝惱怒地踱步,嘟囔道:“明明說一直沒看見他出去的……”
她掏出手機打電話:“小蔣,那個羅吉年,你是找誰了解的情況?”
空氣很悶,常洛向顏姝示意自己下樓去抽根煙。奇怪的事就在這時發生了。
當常洛下到三樓時,寒毛倒豎。那一瞬間,他清晰地感到,他的左邊手臂,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輕柔地觸碰了一下。
然而四周分明什么也沒有!
常洛的心劇烈跳動,耳邊仿佛聽到“嗒、嗒、嗒”的上樓聲。在從恐懼和懷疑中驚醒過來后,常洛轉身沖上樓。
“顏姝,小心!有東西!”常洛大喊。
顏姝迷茫地向他轉過頭來。與此同時,久拍不開的羅吉年的門,突然無風自開,又“啪”地關上了。顏姝大吃一驚,掏出手槍,如臨大敵地瞄準那扇門。
半晌,沒有動靜。顏姝側著耳朵,試著貼到門上去聽。
常洛小聲嘀咕了一句什么。
顏姝皺著眉頭說:“你說什么?”
“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你給我看的那些照片。如果一個人正在看電視或睡覺,軀體突然消失了,衣服大概就會保持那副模樣。”常洛說。
羅吉年也像前幾個人一樣人間蒸發了。
參加過SummerFlower十日游的人正在一個個失蹤。為了安全起見,顏姝決定將所有當年船上的游客和工作人員集中保護起來。
當時SummerFlower上共有十三人,去掉已經失蹤的五人和已經去世的一人,還應該剩下七人,即五名游客和兩名工作人員。
要從茫茫人海中找出這七個人來,并非易事。但顏姝憑她的雷厲風行竟把這件事情辦成了。只有一個例外,因為那名游客是越南籍人士,實在難以聯系。
召集來的六個人被隔離保護,嚴密監視。
盡管目前尚無頭緒,但顏姝卻有一種直覺:兇手很可能就在這幾個人中間。通過密切的監視和反復的詢問,總可以找到一些線索。
“嗨,我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哦。”顏姝不敲門就直接走進來。大概是沒睡好,有了淡淡的黑眼圈,但依然神采奕奕。
常洛頭也不回地繼續看電視:“昨天已經問過我了,為什么今天又輪到我?另外,你不知道進別人的房間應該先敲門嗎?”
顏姝不但不理會他的忠告,反而“啪”地一聲關了電視,笑吟吟地問:“你說,SummerFlower是綠色,像螳螂一樣的那種翠綠色,對不對?”
“對。”常洛悶聲說。
“可是,凌榛榛告訴我,那艘船是藍色的,很明亮的天藍色。”顏姝看著他說。
凌榛榛的名字,在常洛的心里泛起了一絲酸楚和疼惜混合的感覺。
顏姝拿出一張照片,一艘造型別致的游輪泊在岸邊,整個船身都是明亮的天藍色,可以清楚地看到船的名字:SummerFlower。
常洛不解地皺起眉頭:“怎么會這樣?難道有人重新漆過了?”
顏姝說:“你是船的主人,你都不知道,誰會去漆它?而且,請你注意,我請凌榛榛描述的,是五年前SummerFlower的模樣。我想說,凌榛榛的記憶力實在是好得出奇。關于船的顏色,幾乎所有人都記錯了,只有她說對了。還有,關于那位老船長的手,你們中間有三個人告訴我,何太原船長是左撇子,另外兩個記不清了。但只有凌榛榛說對了,左撇子不是老船長,而是那位醫生田家杰……還有很多細節,事實證明,只有凌榛榛說的和事實吻合!”
“那又怎么了?”常洛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奇怪以前丟三落四的榛榛記憶力何時變得如此好。
顏姝向常洛俯下身來:“奇怪的是,另一方面,凌榛榛卻忘記了很多東西,很多人。比如說,她完全不記得你這個前任男友了!”
常洛點燃一根煙:“你到底想說什么?”
顏姝往沙發上一靠,舒舒服服地坐好:“我什么都不想說,只想聽你說。”
在升騰的煙霧中,常洛沉浸在回憶之中:“第一次看見榛榛的時候,我剛剛大三。那一瞬間,我仿佛被什么擊中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從心臟的位置升騰而起,完全控制了我的大腦。我呆呆地看著她翩然走過……”
顏姝決定去看看那艘船。希望能找到有價值的線索。她再次選擇讓常洛陪自己去。
SummerFlower停泊在那個南方城市的邊緣,數年的廢棄不用,使天藍色的船身顯得暗淡落寞。
“這絕對不是我當初登上的那艘船,雖然有種熟悉的感覺。”常洛肯定地說。
“別說話,你聽。”一陣嗚咽聲似有若無地傳來。
“好像在船艙里。”常洛說。這時猛地傳來一聲清晰的響聲,似乎哪扇艙門扣上了。
“船上有人?”顏姝輕輕脫下高跟鞋,握著手槍朝那頭的船艙走去,常洛也脫了皮鞋跟上去。越往前走,聲音越清晰。那不是嗚咽聲,而是小提琴的聲音!常洛忽然覺得頭腦中驀然閃過一道光影,好像過去的某個片斷在回放。
常洛知道琴聲來自何處。他快步越過顏姝,伸出顫抖的手拉開某扇艙門。門開的瞬間,如泣如訴的熟悉旋律頓時如潮涌來。這里本是Summer-Flower上的小型迪吧,有不錯的隔音效果。
一個女人站在空空的臺上拉琴,她閉著眼睛,左眼角有一滴晶瑩的淚珠。
那是夏花。一切就像他初見她時一樣。常洛控制不住地顫抖不已。
顏姝大叫一聲:“什么人?”雙手舉槍對準她。然而那個女人恍若未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夏花……”常洛輕輕說。
顏姝倏地回頭:“你說什么?”
