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在1984年。中國攝影家協會、中國老攝影家協會、中國新聞攝影學會、《解放軍畫報》社等單位,便籌謀在1985年即抗日戰爭勝利40周年之際。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一次隆重的《沙飛攝影藝術展覽》。
《沙飛攝影藝術展覽》的舉辦倡議,首先是由沙飛的老戰友石少華、羅光達以及中國新聞攝影學會主席、沙飛研究專家蔣齊生提出來的。緊接著得到沙飛的老戰友及新聞攝影界知名人士如吳印成、高帆、高糧、吳群、呂厚民、袁毅平等的熱烈響應。于是由上述這些同志為骨干的《沙飛攝影藝術展覽》籌委會便成立了。沙飛女兒王笑利也作為籌委會成員,參加了籌備工作。
勿庸置疑,《沙飛攝影藝術展覽》這件事,從倡言開始。倡導者們便充分意識到要擔巨大的政治風險!
然而,事情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總政文化部給文化部的《復函》(內容大意)竟是:“沙飛問題已解決,影展具體問題由你們決定。”
陰差陽錯、歪打正著——恰恰由于總政文化部執筆復函的同志一時的疏忽,成全了《沙飛攝影藝術展覽》的成功舉辦。
然而,《邀請函》剛剛發出,果然不出所料。總政軍事法院便派員來到了老攝影家協會,要求撤消《沙飛攝影藝術展覽》。
老攝影家協會秘書長陳勃說:“我們的《邀請函》都發出去了,沒法撤。”
軍事法院的來人說:“沒法撇也得撤。你們再發個通知好了。”
陳勃明知故問:“你們是哪兒的?”
“咦,剛才不是給你看了介紹信嗎?我們是總政治部軍事法院的。”
“這我就不懂了,”陳勃拿出一份總政文化部《復函》的復印件往桌子上一拍:“是總政治部文化部管總政治部軍事法院。還是總政治部軍事法院管總政治部文化部呢?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
“老同志。”軍事法院的來人的態度軟下來了:“您看,沙飛問題尚未解決……”
“咦,我是聽你的,還是聽總政文化部的呢?你們自己說。”
“老同志,我跟您講。沙飛問題是個涉外案件,退一步講,就是解決了,也是不宜宣傳的……”一
“你們!”陳勃大聲嚷道:“你們還有完沒完?人家沙飛積勞成疾得了精神病,行為不能自控,槍殺了個日本人,人也槍斃了,沙飛有多大的功勞呀,你們知道不知道?時至今日,你們不但不給平反不說,連人家的攝影展覽都不讓辦。你們揪住了不放,到底有完沒完!”
總政軍事法院的來人只好無功而返。
臨近《沙飛攝影展覽》舉辦的前兩三天,石少華、羅光達和蔣齊生以至于魏巍的家里,電話鈴響個不停。接到了來自文化部、外交部、總政治部、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乃至中共中央辦公廳的電話。顯然形勢萬分緊急!驚動了與之有關的中國所有最高權力機構。真是一石激起軒然大波呀!
這也許是領導干部們處理家申電話的習慣,凡是聽見電話鈴響后,均由家屬先接,問明對方是何處何人打來的電話之后,再轉告。如不接,便由家屬婉拒——佯言“不在”云云。羅光達、蔣齊生等聽家屬說后,都躲出去了,怕電話過后派員來找,——就在展覽館、圖書館、書店、圖片社來回轉悠。
石少華是在展覽會前兩天從上海回來的。一回來便被中聯部和外交部的同志堵在了家里。
總政軍事法院和中聯部、外交部的同志一致要求石少華撤消展覽。
石少華說:“第一,《邀請函》早就全部發出去了。我石少華縱有三頭六臂也撤不回來。第二,這個《沙飛攝影藝術展覽》是好幾個單位聯合舉辦的,我雖然是中國攝影家協會和中國老攝影家協會主席,我說話可以算數,但別的舉辦單位如中國新聞攝影學會和《解放軍畫報》社等,我說了就不算數,鞭長莫及,要‘撤’也撤不了。第三,這次《(沙飛攝影藝術展覽)的邀請函》發出之后,很多黨政軍的領導同志都欣然命筆,寫來了很多的都是充分肯定和熱情贊揚中國革命新聞攝影事業先驅者沙飛的重大貢獻的題詞。這個展覽要是‘撤’了,是會產生很不好的負面影響的,是會傷害很多黨政軍領導同志和諸多老新聞攝影工作者與沙飛在槍林彈雨中結下的戰斗情感的。”
