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定河邊的胡楊

你知道胡楊嗎？一片偉岸地生長在無定河邊的胡楊。

它們挺拔在毛烏素沙漠的背景里，與幾棵榆樹、一排老柳組成一片樹林。多少年無人能識，一棵神奇的胡楊去了，但留下它的一群子孫，人們照舊不認識它們。這片胡楊林，在大夏匈奴國都統萬城下，在不安的無定河邊，又默默地生長了幾十載。

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我想再沒有一種植物具有胡楊如此的美譽了！我曾多次有過去大漠去戈壁看胡楊的計劃，遺憾一直未能如愿成行。但“芨芨蘆葦入望迷，紅柳胡楊闊無邊”的詩句常常會飄然入夢，我甚至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可又說不清楚，這是我在哪個朝代看到的優美景色！胡楊林作為西北荒漠生態系統的主體，我對它們充滿了敬意。在一些畫面上，我每每地看到一片片像武士一樣屹立在漠風里傷疤累累的胡楊，雄者偉岸挺拔，雌樹婀娜多姿，看到它們在被榨干了最后一滴水的干渴之后，看到它們在轟然倒下的那一刻，我想它們一定做過壯烈的選擇，是要將可憐的水分留給子孫后代，還是要讓我們見證生命的價值？

我遐想的胡楊總是頑強地令人感慨萬端，悲壯地使人熱淚盈眶。

后來聽刀郎《喀什葛爾胡楊》，“就算我是喀什葛爾的胡楊我也會仔仔細細找尋你幾個世紀在生命輪回中找到你我不怕雨打風吹日曬被大漠風沙傷害讓心暴露在陽光下對你表白我寧愿我的身軀被歲月點點風化也要讓你感覺到我的真愛。”在刀郎蒼茫的有些絕望的歌聲里，我更產生去看胡楊的念頭了。并且想像刀郎歌聲中喀什葛爾的胡楊，吐出紛紛揚揚、飄飄灑灑的朵朵白絮，隨著歌聲在漫天飛舞，大地上鋪了一層天鵝絨，那就是“六月胡楊雪”嗎？一時又覺得刀郎的歌聲里，呈現出了一片死的無聲，死的壯烈的胡楊，卻不屈地站立著，并沒有一點要倒下的意思。

關于無定河邊的這片胡楊，最早我是從當地的報紙上看到的。當時我就有一種要去看看的沖動，很快我就去了，并且一下子愛上了這片孤獨的胡楊林。

我是在一個酷夏的早晨，去找尋這片胡楊的。同行的是與我一樣對胡楊情有獨鐘的三位攝影家，他們從榆林專程趕來，為的就是一睹這片胡楊的風采。我們照著報紙“統萬城下、無定河南側”的大體位置，一邊走一邊停車打聽，誰知人們紛紛搖頭擺手，好不容易問到了，可我們已遠遠地越過了胡楊。再返回來，這回我們找到胡楊的主人老賀面前。正在路旁引孫兒的老賀年近七十歲了，精神卻出奇得好，小孫子在他背上猴兒似的爬上爬下，他就像是一棵枝葉紛繁的大樹，老得矍鑠。

這就是長壽的胡楊嗎？

三位攝影家顯然有些失落感，連相機也懶得打開了。我卻一點也沒有失望，舉目一棵棵英俊的胡楊，細看形似柳、楊、桃、杏、楓的青綠色葉子，真神奇啊，胡楊難道是那些樹木雜交的產物嗎？它們為銘記祖宗，就用不同葉子來彰顯生命之源……抑或在大漠風沙中，面對堅硬的漠風，它們選擇用形狀不同、大小各異的葉子，控制水分的收支平衡，調節陽光的陰暗差別，以此適應惡劣的自然環境……抑或它們是樹木中美的追求者，它們愛春光里柳葉的飄灑，它們愛夏日里楊葉的明媚，它們愛秋風中楓葉的嬌艷……我想像著胡楊在秋天，紅葉紛飛，若繁英落地的情景，想你著冬日一棵棵胡楊光禿禿的鹿角狀的枝條，像一雙雙手直指蒼穹的無畏。

胡楊的主人告訴我們說，最早只有一棵胡楊，是他爺爺的清朝就長在無定河邊。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老賀的父親伐倒那棵高大胡楊，做了五口上好的棺木。老賀還記得胡楊在被鋸倒后，一股黃色的水注從樹根中噴出，嘶嘶地流了三天，好像樹在痛苦地呻吟，他們隱隱覺得胡楊是通人性的……現在的這片胡楊林，都是那棵胡楊的后代，除了老胡楊自己從根部長出的部分小樹外，就是他們將倒下的胡楊枝條，全部栽在無定河邊長成。因此，無定河邊的這片胡楊，全都是雄樹，是不吐絮的。我明白三位攝影家的失落了，他們要拍美婦一樣的雌胡楊，拍一場六月的胡楊雪，拍三千年頑強站立的生命。

遠處一畦畦蔥綠的稻田，像把我們帶到了江南水鄉。“可憐無定河邊骨，猶似春閨夢里人。”唐詩里無定河邊的悲慘景象，永遠一去不復返。一個被媒體稱為“沙漠里的歐洲村”，正在胡楊林不遠的地方快速地建了起來，仿佛無定河邊的一顆明珠。

在老賀的指點下，我們在一條水渠旁，找到了四周長滿枝條的那棵被伐胡楊的樹墩兒。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它似乎還醒著，瞪著圓眼不解地望著天空。攝影家終于被感動了，紛紛拿起手中的相機。一個說，這棵胡楊一定是從大雁翅膀上落下的一粒種子；一個說，是一場漠風卷來了一粒胡楊的種子；一個說，不，是一個遠征受傷的匈奴，拄著一根胡楊拐杖，回到了國都統萬城，將拐插在無定河邊，就長成這棵胡楊了……

多么美好的想像！

此時，我心里卻生起了深深的不安。我急忙打開手機，給遠在新疆戈壁上的朋友說，無論如何要給我寄些胡楊的種子來，要不秋天割一些雌胡楊的枝條捎給我……攝影家們笑了，我更加堅定地說，我要在無定河邊再種一些雌胡楊樹，讓這片胡楊林成為真正的胡楊林，成為永遠的風景。

責任編輯 苑 湖

霍竹山 中國作協會員，出版有詩集、報告文學集等多部作品，在國內各大文學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詩歌作品幾十萬字，有作品獲《中國作家》等國家級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