琴聲忽然停止,夏花抬頭看了他一眼。驚心動魄!常洛頓覺口干舌燥。然而更離奇的事發生了,夏花在瞬間消失無蹤,臺上己然空無一人!常洛揉揉眼睛,房間里的確沒有其他人了。他走上前去,布滿灰塵的舞臺上,赫然印著兩只清晰的高跟鞋印!
“我見過夏花的照片,剛才那個,確實是她,對不對?”顏姝驚魂未定地說。
一陣小提琴聲又在艙外響起,優美的旋律間不時傳來高跟鞋清脆的“嗒嗒”聲。兩個人沖出去,看見夏花在月光下邊拉著小提琴,邊沿著欄桿徐行。
常洛不知哪來的勇氣,沖過去拉住她的胳膊,叫道:“夏花,是你嗎?”夏花回過頭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在他面前再次蒸發,只剩下他被施定身術似地空伸著手。
顏姝缺氧一般靠著艙壁滑下來:“我們,是不是見鬼了?”
常洛慢慢說:“我想,不是的。剛才我實實在在地握住了她的手臂,而且是溫暖的。”但是,夏花早已死去也是不爭的事實。
第二天早上,小蔣打電話給顏姝:“老大,出事兒了,你快回來!”再問什么事,小蔣支吾半天,只說回來就知道了。于是,他們只得匆匆往回趕,一路上心事重重。
出事的是被稱為“老船長”的何太原。小蔣低聲說:“他已經被轉移到特別觀察室了。”小蔣的表情有些慌張。顏姝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踏步向觀察室走去。
何太原仰著頭,他的臉完全是一片模糊的肉色,五官只留下隱約的影子,仿佛分辨率極低的照片,比蒙上絲襪的銀行劫匪更詭異。
“他臉上敷了什么?”顏姝皺著眉頭問小蔣。
“沒敷什么,那就是他的臉。”小蔣的聲音有點發抖。
“什么?”一股寒意從顏姝脖子后面升起,周身遍起雞皮疙瘩。
何太原咿咿呀呀地發出一串模糊的音符,突然激動地站起來,張開胳膊試圖抓住顏姝的肩膀。顏姝失控地驚叫起來:“何、何太原,你要干什么?”
常洛急忙沖進去伸手拉開何太原,卻驚異地發現自己的五指陷入了何太原的手臂之中,陷得如此之深,似乎是握住了海綿做的胳膊一樣!
“這到底是什么怪病?”顏姝問章醫生,頭痛地把手撐在額頭上。
身為醫學界權威的章醫生,此刻也露出焦慮和迷惘的神色。他搖著白發蒼蒼的腦袋說:“我只能說非常抱歉,對此我一無所知。看起來,病人正在急速地‘模糊’下去。不但五官、皮膚日漸模糊,甚至血壓、脈搏等等一切生命數據,似乎也隨之相應衰退。”
顏姝低聲問:“發展到最后是什么結果,可以預測嗎?”
章醫生搖搖頭。
顏姝又問:“會傳染嗎?”
章醫生沉吟說:“這一點無法確定。這種癥狀毫無前例,也找不到任何病毒的跡象。”
顏姝發出一聲長嘆。面對這不可思議的局面,她該怎么辦?前面失蹤的五個人,是不是也是因為感染了這種“怪病”才接二連三地消失不見的?何太原會不會最終也消失掉?
常洛輕輕地敲了敲205的房門。
“是誰?”那個熟悉的聲音說。
“我是常洛。請你打開門好嗎?”常洛心中充滿了不安。
“顏探長說了,不可以隨便串門。”
“她不會知道的,開開門吧,只一下就好。”常洛急急地說。
門開了一條縫,凌榛榛冷冷地看著他:“找我有什么事?”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肌膚柔嫩白皙。還好,臉龐的輪廓依然清晰異常。常洛終于放下心來。
“我……出差回來了。過來看看你。”常洛有點張口結舌。
凌榛榛淡淡地道:“辛苦你了。那么,好好休息一下。”
“凌榛榛,”常洛急忙撐住即將關上的門,“難道一點機會都不肯給我?”
凌榛榛蹙起眉頭:“不是告訴過你,我已經有未婚夫了?不要再說這個了,好嗎?”