“那么,如果日本人鬧事怎么辦。你們負責嗎?”這是來人最后的殺手锏。 “日本人要鬧事,我們負責。”石少華針鋒相對,寸步不讓。
據悉,展覽會的前一天,中共中央辦公廳下達了明碼電傳(大意):“沙飛是我解放后處決的,歷史背景復雜,不予宣傳。”由于舉辦單位都是群眾組織,且在展覽即將開幕的頭一天都在中國美術館里忙活,對于明碼電傳多不知曉。
1985年11月22日上午9時,《沙飛攝影藝術展覽》在北京中國美術館隆重開幕。
全國政協副主席劉瀾濤、楊成武,最高人民法院院長鄭天翔,沙飛生前的黨政軍老領導、老戰友、老部下,攝影界、新聞界、藝術界知名人士李葆華、王國權、葉華、吳印咸、蔣齊生、干家駒、周海嬰及沙飛夫人王輝和五個子女及親屬等500余人參加了開幕式。
影展期間。觀眾十分踴躍。熙來攘往,摩肩接踵,人們觀摩著品味著評騭著這一幅幅技藝精湛、震撼人心的藝術經典作品,人們緬懷著痛悼著感念著這個中國革命新聞事業的開拓者與奠基者——沙飛。
《沙飛攝影藝術展覽》于12月1日圓滿閉幕。為期10天。
《人民日報》、《中國攝影報》、《中國攝影》等報刊報道了關于《沙飛攝影藝術展覽》的消息。
沙飛問題尚未平反,即舉辦了如此盛大、隆重的《沙飛攝影藝術展覽》,有那么多的黨政軍領導人蒞會、題詞,有那么多的觀眾踴躍參觀,而且在中共中央的機關報《人民日報》和攝影界的權威報刊《中國攝影報》和《中國攝影》都發了消息。對于生前富有傳奇色彩的沙飛來說,可謂是生后的一件傳奇事件。
二
1978年12月召開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是當代中國歷史的偉大轉捩點,她將思想解放和民主政治的溫煦春風。吹進億萬人民的心頭。
1979年10月,即第四次中國文代會召開期間,時為中國攝影家協會副主席的陳淑芬,給沙飛的大女兒——在北京98中任歷史教師的王笑利(小力)打來一個電話,想采訪一下她。了解一下她父親沙飛的情況——陳淑芬大抵因是在第四次文代會上聽到很多老一代革命新聞攝影家,以痛惜和不平的口吻不斷地談到了具有傳奇色彩的沙飛。
陳淑芬對王笑利說,攝影界很多攝影家——特別是一些與沙飛一起戰斗過的老攝影家——都非常懷念沙飛,我們也都非常崇敬沙飛。現在很多人的問題都解決了,你爸爸的問題組織上是否考慮重新解決,重新評價?要知道,沙飛不僅僅是屬于你和你們家的,他是屬于整個中國新聞攝影界的,屬于全中國人民的。……陳淑芬說這些話時,眼睛一直是淚汪汪的。
這便像在王笑利平靜的心田里,猛地投下了一塊巨石,引起了軒然大波。
是的,賀龍、彭德懷元帥和劉少奇主席等都“平反了”,恢復了他們的原有名譽和歷史地位。
但沙飛就不一樣了,他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個被華北軍區政治部軍法處處以極刑——倒在共和國槍聲下的第一個“革命軍人且系相當的負責干部”。
他畢竟有著槍殺無辜的日籍大夫津澤勝的確鑿不移的刑事犯罪事實……這一切都白紙黑字地寫在《中國人民解放軍華北軍醫訓令》之中啊!
勿庸置疑,對沙飛判處極刑。執行槍決,是驚動了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人毛澤東、朱德等,并由他們親自批準的。僅從《中國人民解放軍華北軍區政治部軍法處判決書》“經呈請中央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總政治部批準。特判處沙飛極刑”諸赫然在目的文字中,便可一目了然!
然而,嚴冬過去,春回大地,堅冰打破,征帆畢竟要乘風破浪,啟程遠航。這是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必然歸宿,也是新時期的嶄新起點。
因此,為沙飛平反昭雪所透露出來的春的信息,應該說是一個新時期到來的歷史必然,是春回大地的時代召喚!
