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間

只是，沒有你的世界，永生亦是痛苦。

你預(yù)算到了我的未來。那么，我好想再問你一句，你是否預(yù)算到，沒有你的日子我的寂寞？

有一個地方，它既不是陽間，也不是陰間。它存在于陰陽相隔處。

很多人都害怕命運的車輪不小心把他們散落在陰陽間，因為那是個末處。去了，就無法回來。

我是唯一回來的，但我想回去。

因為，我愛的人，在那里。

陰陽一 我到了哪里？

杜汝終于爬了出來。

在這段懸崖上，像條壁虎一樣。緊貼著，膽戰(zhàn)心驚地一步步挪動著。每次腳踩到凹處，就宛如得至菩薩的牽手。

已經(jīng)快半天了，他一直有較強的生存意識和毅力。他不甘心就這樣被謀財?shù)哪_夫給推下懸崖而死。也不知怎么，冥冥中似有神靈庇佑，他掛在一枝斜長的樹上。慶幸懸崖似乎并不陡峭，又有參差不齊的石窩。

阿彌駝佛！杜汝的心在狂叫，他的頭，慢慢地探出地面。

地面上的輪廓已清晰可辨。

一塊好大的荒原，芒草長長的。大大的上弦月與地平線交錯在一起。天空中有無數(shù)星星。星星點點地泛著光。明亮的月光下，夜露降臨在草葉上，凝在葉端的顆顆露珠，像天上的星星。

遠處，有火，一縷煙痕停留在青色的半空中。

杜汝意識到前方有人，強烈的驚喜感促使他踉踉蹌蹌地向那里走去。

快到了，快到了……杜汝睜著一雙極其疲憊的眼睛，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女人。

她坐在地上，略低著頭，身穿紗羅的單衣。長發(fā)委地，月光在她那黑亮的長發(fā)上折射出清清的光輝。美麗的大眼睛，眼神哀怨。

不可思議的是，她的頭上插著兩根潔白的羽毛。

這是什么怪裝束？

他累得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力氣，站在她的面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喘著氣，他看著她。

這女人也發(fā)覺了他，抬起頭，黑眼睛注視著杜汝，那是一雙冷傲得攝魂奪魄的眸子。里面的內(nèi)容卻意味深長。

她的身旁正在烤著一只雞，饑餓使得他沒有了理智，他毫不客氣地伸手把就雞搶了下來，狼狽而貪婪地咀嚼吞咽著。

正當他吃不下的時候，她伸出白玉般美麗的手，一塊手帕在她的指間。

他難為情地接住她遞來的手帕，抹了抹嘴巴。他想同她搭訕幾句。但是她面無表情，一聲不吭，茫然地看著遠處，空洞的眼神。

杜汝識趣的閉上了嘴，地上有塊大羊皮，他悻悻然的躺了下去。

我到了什么鬼地方？這里離家有多遠呢？

……

野草和著柔風，在昏暗中唰唰響著。

杜汝覺得心安靜了下來，什么也不愿意多想，疲倦已襲來。

他沉沉睡去。

陰陽二 我是界于陰陽中的人

“嗷——”

有聲音響起。

杜汝警覺地醒了過來，他看到了遠處綠瑩瑩的光點，在時隱時現(xiàn)。

接著他看到最美麗與最恐怖的場景：粉綠的螢火蟲漫天飛舞，幽幽地劃出一道泛亮的弧線。一大群狼，聽話地圍在一個人的旁邊，嘴上叼著各種各樣的食物。而那個人，竟就是那個女人，她指揮著狼群。風吹動著她的白衣裳。而她的頭顱，端放在她的手上。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杜汝不敢置信，他揉了揉眼睛，瞪大著眼睛。

他遇到什么了？

鬼嗎？

不敢有任何動作，他佯裝不知，再躺了下去，屏息靜候。他想等她過來靠近自己的時候，給她一個措手不及的襲擊。

這一個晚上。第一個時辰平安無事，第二、第三也是如此，不知不覺就到了黎明時分。快到黎明時分時，他開始懷疑，是否是自己心生幻覺。

在天亮的時候他想打個盹兒。這時他聽到她走近的腳步聲。他想大跳起來，但腳下卻動彈不得。不僅是腿腳，他整個人都僵躺在那里。

聽我說。是她的聲音，她的聲音讓他莫名的鎮(zhèn)定下來。

我叫白羽，原是烏瓦部落人，能預(yù)言人的未來。在部落之間開戰(zhàn)之際，王要我給他起卦。卦翻三次，次次死局。王并不責怪我。只是要求我保守秘密。天意難違，有人泄露了這個消息。敵方為此士氣大增，烏瓦卻節(jié)節(jié)敗退。