她關上了門。
常洛望著冷冰冰的門,心里知道一切都已不可挽回。有些事情一經發生,就永遠無法找到回去的路
五年前在SummerFlower上呆過的人,一個個遭遇不測。下一個輪到誰,誰又能預測呢?常洛黯然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洛子!”一個女人從門縫里露出頭來招呼常洛。那是鄒蘭,孟川從前的女朋友,當初也跟他們一起去參加十日游來著,所以現在也住進來了。
鄒蘭主動問起了孟川的事,常洛如實告訴她了。重見鄒蘭,他感慨萬千。鄒蘭當年是個潑辣俊俏的女孩,但現在神情和面容都有些顯老了。
回到自己房間里,常洛仍然在想著鄒蘭,總覺得哪里不對頭,卻一直不得要領。
在看報紙時,常洛猛然醒悟過來,是重影!
暮色迷離,繁星點點,屋內的常洛和顏姝卻渾然不覺夜的來臨。常洛深深地陷進沙發里,向顏姝緩緩地述說著早已隨風而逝的往事,濃重而嗆人的煙霧把他的臉整個地籠罩住了:
現在我才明白,人的一生總是被瑣事和不快纏繞,真正快樂的日子屈指可數。榛榛陪在身邊的日子,就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值得懷念的日子。
跟我在一起后,榛榛完全變成了一個小主婦的樣子。雖然只是租來的簡陋小屋,她卻有魔力把它變得溫馨可愛。
時間長了,不知是榛榛不再可愛,還是我發生了變化。我不再愿意接到她的電話;也不再讓她準備便當,一下班,我不會立刻回家,因為我不愿被孟川那幫朋友恥笑為“妻管嚴”……最重要的是,我漸漸感到自己承受不了她的愛,太沉重,箍得我不能呼吸。榛榛似乎把她的終身幸福一股腦地壓下來,讓我整晚整晚做噩夢,眼前盡是斗大的“責任”兩個字。
我因此感到無比煩躁,有時和她吵得不可開交,有時又幾天躲著不回家。
我們的關系就這樣維持著。直到我和川兒抽到了“游輪十日1999”的大獎,每個人兩張船票。于是我帶著凌榛榛,川兒帶著鄒蘭去度假。
在那里,我遇到了夏花。
“注意到那個女人了?穿銀色吊帶裙的那個。”川兒用手肘撞我,提醒我注意。
“唔,看見了。第一天上船,就看見她在迪吧里拉小提琴。”我故意淡淡地說。
“你行啊!我以為你一心一意陪著榛榛,誰知身邊風景也沒錯過啊。”
我口里說“別亂說”,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追隨那個女人。她渾身上下充滿挑逗的氣息,她噘著艷麗的嘴唇輕佻地吐出青色的煙圈,放肆地高聲大笑,把周圍的男人迷得神魂顛倒。
如果說榛榛是一朵潔白的蓮花,那這個女人就是一朵散發出危險氣息的黑色郁金香。
我覺得自己吸進的這種危險氣息,越來越多了。
她遠遠地看著我,目光迷離,似笑非笑,但邀約已經很明顯。
“她好像在招呼你?我諒你也不敢過去,你們家榛榛那么厲害……”
我突然感到一陣惱怒,起身走了過去:“你好,我叫常洛。”我對她說。
她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我叫夏花。”
“去跳個舞,你覺得怎么樣?”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說。
“我不喜歡跟陌生人跳舞。”
“陌生?不,我了解你,你是那種比較脆弱的女人。”我說。
夏花咯咯大笑:“脆弱?我?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半滴淚。每次你拉小提琴時,左邊眼角都會有半滴淚。”
夏花停住笑,第一次正眼看我。
“好吧。我接受你的邀請。”她掐熄了煙蒂。
緩慢的旋轉中,我突然看見川兒在一邊拼命地對我擠眉弄眼。我順著他暗示的方向看過去,只見榛榛俏生生地站在門口,我腦子里“轟”地一響。
夏花七竅玲瓏,很快發現了我的尷尬處境。但她顯然打算搞個惡作劇,于是緊緊地貼到我身上,用力在我臉上親了一下:“處理完了再來找我。”
榛榛臉色蒼白,直直地看著我,希望我做一個解釋,我茫然無措地呆立著。榛榛轉身跑了出去,我長吁一口氣,走到船頭坐了下來。
離開榛榛后的一年里,我努力過得快樂。可我仍然不時問自己:“我到底還愛不愛榛榛?”
沒有想到,答案居然是夏花告訴我的。
夏花是突然出現的,正如后來她突然離去,她在我身邊呆了一個星期。既然榛榛以為夏花是我變心的原因,那我就嘗試著在她身上尋找某種失落了的安慰。但我沒有找到,我和夏花的心似乎隔了一光年的距離。
第七夜,我倏地醒來,月光滿床。夏花坐在窗邊,神情悲哀。
“怎么了?”我問。
“我很愛他。十八歲和他在一起,已經十年了。可是,現在只有SummerFlower陪著我,他卻走了。那是他用我的名字來命名的。失去愛人的痛苦你知道嗎?即使每天放縱自己,麻醉自己,也沒有辦法感到快樂,就好像是失去了靈魂的一部分。或許你也明白這種滋味吧?你每天晚上說夢話時,都在叫榛榛的名字,但她卻不在你身邊了。”
“即使每天放縱自己,麻醉自己,也沒有辦法感到快樂。”這種纏繞自己已久的感覺,就是失去愛人的滋味嗎?我的心恍如被什么擊中。
第二天,夏花就如同一只黑鳥,從29層的高樓上,飛身躍下。
此前,夏花把SummerFlower送給了我。或許是因為我們曾彼此安慰?
