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灣清溪繞屋流

“情人眼里出西施”，不錯的，家在我的眼里，永遠都是一位西施。一道小溪從屋后的山上流來，順著山勢，在我家屋前，繞了一個彎而去，成為一個水灣。如果站在屋對面的山上看，溪水映照著天光，白亮亮的，像給我家戴上了一條銀項鏈。白的墻，黑的瓦，緊挨一蓬毛竹，如一枝碧玉簪斜插在家的頭上。大門上掛著一串辣椒，被陽光曬得通紅，不摻一絲雜色，就是美人痣一點了。即使沒有人在家，我家的門也是虛掩著。雞兒要下蛋，貓兒要喝水，把柴門拱開一道縫隙?？瓷先?，又多像我的家抿著嘴在笑。那么，家門前的田畈，也就是家穿著的一件綠衣裳，熨燙得極其平整，不像我的衣裳，老是揉得皺巴巴的。時有幾只白鷺鳥，在田畈上飛來，又飛去，就是幾粒白扣子，解開又扣上，扣上又解開。

溪水清澈透亮，如果久晴不雨，也不見得減去多少。這水，可是地地道道的山泉水，未必遜于街市上賣的礦泉水。沒有掘井時，天天得起早，搶在洗衣人之前，從溪里挑幾擔(dān)吃水。后來，掘了一口井，就在離小溪不遠的地方。井里的水，也是從小溪里滲過來的，又經(jīng)過千層沙的過濾，再清純不過了。都說天華尖上出好茶，那里長年云遮霧繞，神出仙沒。長在我家茶山上的茶葉，遠離人家，也很少染上人間的俗氣和灰塵。好茶幾乎都賣光了，但我也會留下一點，招待很少光臨的貴客。說貴客，還真有貴客來，難怪清早聽見喜鵲叫。去挑一擔(dān)最新鮮的井水，裝在壺里，放在爐子上，然后守在旁邊，看水在壺底張開魚眼，吐出蟹沫。將沸水沖入茶杯，在水氣氤氳中，等候茶葉漸漸舒展開來。一芽蓮蕊，二芽旗槍，三芽雀舌，形色香次第現(xiàn)了出來。好茶要好水，得配上這樣的山泉水，才能泡出春天山野的味道來。城市里有好茶，但是沒有好水，再好的茶葉，也是白搭。

一年四季，就那么流淌著，白白流走了多少好水，沒有什么可惜的。溪床多石頭，顯得起伏跌宕，溪流或湍急，或平緩。溪流被石頭擋住，弄出些許的波浪來，就像石頭開出了許多花。因水沖積石下，便有了許多水潭，或圓或方，鏡子一樣，照出天上的云，或路過的鳥。我家的小貓臭美，無人注意它的時候，悄悄溜出屋來，蹲在水潭邊，把自己照了又照。在小溪邊，它還采到了一朵打碗花，用雙爪拔弄著。我想，如果它的頭上也戴有一個發(fā)卡，它也會把那朵花插上頭去的，成為一只簪花貓。的確，山居的日子過得還很拮據(jù)，但是，誰也不可否認其中的許多好處。譬如，能用上這樣的好水，而且出門就是。更重要的是，這水是活水，洗菜、洗衣干凈。特別是對于女人家，這可真是前世修來的福份呀。在溪中找一找，不難找到一塊稍扁的石頭，就是一塊天造的洗衣板了，擺在一個水潭邊。一床很大的被單，在石頭上搓洗之后，放在潭中輕輕抖一抖，漂洗得干干凈凈。每天早晨，媽媽提著滿滿一籃臟衣服出去，花不了多長時間，就洗完了回家。