誰也無法逆轉(zhuǎn)。誰也無法逃脫宿命。

王如此。我也如此。

烏瓦人無處可泄憤怒，認定了我是泄露消息的禍水。他們把我……趕了出來。

杜汝睜開了眼睛，看到了她坐在他的身邊——頭，好好地安放在她的脖子上。

一時之間，他簡直馬上想肯定是剛才的自己恍惚生了幻象。

她那寂寞的眼睛看著他，直直地看入了他的內(nèi)心。她輕輕地說了一句話，聲音空漠而孤獨。

你剛才所見是真的。我并非算是真正的人。我界于陰陽之中。既走不進陰間，也去不了陽間。

杜汝呆然。

陰陽三 這里正是陰陽界

遠處，明朗得像只冰藍眼睛的天空上，浮來一朵巨大的烏云。雷電轟隆轟隆。

白羽目光溫柔篤定，看著一只有著世間罕見花紋的美麗的鹿，安寧地啃著它腳下的草。她們的頭頂上依舊是藍藍的天，白白的云。

那幅如畫里的人，美麗得像朵花，杜汝竟看得失神。他不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的漣漪一層層，擴散繁重如綻放的荷。

不一會兒，杜汝看到這片草地的外圍，劈劈啪啪下起了大雨來。而這里卻晴朗得詭異。

杜汝都傻傻地看呆了。他以為他看到了最瑰麗，最奇特，最神秘的自然異象。他雀躍不已。大笑大叫著：白羽，快看！好奇特的景色啊。

一片沉默。

他訝異地轉(zhuǎn)頭，她正定定地望著他。她的眼神如一潭深不可測的秋水，眼淚在縱橫。

她那隱藏的不為人知的悲哀及似千年來強烈的寂寞，如射出的利箭，刺痛了他的心。這一刻，杜汝有強烈的沖動，沖動得愿用生命撫平那明亮眼眸中的孤獨與憂傷。

“我已經(jīng)忘記了流淚的感覺。很多時候，我也忘記了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白羽愣愣地看著他。杜汝是一個絕色而柔弱的美男子，他的眼眸明亮，面容美麗而柔和，當他傻愣愣第一次站在她面前的時候，也站立在了她孤寂已久的心靈里。

他剛出現(xiàn)，她就看到他的將來。他是拯救烏瓦的英雄，永遠是酒宴的座上賓。如此說來，他該是活著的人。但是，他能踏進這里，并且陽間的雨水也淋不濕他的身體。這一切，更證明了他已經(jīng)與她一樣，是名陰陽人。

當她把真相告訴給他，她忘不了他眼中的絕望。

他一遍遍問：“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對嗎？我再也無法回到我的親人身邊去對嗎？”

是的，回不去了。甚至，我們不如鬼，我們注定了寂寞。

他并不相信，他向前狂奔，但是路一直在延伸著。他筋疲力盡。回頭一看。白羽依舊還在他的背后的那個位置上。他轉(zhuǎn)頭，伏下身去重重的磕頭:“請放我回去。我求你了。”

他的跪地及語言，讓白羽的臉色在瞬間變得煞白。

她沒說什么。只看了杜汝一眼，吸足氣向前飛奔，像只撲向烈火的飛蛾。

杜汝只聽到一陣風聲，他抬頭，看到白羽像箭般的飛了出去，她的速度快得令人吃驚。

外界，似有無形的電網(wǎng)。一陣電閃火花，一股強大的力量把她又彈了回來。她一倒地，“哇——”一口烏黑的血。

杜汝驚呆了。他沖過去扶起了白羽。他這才明白自己冤枉了白羽。原來可憐的白羽與他一樣，對此束手無策，無能為力。

他驚惶，戰(zhàn)栗著，哭泣著，喃喃的：“我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白羽心疼著這樣的他，心疼著在寬闊和飄逸的袍子下，那文弱的身軀一天天的消瘦。她用手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淚水。他們彼此深深看對方。

因為有你在，我還能忍受。

“白羽，以后我們就在一起。”杜汝說。

白羽淺淺地微笑了，笑容里，云淡風清。

陰陽四 生命羽

漸漸，杜汝與白羽一起，也能號令野獸為他們獵食，甚至看著雨水下在他們能望見卻無法觸及的外界，表情也已漠然。雖則如此，白羽也能感覺得出，他在極力掩飾著心中的寂寞、哀傷和脆弱。甚至，他在慢慢萎靡頹頓。

他哼著一只曲子，那是他母親教他的曲子。那曲子無法遏止的被他哼得哀傷連綿。那一刻，她明白，在這世上，血脈相連，無論走到哪里。

這個無比嬌媚無比妍美的女子，為了杜汝，喚漫天的蝴蝶翩翩起舞，她只想換得他一時的歡顏。她頭上的兩根雪羽，輕柔潔白得仿佛要飛揚，在微風中輕輕顫動。蝴蝶靠近了她的全身，但卻一只也未沾及她的羽毛。