何太原的身體,漸漸呈現出不可思議的變化。
先是面龐極度模糊,有段時間看起來,就像是櫥窗里沒有五官的模特。然后,整個身體開始變“淡”,也就是說,朝著透明化的方向發展。在徹底消失前,他就像是一個若有若無的幽靈,身披厚重的外套,詭異之極。
章醫生無法解釋這種現象。然而,顏姝卻已漸漸戰勝了心中的恐懼,每天都去觀察何太原的變化,把各種線索集中起來苦苦思索。她必須與時間賽跑。又有兩個人先后出現了“模糊”的初期癥狀。鄒蘭臉部的“重影”感越來越嚴重,還有一個叫徐婉的女孩子,是當時SummerFlower上的服務人員,也出現了輕微的“重影”癥狀。
顏姝“啪”地踢開門,徑自走進常洛的房間。
“田醫生曾在船上給凌榛榛看過病,你為什么沒有告訴我?”顏姝顯然很惱怒。
“你現在不是知道了嗎?”常洛淡淡地回應。
“凌榛榛裝作什么都記不起來的樣子,而你絕口不提。還是田醫生無意中談到的。她為什么要做催眠治療?你到底在替她隱瞞什么?”顏姝氣憤難平,狠狠地瞪了常洛一眼,卻驚奇地發現,常洛在一瞬間仿佛老了十歲,松馳的嘴角和黯然的表情,使他看上去像是另外一個人。
常洛一字一頓地說:“榛榛之所以不記得以前的事,是因為我抹去了她的記憶。關于我的所有記憶。”
“什么?”顏姝怔住。
望著顏姝訝然不解的眼光,常洛決定打開心扉,將那段令他痛徹心扉的過去坦然說出來,也許這是一條有利的線索:
“如果我忘記你,我們就會變成陌生人,過去的一切就徹徹底底地消失了。你確定,真的希望這樣嗎?”她凝視著我的眼睛,神情哀傷得令我心痛。
曾經的海誓山盟忽然涌上心頭,我幾乎要脫口說出:“不,我不希望!”
但我終究沒有說出口。我明白,要擺脫這段糾纏不休的苦戀,自己已完全無能為力,只有讓榛榛徹底忘記我。
她紅著眼圈,噙著淚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走進了田醫生的房門。我的心莫名地震蕩了一下。
田醫生是我們在SummerFlower上偶然碰見的。他專修心理學,聲稱自己能夠用催眠技術將一個人的某段記憶“刪除”。也就是說,等榛榛從這扇門里出來的時候,就會完全不記得我了。
不能說一點遺憾也沒有,我確實是深深愛過榛榛。
幾個小時后,凌榛榛面露笑容,打開艙門,徑直向我跑過來:“洛子,我還是記得你!真是太好了!”我暗暗長嘆一口氣,失望的情緒瞬間彌漫開來,“那不如明天再試一次吧。”我說。
我的話使榛榛的神情倏地暗淡下來,她無比難過地看著我。
我無法面對這樣的眼神,低頭走開了。
田醫生總共為榛榛進行了六次催眠,卻沒有一次成功。不知是我在榛榛心中的地位過于牢固,還是田醫生只會吹牛,總之榛榛一丁點都沒有忘記我。
“洛子,我還是認得你……”榛榛欣喜地走向我。
“洛子,我還是沒能忘了你……”榛榛收斂起了高興的神情。
“洛子,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么努力……”榛榛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表情。
“洛子,對不起……”榛榛黯然看著我失望的表情。
“對不起……”榛榛低著頭說。
或許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這么神奇的催眠術吧,我打算認命了。
“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沒有這么神奇的催眠術。”一個聲音說。
我嚇了一跳,誰能讀出我的心聲?
一個女人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我身邊,她圍著帶流蘇的長披肩,抱著一只綠眼睛的黑貓。是那個越南來的游客,沒想到她的漢語說得如此流利。
難道她會魔法?我上下打量她。
“我不會魔法,但我會真正的催眠術。”越南女人說。
當那個越南女人給榛榛催眠時,我和川兒坐在船頭喝啤酒。那時,空氣中忽然飄過來一圈什么東西,帶著微微的涼意,橫切過我的心臟。川兒似乎也覺察到了。這一圈微涼的空氣,不動聲色地切過一切人和物,籠罩了整艘船。
三支煙的時間,榛榛的治療就結束了。
我試著叫她:“榛榛?”
凌榛榛表情迷茫地看著我,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你是誰?”