從1979年王笑利開始著手準備材料,到1981年3月間正式向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江華院長呈遞《申訴書》已經過去了三年。這三年中的艱難苦辛、委屈挫折,真是一言難盡!
又過了三年的1983年5月,沙飛的夫人王輝在小兒子王毅強的陪同下來到了北京。
王輝已經72歲高齡了,她從上世紀50年代便擔任廣東省人民銀行副行長、黨組副書記等職,離休前擔任過一段時期的顧問——她在1936年冬參加華南抗日義勇軍——是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即“大革命時期”的離休干部了。
王輝的惟一心愿,就是想在與沙飛相見于黃泉之前。看到沙飛問題的平反昭雪。她這次不顧年事已高、體弱多病,執意要找北京軍區軍事法院討一個說法。
一如前述。沙飛夫人王輝可說是革命資格相當老的廳局級干部了。北京軍區軍事法院顯然不能采取對待王笑利的辦法來接待王輝。
王輝來到北京軍區軍事法院時,院長和庭長都已在會客廳等候了。
與母親王輝、弟弟王毅強同來的王笑利一看,原來的曲院長、趙庭長都已撤換了,現在笑盈盈在座的,是同樣敦實威嚴的張院長和穆庭長。
先寒暄了幾句,王輝便直截了當地問:“沙飛是精神病,有眾多證明材料,而且二六一醫院五人專家小組已經作了明確的鑒定。你們為什么老拖著不給‘平反’呢?”
“王輝同志,我們軍區軍事法院在沙飛‘平反’的問題上,不瞞您說,確實是一貫持積極態度的,我們曾花了大氣力,搞了一個十余頁的詳盡材料,以北京軍區政治部的名義報上去了……”
“那上面——是總政吧?他們怎么說呢?!”王輝詰問道。
“不用諱言。沙飛槍殺津澤勝,是在精神不正常的情況下所為的,原判的‘蓄意謀害顯然證據不足’。”
“既然你們已認定是錯了,那么究竟打算怎么辦呢?從50年到現在已經33年了,我今年都72歲了,人到七十古來稀,我還能活多久?我希望我能在有生之年見到沙飛問題的‘平反’。”
“您的心情我們充分了解。但現在的困難主要是,由于沙飛槍殺的是日籍醫生津澤勝,所以該案是一起有重大政治影響的涉外案件。處理略有不慎,稍有不當。會影響中日關系,特別是日本近年發生的教科書事件,鬧得沸沸揚揚。使沙飛的案子變得更加敏感……”
“我們糾正錯案,難道還要看日本人的臉色嗎?”王輝顯然有些生氣了,大聲責問道。
“王輝同志,您喝茶。”張院長微微欠身。用手指著茶杯客氣地說道:“現在的困難是——正像您剛才說的那樣,這案子已經過了33年,現在來對犯案時的沙飛是否有精神病,再作出科學的、有法律效力的鑒定,顯然比較困難。”
“根據國際法慣例,”王笑利插話道:“缺席鑒定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缺席鑒定。有這樣的先例嗎?”張院長反問道。
“怎么沒有?”王輝、王笑利和王毅強異口同聲地答道。笑利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用手輕輕地碰了一下弟弟毅強,于是王輝朗聲說道:“美國槍擊總統里根的那個‘兇犯’,不就是醫院根據他的平日反常表現,做出‘缺席診斷’后,法庭便宣告他被無罪釋放了嗎?”
“王輝同志,我指是中國,在中國大概還沒有這樣的先例吧?”
“魯迅先生說得好,路是人走出來的,你們這樣做了。不就有先例嗎?”
“王輝同志,我們不說‘先例’了。還有兩點,即在沙飛判決時。也沒有精神病患者殺人不負刑事責任的政策規定。因此,是不宜作為錯案平反的。如有家屬子女受株連的,我們可以想法解決,生活有困難,也可酌情救濟。王輝同志,話我只能說到這里了,你們看還有什么問題和困難沒有?”