杜汝好奇地伸手想要去拔，白羽本能一個閃身，大驚失色地看著他。這是杜汝第一次看到白羽失常的表情。她一向是冷靜篤定，纖柔安詳?shù)摹?/p>

生命羽，那是白羽全部的靈力。也是白羽賴以生存的元力。也惟獨有此，她才能有某些神力。雖然在這陰陽間寂寞多年，卻不損耗元氣。

大概有些尷尬，杜汝又站在崖上，和著風，低哼那首曲子。

聲到最后，近乎嗚咽。

“你想母親了嗎？”白羽湊上前問。

杜汝笑了笑，笑得似乎滿不在乎，卻隱含深意。

她憐憫地看著他，她走到他背后，摟住了他。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我們最想念的人啊。杜汝，別以為我不懂，我知道你不想讓我難過。但是，你的這個樣子，更讓我心痛。

杜汝沉沉的聲音傳來。是的，我想我的母親。我與我的母親住在一所陳舊的老宅里。庭院中種著幾棵櫻花樹，當櫻花漫天飛舞時，我記得母親總是微笑著，擦拭著我們那潔凈的木板屋廊。但你不知道，她的眼睛是瞎的。我真不知道沒我的日子，她怎么活著。若可以的話，我真想用所有的一切去換得陪伴在她身邊的一天。

是嗎，真的愿意如此嗎？白羽問。

杜汝再也不開口說話了，她的手抬了起來，大概是撫著他的臉，他的身體微微在抽搐。

白羽的手，慢慢上升，她摸到了自己頭上的兩根羽毛。

杜汝，我要你快樂。無論你想要什么，我都會幫你去完成。

輕微的念咒聲沉沉襲來，杜汝根本就無法抗拒，不知不覺中，他昏昏欲睡了。

不知何時，杜汝緩緩睜開惺忪的睡眼，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白羽。她微笑著看著他。他驚愕地發(fā)現(xiàn)她頭上的兩根雪羽已消失無影。

聽清楚了，我已經(jīng)算到烏瓦的敵方的首領(lǐng)將快駕崩。你趕去告訴烏瓦，讓他們主動出擊，便可贏得戰(zhàn)爭。從此你會成為他們的英雄，你也可接回你的母親與你在一起共住。

白羽冷靜而清晰地向杜汝傳達了她的預(yù)言，她摸了摸他的臉，笑著說，我寂寞多年了，終于可以休息了。杜汝，我們要永別了。我的生命羽已經(jīng)侵入了你的體內(nèi)。你將重返人間。

她的明亮的眼睛柔情似水。杜汝一驚。不要！他脫口而出。他跳，他嘔，想把她的生命羽從他的身體中弄出來。

她輕笑搖頭。沒用的，它已經(jīng)與你合為一體。杜汝，我看到你臉上絕望的悲哀，你那長期的悲哀會漸漸讓你魂飛魄散，永不重生。沒有你，換來是兩個女人更永久的悲哀。我愿意用我換得另兩個人的快樂。即便死亡也心甘情愿。

風漸漸大了起來。

杜汝低沉壓抑的哽咽著，萬念俱滅的心碎讓他泣不成聲：“不！我不可以忍受失去你……我不要離開你……如果你沒有遇到我……”

“我只是會更寂寞。”她微笑著說。

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把杜汝的身體遙遙地掌控了起來，他被吸在半空中，身體在急速地向后飛出去。

這一切都太快，他茫然，他伸著手大喊白羽的名字，要她跟他一起走。

她端凝哀傷，一張精致的臉，漸漸裂開成細小的碎片，粉身碎片，在空中慢慢飄散而開。

他在虛空中想要伸手握住點什么，但是最終，他握住的依舊是虛空。

白羽啊——

陰陽五 永生亦痛苦

果真如白羽所預(yù)言的一樣，在烏瓦的敵方首領(lǐng)駕崩之時，杜汝趕去告訴烏瓦人，烏瓦人雖然半信半疑，最終還是主動出擊，并贏得了戰(zhàn)爭。從此杜汝真成為他們的英雄，他也接回了母親與他在一起共住。

不過杜汝總是獨自一人。他沒有朋友，因為他終于知道，白羽并非是被他們趕出來的，而是那些愚蠢而自以為是的烏瓦人將她割下頭，把她的異處的身首合裝在一只箱子里，扔下了懸崖。

那一刻，知道了真相后的杜汝，偷偷地流淚，白羽，你肯定非常仇恨你部落里的人，但是為了我，你還是幫了他們。

只是，沒有你的世界，永生亦是痛苦。

你預(yù)算到了我的未來。那么，我好想再問你一句，你是否預(yù)算到，沒有你的日子我的寂寞？

又是櫻花燦爛的季節(jié)，眼盲的母親在櫻花紛揚中，仰著頭微笑。

杜汝依舊一杯清酒獨自酌，暗香與寂寞，飛舞滿袖。

他不知道自己，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