“我是……你隔壁屋的。”我忽然有些結巴。
榛榛淡淡點點頭,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榛榛終于忘記我了,”我想,“我終于自由了!”但心中似乎并沒有輕松的感覺。
“她已經完全忘記你了,”越南女人對我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你得到了你想要的。”
鄒蘭撫摸著自己沒有五官的臉,精神崩潰,晝夜不停地尖叫和哭泣。醫生不得不給她注射大劑量的鎮靜劑。
“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這一切呢?”顏姝對常洛發脾氣。
“這和案件有什么關系?”常洛反問。
“我現在還不知道有什么關系,但一定有關系,很有關系!”顏姝摔門而去。
連續幾天,她都在對凌榛榛進行某種“記憶測試”。
“你在前幾個月還告訴我,何太原不是左撇子。為什么現在卻說,完全不認得這個人?”顏姝瞪著一臉無辜的凌榛榛,心中好不惱火。常洛說,催眠術刪去的是關于他的記憶,那就是說,那是過去的記憶。但凌榛榛似乎連不久前發生的事也不記得了。
凌榛榛認真地看著何太原的照片,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顏姝仔細地審視她,又遞給她一張照片:“這個人你認識嗎?”
“認識啊。這不是……哦,對了,是田醫生。”凌榛榛說。
“這條船你見過嗎?”顏姝把SummerFlower的照片給她。
凌榛榛搖頭說:“從來沒見過。”
顏姝把當年船上所有人的照片給凌榛榛看,心里漸漸泛起一陣奇怪的感覺。為什么有的人她記得,有的人卻記不得了?顏姝據此做了一個簡單的記錄,呆呆在紙上劃了些什么,突然感到背脊發冷,她起身去觀察室找小蔣。
常洛來找顏姝,是因為看到報紙上的一條消息,標題是《豪華游輪一夜間離奇消失》。報道中提到,這艘游輪的名字是SummerFlower。那艘船為什么會突然神秘莫測地消失了呢?
顏姝不在,他在桌上發現了一張紙片,上面沒頭沒腦地寫了兩句話:被凌榛榛忘記的人,都“消失”了。凌榛榛仍然記得的人,則依然“存在”。
什么意思?常洛皺眉,坐下來抽煙。
當初在SummerFlower上的人,先是模糊了面孔,然后連身影都若有若無,最后就徹底消失了。簡直就像慢慢淡忘了一個人,最后徹底忘記了他一樣。常洛忽然冒出這么個念頭。
忘記?消失?
當常洛的眼光再次落到那張紙上時,他腦中“轟”地一炸。難道說,我們存在的世界,其實只是榛榛的意念而已?我們現在能夠存在,只因為榛榛還記得我們,而到她忘記我們的那天,就是我們灰飛煙滅的時候?
顏姝臉色蒼白地回來了臉上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奇特神情。
“鄒蘭的五官又恢復過來了,雖然還有些模糊。”顏姝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
“怎么回事?”常洛仿佛也傳染了她的顫抖。
顏姝疲累萬分地坐下來:“我一直讓凌榛榛看她的照片,不斷提醒她關于鄒蘭的記憶。”
顏姝的話讓常洛的心急速地往下沉,往下沉。這無異于一個旁證,證實了他的猜想。
這個“遺忘——消失論”雖然荒誕,卻可以和幾乎所有的事實契合:
第一,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么包括孟川在內的幾個人,都會在失蹤前主動躲藏起來。這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面目模糊、形體透明,所以不敢出門,免得被當成怪物!
第二,關于照片上的衣服,只有穿著衣服的人體突然消失,衣服才會堆成那種奇怪樣子。
第三,那天在羅吉年家外碰到的“幽靈”多半就是他本人吧。那時他已經完全透明,只要不穿衣服,在昏暗的樓道里就是不折不扣的隱形人!
第四,關于夏花。這是最難解釋的一點。不過,凌榛榛的意念既然能令活著的人“消失”,反過來是否也就能令死去的人“復活”呢?夏花雖然早已死去,但凌榛榛并不知道。這就是說,在她的記憶中,夏花依然“存在”,存在于SummerFlower的酒吧里、甲板上,依然是當年那種拉著小提琴風情萬端的模樣。
其他人都慢慢被遺忘,夏花卻無比清晰地被記住。為什么會這樣?
常洛心里一陣絞痛。他比誰都清楚,那是愛的烙印。通過他愛慕的雙眼所看到的夏花,卻被凌榛榛痛苦地留在記憶深處。那天他和顏姝在船上見到的詭異景象,應該就是凌榛榛記憶的再現!
這到底是誰下的詛咒?
好在鄒蘭的臉日漸復原。這說明,這種奇特的詛咒,也并非無藥可救。范圍似乎只限于五年前在SummerFlower上的人,只要不斷提醒凌榛榛關于這幾個人的記憶,失蹤案應該就不會再上演了。常洛和顏姝都這樣認為。
但這個推理有一個極大的疏漏,大到足以推翻這個“推理”。
這個漏洞,就是常洛自己!
如果被凌榛榛忘記的人都會消失。那么,第一個消失的人就應該是自己才對!畢竟催眠的直接目的是讓凌榛榛忘記自己!可為什么自己至今還完好無損?
想到這一點時,常洛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如果按照現有的思路,那么只有在一種情況下,自己才會安然無恙。那就是:凌榛榛并沒有真的忘記自己!她當時只是佯裝不認識而已。但常洛隨即苦笑著搖搖頭。凌榛榛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就不是凌榛榛了。就是因為凌榛榛無法接受分手的結果,天天以淚洗面,而自己又沒辦法狠心離開,才會想到求助于催眠術。而且,憑他對凌榛榛的了解,她根本不可能對他說謊。一看到他的眼睛她就會臉紅、慌張,怎么可能裝出完全不認識的冷漠眼神呢?