顯然,有了總政的“批復”意見。張院長是絕對不可擅越雷池一步的。
“張院長,我問你,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十五條是怎么講的?我國刑法為什么要增加這樣一條——即‘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認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時候造成危害結果,不負刑事責任’?這就說明過去‘沒有精神病患者殺人不負刑事責任的政策規定’是不合理的,刑法的更改,是符合我黨一貫的‘有錯必糾’的政治思想原則的。我問你,法律尚且能做到‘有錯必糾’,何況沙飛的案子,明顯是錯案,為什么不能做到‘有錯必糾’呢?再說,中央關于復查冤假錯案的政策精神是‘全錯全平、部分錯部分平、不錯不平。沙飛的案子,顯然是錯判、錯殺了的‘全錯’,為什么不能‘全平’呢?我作為沙飛的家屬,再一次鄭重要求。對沙飛一案應重新審理,盡快‘平反’。”王輝說這番話時,盡管態度婉和,語氣平緩,但說得有理、有利、有節,內在的嚴密邏輯形成了外在表達上的嚴正氣概。真不愧是在周總理和鄧大姐身邊工作了多年的老干部!
三
1986年5月左右,王笑利接到哥哥王達理從廣州打來的一個長途,說了兩件事:一是北京軍區軍事法庭,最近有人打電話給他告狀,那人說:“你妹妹盡搞‘小動作’,你父親的問題,我們仍在認真嚴肅地進行復查工作嘛,……”言外之意,是讓我規勸你,不要再搞“小動作”了;另一件事是,說他在去年也給胡耀邦總書記寫了信,是托習仲勛轉上去的。據悉胡耀邦總書記已經有了批示,你在北京趕緊設法打聽一下。
王笑利放下電話后,喜不自勝。馬上去找江一真。她見到江一真叔叔后,便開門見山地把她哥哥王達理長途電話的內容復述了一遍。
江一真一聽,便嗔笑地大聲嚷道:“豈有此理!一個共產黨員——你是黨員吧?”他得到王笑利的肯定回答后,繼續朗聲說道:“就是嘛,一個黨員給黨的總書記寫信反映情況,《黨章》上明文規定的。你問問他們,這是‘大動作’,還是‘小動作’?”
然后他鄭重地對王笑利說,你哥哥說的是對的,胡耀邦總書記的確對你們兄妹的書信都批了字。你的信在前,耀邦同志批的是“酌處”兩個字;你哥哥的信在后,批的是“酌處告我”四個字。這次你爸爸問題的平反解決,真的為期不遠了。
王笑利懷著深摯的感激之情與江一真叔叔握別之后,走在街上時,已是黃昏時分,落日熔金,把天邊的晚霞映照得如同鑲嵌了金邊的織錦一般,她的眼前和心里,仿佛都是一片金光燦然、明麗似錦……
6月下旬的一天,北京軍區軍事法院給王笑利打來電話。讓她去一下。這時。她的心便“怦”地猛然跳起來,她急忙問道,找我去有什么事?那邊大聲地說:“好事。”她問:“什么好事?”那邊說:“你來就知道了。”
王笑利懷著激動的心情,急忙趕到杏石口北京軍區軍事法院。穆庭長和一位張姓的秘書已經等候在接待室了。
王笑利落座之后,穆庭長對王笑利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爸爸沙飛同志的問題平反了。”王笑利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真真切切地聽到這句話后,仍禁不住心中狂喜,淚水便奪眶而出,滂沱如傾!
穆庭長簡要地講了北京軍區軍事法庭進行“復查”的經過,以及為此案的平反做出的種種努力——王笑利確信這都是實情。因這從1982年上報總政的《對沙飛槍殺津澤勝被判處死刑的復查處理報告》中,便完全可以證明。
最后,穆庭長神色嚴肅地說,北京軍區政治部和軍事法院對于你父親沙飛同志“平反”問題,有一個精神,你們家屬須認真地貫徹執行,這就是“四不”:不宣傳,不登報,不廣播,不立碑。你知道,你爸爸這是一個“涉外案件”,要盡量減少麻煩。
“作為家屬,我們可以恪守‘四不’,但別人要不‘四不’呢?”
“那當然不是你們的責任,你看,你還有什么要求?”穆庭長說著便將《判決書》遞給了王笑利。
王笑利提出由軍事法院將平反的文件即《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軍區軍事法院判決書》復印發寄給沙飛的所有親屬和沙飛的老戰友。
經過沙飛夫人王輝、子女王達理、王笑利、王雁等以及沙飛生前戰友石少華、羅光達等多人鍥而不舍的艱苦努力下,在江一真、彭沖等老一代革命領導人的大力支持下,最終在胡耀邦總書記、聶榮臻元帥的親切關懷下,沙飛錯案終于得到了平反昭雪。
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歷時八年,沙飛艱難曲折的平反昭雪也整整歷時了八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