群山環(huán)抱之中，有著這樣一畈好田，在小溪的外圍鋪展開來，真是難得。選擇小溪的上游，用石頭砌一道石堰，就可引水去灌那些稻田。鶯飛了，草長了，花開了，春耕大忙已經(jīng)開始。田畈中有一個人，戴著一頂破草帽，扛著一把鐵鋤，向小溪走來，來堰上弄水的。你看他是多么老練，用鋤頭掏開堰邊的缺口。我想象的到，那些溪水，就像一群聽話的孩子，爭先恐后，鉆進那個缺口，沿著稻田邊的水溝，七彎八拐，一直流到他家待耕的田。我家的菜園，又在田畈那邊的山坡下。挑著我的杉木水桶，拿著我的葫蘆瓢，蹲在小溪邊，舀起一擔(dān)水，挑到菜園里去澆菜?；蛘咛嶂恢换@子，采一籃青菜回家，順便在溪里洗凈。其實，漂亮的詩詞，并非只寫在書上。大小均勻的四條絲瓜，就是一首絕句。長短不齊的一把豇豆，就是一闕小詞。你看它們，在洗凈之后，那才叫寫的活生生、水靈靈的句子呢，我已經(jīng)把它們背得滾瓜爛熟，隨時引用到自己的文章中。

我不知道，溪水中的那些小魚從哪里來？黑色的背脊，一兩寸長，皆若空游無所依。天天去看，天天都是那個樣子，仿佛永遠長不大似的。夜來一場大雨，山洪漫過了小溪，把供人渡河的一排跳石淹得不見了影子。不要急著過河去，一不小心，會被洪水打走的。再往下游走幾步，那里還有一座小石橋。山洪過后，小溪沖得多么干凈，像打掃過一次衛(wèi)生。讓我驚訝的是，一塊大石頭被洪水沖得不見了蹤影，而那些小魚居然沒有被沖走，依然在石橋下往來游動。小石橋久沒人走，它會感到寂寞的。到橋上走走吧，或者坐在橋上，無事，逗一逗那些小魚。丟塊小石子在水里，那些小魚還以為是吃食，一齊聚攏來，卻什么也不曾看見，這才發(fā)覺上當(dāng)，四散而去。又丟一個石頭子在水里，小魚再次聚攏過來，如此反復(fù)，不覺時間飛快地逝去。大熱天，看橋下好一潭綠水，不如去洗一個澡。像一只青蛙，“撲通”一聲，趴在水里好久也不想動一下。從水里爬出來，一身的暑熱全消，悠哉游哉走回家去。

有空，到小溪邊去采苦菜，它有個學(xué)名，叫作敗醬草?？嗖碎L得又多又旺，像個沒有人要的孩子，它的心里哪能不苦呢。其實，苦菜也是一道好菜，我就非常愛吃。要不了多長時間，我就采到了許多苦菜，裝滿了手中的籃子?？梢怎r吃，在開水里汆過一遍，然后再炒，就不感到苦了。一時吃不了，也可以做成干菜，隨時可以取食。說不定，還能發(fā)現(xiàn)一棵烏桕樹樁上，長著許多烏桕樹菇，藏在溪邊的灌木叢中。不告訴別人，過一段日子，就可來采些烏桕樹菇去，回家打湯喝，美死的人，那可是小溪對我的特別賞賜。有一天，我在溪邊還撿到一只小烏龜，回家養(yǎng)在一個盆子里。天暖的日子，小烏龜表現(xiàn)非?；钴S，但偶爾也會一動不動，顯得黯然神傷。我知道，它在想念小溪里的家，一個像我家一樣的家。將心比心，我決定還是把它放回小溪。

經(jīng)常，在夜闌人靜的時候，我一個人，掩了門，到屋外去走走。抬起頭來，看天，天上沒有月亮，群星燦爛，一道銀河橫亙，那畢竟太遙遠了，不可企及。還是低下頭來，看一看我的家，我生活著的這個地方，在夜色里，又完全是另外一番樣子。群山環(huán)繞，圍得像一個圓桶似的，一如頭頂?shù)囊箍?，幽暗、神秘而又迷人。人家的三兩燈火，還沒有熄，遠遠看上去，仿佛幾顆最亮的星星。我已經(jīng)分不出了，閃耀在眼前，究竟哪些是天上的星星？而哪些是地上的螢火？有個走夜路的人，打著手電筒，走得特別快，流星般在樹林里一閃即失。小溪泛著星光，暗淡而又清晰，繞過我家門前流去，看上去，和天上的銀河有著多么相似。我說，這里就是我的小小天堂，我的星辰，我的銀河。

責(zé)任編輯 苑 湖

余世磊 安徽省太湖縣政協(xié)工作，發(fā)表散文、小說、報告文學(xué)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