那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救命——救命—”一個女人的驚叫聲打斷了常洛的思路。
“是榛榛!”常洛飛快地沖了過去。
房間里,田醫生正把凌榛榛按在地上,用力掐她的脖子。
常洛一記下勾拳把田醫生打得撞在墻上,然后扶起凌榛榛。榛榛的臉有些發青。
顏姝聞聲也趕了過來,大聲問:“怎么回事?”
田醫生絕望地大叫:“我都知道了,要是她不死,我們就都得死!”
“你錯了!”常洛冷冷說,“我們現在都活在凌榛榛的記憶里,如果她不存在了,那我們才真的會立刻消失呢!”
田醫生臉色一變,忽然爬過來問:“榛榛,榛榛,你沒事吧?”
顏姝“哼”一聲,過來把他一腳踢開。
凌榛榛干咳幾聲,醒了過來,神情迷惘地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洛緊擁著榛榛纖弱的身體,某種酸酸的感覺頃刻間溢滿心頭。常洛柔聲安慰道:“不要怕,有我在這里,沒人能傷害你。”
太陽正好,明媚而不熾熱,街上的行人看起來都喜氣洋洋。
“謝謝你肯陪我出來喝咖啡。”常洛輕輕向對面的女孩說。
凌榛榛避開他的視線,低頭攪拌卡布奇諾:“沒什么。”她依然冷淡。
“加兩塊半方糖,味道剛剛好。對不對?”常洛把一塊方糖剖開,遞過去半塊。
凌榛榛的手似乎微微抖了一下,但或許只是錯覺。她迎著他的眼光說:“為什么要兩塊半?我從來不加糖。”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有個朋友曾經告訴我:人如咖啡。過得幸福的人往往喜歡加糖,心里苦澀的人往往不加糖。”常洛回想起凌榛榛以前趴在他面前說說笑笑的快樂模樣。
她沒有任何特別的表示,淡淡說:“你的意思好像是說,我心里苦澀?”
“我說錯了嗎?”常洛深深凝望著她的雙眸,幾乎要看進她的心里。
凌榛榛側頭看向窗外,常洛把凌榛榛的手和她捧著的咖啡杯一起緊緊握住:“榛榛,你還記得我對不對?”
“咣當——”凌榛榛驚慌地抽出自己的手,慌亂中碰翻了咖啡杯。不是因為常洛的舉止,而是從自己心底翻涌而上的某種情感。她感覺自己快要堅持不住了。
“我去一下洗手間。”她垂著眼睛低聲說。自從她失憶以來,常洛還沒有看到她表現出如此無措的樣子。
常洛心里忽然一軟,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嗎?無論她是不是還記得他,他都是愛她的。從今以后,好好呵護她一輩子,忘記從前的一切有何不可?
一個古怪女人,正隔著玻璃對他咧嘴而笑。常洛愣了一下——好眼熟,她是?是那個越南女人!常洛騰地站了起來,飛快地追了出去。
大街上熙來攘往,哪里還有那個肩披流蘇的越南女人?
凌榛榛來到常洛身邊,打量著他緊張的面孔說:“你還好吧?”因為刻意壓抑和掩飾自己的關心,語調聽起來有些生硬。
“你在找誰?”她奇怪地朝四周看看。
常洛鎮定了一下自己紊亂的心緒,勉強笑著說:“沒什么,我眼花了。我們回去吧。”
凌榛榛站著不動,眼睛里流露出恐懼的光芒,渾身微微顫抖。常洛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發現剛才自己遍尋不見的越南女人正悠然地坐在路邊的雕花鐵椅上,懷里仍然摟著她那只眼睛發綠的黑貓。她顯然不打算逃跑,或者說本來就是來找他們的。
越南女人露出一個不無惡意的笑容:“你們在找我嗎?”
常洛的聲音有些發抖:“沒錯!我想了解一下當年你經手的一件催眠案!”
越南女人哈哈大笑:“你居然還在這個世界上,嗯?”她表情古怪、聲音刺耳,然而周圍來往的人都仿佛視若無睹。
“這一切果然都是你干的?你當年到底對榛榛做了什么?”
越南女人冷笑一聲:“錯!我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我的催眠術可以賦予某種念力以強大的能力,卻并不能無中生有。”她白多黑少的眼睛逼視著常洛。
常洛心中一震。不錯!是自己起了離棄之心,卻反而殘忍地要抹去凌榛榛的記憶。他有什么權利這樣做呢?不忍心看見凌榛榛哭泣是什么混蛋理由?
“但是,你為什么要連累無辜的人呢?現在,不但SummerFlower消失了,船上的人幾乎全都消失不見了。”
越南女人冷冷說:“我可沒有下那樣的詛咒。那可都是你身邊的這個小女孩做的好事。”
“什么?”常洛問,看了凌榛榛一眼。
凌榛榛仿佛渾身濕透的小動物,無助地瑟瑟發抖。
“我只是要那個女孩子忘記你而已。她忘記你的一刻,就是你徹底消失的一天!不過,可惜啊可惜,她寧可忘掉所有的人,也不肯忘記你!”
“你說什么,榛榛她……”常洛呆呆佇立。
越南女人惡毒地看著常洛:“你似乎開始后悔了?哈哈,我喜歡能悔過的年輕人。既然這樣,我就給你指點一下迷津吧!”
常洛精神一振:“怎么做?”
越南女人的笑容帶著邪惡的味道:“現在,你有兩條路可以選:第一,順其自然,那個女孩子把你忘掉后,就會痊愈,當然,你就不復存在了,第二,你如果不想就這么消失,那就讓她去死吧!沒有了她強大意念的干擾,這仍然是個平凡世界!”
“你……”常洛渾身一震。
越南女人哈哈大笑著轉身離去。
凌榛榛雙手抱住頭,蹲在地上,一如五年前的無助模樣。
“榛榛,你真的一直都記得我?”常洛也蹲到地上,輕輕捧起她的臉,啞聲問。
凌榛榛緊閉雙眼,兩行淚水緩緩滑過臉頰。
“對,我記得你,一直一直都記得你。我故意裝作不認識你的樣子,從你面前走過,看見你松了一口氣的開心模樣,我心里真的好難過。你不知道,我真的很愛你。但從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你根本就不需要我,我對你來說,只不過是負累而已。我決定,這輩子再也不要打擾你……”
“不,不是那樣!我絕對不可以沒有你!只是那個時候我不懂!原諒我,原諒我!”常洛把凌榛榛緊緊抱在懷里。
他們在密閉的觀察室里找到了鄒蘭的衣服。
就如同那個坐在沙發上失蹤的人一樣,鄒蘭的衣服按穿在身上的順序,完好地落在沙發上,而人卻已憑空消失。
與此同時,凌榛榛在自己的房間里猛地跌了一跤,前額重重地磕在桌角,暈了過去。等她醒來,已經完全記不得鄒蘭這個人了。
如果說這一次是意外,那么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徐婉身上,就不是這么簡單了。
徐婉在SummerFlower上當服務員,所以與凌榛榛接觸相對比較多。當她的面孔開始模糊后,靠著給凌榛榛“惡補”她的訊息,本來已基本控制了局勢。但這一次:凌榛榛從樓梯上失足滾下后,又忘記了她。
從前面幾個人的情況看,凌榛榛遺忘一個人,正常時間是三個月左右。但鄒蘭和徐婉分別在兩個月和半個月左右,就被徹底遺忘了。
凌榛榛的頭腦里,仿佛被寫入了一種程序。一旦被中斷,反而會變本加厲。
“我們惟一的機會,就是再次找到那個越南女人。”常洛握拳說。
那個女人的名字叫古之優,是法越混血兒。目前查到的資料顯示,她根本不是什么催眠醫師,而只是河內一個富孀,曾經去日本學習過巫術。古之優一向行蹤詭譎,居無定所。
顏姝焦急地看著章醫生說:“怎么辦?我們找不到那個越南女人!你有辦法治好凌榛榛的怪病嗎?”
章醫生沉吟道:“這件事已經超出了常規理解的范疇。但根據我這幾個月的觀察,凌榛榛的‘遺忘’具有這么大的威力,應該不是簡單的催眠這種外力所能達到的。”
顏姝急著問:“不是催眠?那凌榛榛怎么會擁有這種奇怪的力量?而且,確實是在她接受了那個越南女人的催眠術后,才發生這一系列的怪事!”
章醫生說:“我只是推測。催眠的本質是暗示,只能激發人腦本身的力量,而不是源源不斷地賦予人腦力量。催眠應該只是事情的起因,而事情演變到今天這一步,還有其他原因。例如,開始催眠遺忘的對象是常洛,后來遺忘的對象怎么演變成了其他人呢?”
顏姝看了默默無言的常洛一眼:“那是因為,凌榛榛忘不了常洛。”
章醫生搖頭說:“如果凌榛榛完全不想忘記常洛,再強大的‘遺忘指令’都無法發生作用。關鍵是凌榛榛的意念!”
常洛靈光一閃:“我那么對榛榛,她自然是怨我的,所以愿意接受忘記我的‘指令’。但她,終歸還是愛我的……所以,她頭腦中又有一種力量,把接受到的‘遺忘指令’推向其他人。是這樣嗎?”
章醫生點點頭,又搖搖頭,起身走出房間。
“你真的有未婚夫嗎?”凌榛榛說她要結婚的事,一直像刺一樣扎在常洛心里。
凌榛榛淡淡一笑說:“沒有,我騙你的。”
“榛榛,你恨我嗎?”常洛看著她。
凌榛榛搖頭說:“不,我想我不恨你。”
“那你會原諒我嗎?”常洛停下來。
凌榛榛想了想說:“如果原諒的意思是重新開始,那么,不。”她停住腳步,“你了解我的心情嗎?我不愿意再面對過去。”
常洛心中一痛:“我了解,對不起。”
把凌榛榛送回去后,常洛決定:再也不去觸碰凌榛榛心中的傷口了,他有什么資格要求原諒呢?
田醫生的臉也開始模糊了。這個儀表堂堂的男人,在觀察室里哭得一塌糊涂。
盯著手中的報告看了半天,顏姝大踏步地往門外走去。
“你要干什么?”常洛臉色鐵青地拉住顏姝。
顏姝冷冷看著他:“你放手,我不能讓她再‘殺’人了!”
“可是榛榛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她是無辜的!”常洛沖顏姝大吼。
“常洛,你不能因為自己欠她的,就把人命當兒戲!”顏姝跺腳道,“別忘了,下一個被她忘掉的可能就是你了!”
常洛悚然一驚,黯然說:“沒錯!應該說,只有當她忘記了我,一切才能恢復正常。我心甘情愿接受這一切。顏姝,答應我,等到那一天……你要好好安頓凌榛榛,讓她無憂無慮地過完這一生。好嗎?”他注視著顏姝。
顏姝用力搖搖頭,轉身出門。一出門,她就軟軟靠在墻上,眼淚不斷涌出。
“不可以,我不能讓你就這么等死!對不起,常洛!”她一把抹去眼角的淚滴。
凌榛榛打開門,側身讓顏姝進屋。她神情憔悴,眼睛紅腫,顯然沒有睡好覺。
顏姝心里忽然涌起一陣巨大的悲哀。雖然她一直都嫉妒和厭惡凌榛榛,但此時卻只覺得她是一個可憐的女孩子。用情至深的人,通常都是悲劇角色。五年前,凌榛榛的愛人容不下她的癡情纏綿,五年后,凌榛榛在心里默默懷念一個身影,卻為自己、為田醫生、為所有了解真相的人所不容!
“徐婉消失了——我知道你已經不記得她了。田醫生也開始模糊了,事情完全失去控制……跟你啰這些也沒用,我直接告訴你吧:下一步你就將忘記常洛。而你忘記他,就意味著他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你明白嗎?”顏姝紅著一雙眼睛瞪著凌榛榛說。
凌榛榛似乎洞悉了一切。她說:“我明白。”
“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女孩,你完全清白無辜,”顏姝流著淚,掏出槍來對準凌榛榛,“我也知道,這么做我這一輩子就完蛋了。可是,我不想讓他死!”
凌榛榛噙淚無語,顏姝閉上眼睛扣動扳機。
“砰!”槍響了。
“不!”一個人影猛地跑來一把推開凌榛榛,子彈恰好擊中了他,他扭曲著倒了下去。
“洛子!”凌榛榛驚呼道。
“常洛!”顏姝臉色發白。
凌榛榛顫聲哭道:“你為了我連命都可以不要嗎?那你為什么會那樣對我,連記憶都不肯讓我保留?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洛努力用手抹去她臉上的眼淚,微笑著說:“笨人都是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的。對不起……我犯了一個……大錯……”
他感到自己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終于什么也聽不見了。
凌榛榛默默地削蘋果。
“他臉色好多了。”顏姝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
凌榛榛“嗯?”了一聲,眼睛像兩只大桃子。
顏姝看了她一眼:“田醫生吵著要來看常洛。其實,是來看你,生怕你哪天又把他給忘了——不過被我一腳踹走了。這人真討厭,想起他在觀察室里那德行我就想踹他。”
凌榛榛忽然嘆氣說:“沒想到,我心中的一點怨念竟然害了這么多人。”
顏姝撲哧一笑說:“你以為是你那點怨念厲害啊?如果不是那個越南巫婆給你下了詛咒,你想害人也沒地兒害去!不過話又說回來,誰知道那么厲害一個詛咒,竟然是依附于一點小小的怨心呢?真夠寒心的。”
凌榛榛低頭繼續削蘋果。
顏姝探頭看了看她:“你會重新回到他身邊吧?”
凌榛榛茫然說:“我……”她實在不知道。
顏姝的神情也沉靜下來:“說實話,如果是我,我一定打不開心結、解不開詛咒。不是因為我沒有你高尚,而是因為,常洛不會那樣不要命地來救我,而我也未必能像你那樣忘記所有人都忘不了他。你們既然這么深愛對方,又何必要分開呢?”
“顏姝,你……”
顏姝驀地恢復了輕松的笑容:“不過如果你確定不要他了,我還是會考慮接手的哦。”
“唔……接手什么?”常洛嘟囔著,慢慢睜開眼睛。
顏姝對凌榛榛擠擠眼,起身說:“我還有事,先走啦。啊,對了,榛榛,有空多想想Sum-merFlower上的人,看看能不能把他們‘想’回來。”
常洛試著坐起來:“我剛醒就走?你是不是來看我的?”
凌榛榛柔聲問:“傷口還疼嗎?”常洛傷在右肺,傷勢雖重,卻并不致命。
“昨天晚上你不在的時候痛得要命,可現在你陪著就不痛了。”常洛討好地說。
凌榛榛不禁淺笑嫣然,冰冷的病房里也因此而暖意洋洋。
常洛不由伸手把她的手和她遞過來的蘋果一起緊緊握住:“榛榛,你終于回到我身邊了,真是太好了。”
凌榛榛低頭看著握住自己的那雙大手,心中遲疑不定,不知該走該留。
門外的顏姝靠在墻上,幽幽出神,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喜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