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霍德明教授
《財經文摘》:人們至今對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仍心有余悸,越南會不會成為新一場金融風暴的引爆點?
霍德明:宏觀經濟學說起來很簡單,真正在操作中需要實踐經驗。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當人們在“福”中陶醉的時候,禍已經不遠了。越南危機與1997年的金融風暴不是一回事,馬來西亞、泰國就沒有表現出來,所以問題出在越南自己,缺乏經驗。
宏觀調控聽著簡單做著難。比如,發展中國家經常賬戶一般都是開放的,但資本賬戶的開放程度就不一樣。比如2003年2004年以前,中國允許外來資本進入,但在2004年后,股價、房價出現上漲勢頭,中國開始限制資本流入,對資本的用途開始限制。從那時起,中國官員開始認識到,并非外資進入就一定對中國有利。這個概念過去是沒有的。對資本流出,中國始終是嚴格控制的,除非證明確實有投資收益。
對越南這個新興國家來說,不見得清楚這些問題,并且其政府職能劃分也不合理。越南改革開放到現在不到20年。不用說越南,即便是東歐在剛開始開放的時候,都缺乏應對經驗。
泰國,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國家在1995年以前,就是采取了迅速開放的政策,外資進出自如,危機具備很強的傳染性,后來造成金融風暴也就不可避免。而越南是流入不限,流出管制。當然,越南也設定了資本流出限制,但流入不做限制,外資進來后什么都可以做,錢流到哪里,哪里就漲價。
所以,在這一點上,這些國家和現在的越南有相似的一面,也有不同的一面。從這個意義上看,越南金融危機不具有傳染性。
《財經文摘》:既然外資流入存在風險,越南為什么沒有汲取亞洲金融風暴的教訓,或者不利用好中國的有效經驗呢?
霍德明:越南改革力度最大的時候也就是最近幾年,吸引外資完全模仿中國模式,它并不諱言經濟改革是跟著中國的腳步走,以為外資進來就是好事。中國國家很大,投資項目眾多,對外資進入有很強的消化能力。但中國也對資本流入的用途做了限定,比如,外資不能買賣A股,不能炒賣房地產,不能購買中國的金融機構,否則,大規模外資進入就可能導致整個市場被外資操縱。
對外資來說,當然希望限制越少越好,但作為吸引外資的國家,在利用外資的時候應該有所選擇,有所規范。越南卻是對外資持絕對歡迎態度,什么都可以買,缺乏規范。原來在設定這項政策的時候就有人提醒過這個問題。不過,這種事情如果不發生,就算有人在旁邊提醒,它也不會聽。越南的改革比中國相對激進一些,它看到中國成功的一面比較多,奮起直追的心情可以理解。
《財經文摘》:一般來說,危機關口,會有不同的道路選擇擺在人們面前。您希望越南下一步采取什么應對措施?
霍德明:我最擔心的是,越南在危機處理中采取拉美國家的做法:干脆將外資沒收,進行所謂的國有化。
我認為,只要越南在面對危機時不采取劇烈的國有化政策,損失最大的也許是越南人民,但一定能度過危機。至于越南如何克服這場危機,其實也并非高不可攀,簡單說,就是宏觀調控。
1993年到1994年,中國也出現超過20%的通貨膨脹。怎么辦?朱镕基要求所有銀行不準貸款,一些企業無法維持生產而倒閉,但最終穩定了經濟,穩定了形勢。就目前的狀況而言,越南不這樣做不行。
《財經文摘》:越南政治體制改革相對于中國來說較為激進,您覺得這個國家有出現“鐵腕”人物治理經濟的現實性嗎?
霍德明:盡管越南的政治改革走得比較快一點,如果沒有強有力的宏觀調控,危機還會進一步延伸,這是經濟層面的事,和民主政治的關聯度不大。比如,鈔票已經發行過多,通脹壓力擺在面前,再民主也無法阻擋通脹到來。既然做錯了事情,在糾正錯誤的過程中,大家的日子肯定都不好過。
中國在1988-1989年,1993-1994年經歷了兩次通貨膨脹的考驗,經驗顯得相對豐富一些,所以后來再遇到類似的問題,處理起來就得心應手一些,在開放的過程中,尤其顯得謹慎。
俄羅斯在亞洲金融風暴的時候也經歷過痛苦。甚至對所欠債務提出“延期償還”,實際上就是“現在不還”,這對一個國家的債性產生了很不好的影響,至于原因,也是過去種下的苦果。
事實上,世界上所有國家的改革開放都要經歷這樣的階段。
《財經文摘》:前面您提到拉美國家在危機后采取了大規模的國有化戰略,其內在背景是什么,對越南乃至中國有無借鑒意義?
霍德明:拉美國家在歷史上頻繁“左右轉”,過幾年就來一次國有化。比如,10年前拉美就搞過一次國有化,后來感覺吃了虧,又搞自由化,發現貧富差距拉大了,又回過頭來搞國有化,如此反反復復。
拉美一直在犯錯,與其歷史有很大關聯。15世紀后,很多拉美國家一直是西班牙的殖民地,受西班牙的殖民影響非常嚴重,雖然19到20世紀一些拉美國家獨立,但被殖民的情緒仍十分深厚。當西方工業革命到來后,西方將技術帶到拉美,他們對拉美的政策是,籠絡一批人(治理國家的知識分子),給予勞工極低的待遇,從而造成巨大的兩級分化現象。這是造成拉美社會動蕩的基本原因。
每次出現問題,拉美國家往往只考慮到政治層面的問題,傳統地將矛盾對準外國人。當有這樣一種強烈的民族情感在起作用的時候,所有的經濟規律都發揮不了作用。
事實上,我們所看到的很多經濟危機,包括亞洲經濟風暴,剛開始的時候是經濟問題,可到后來,就成了政治問題了。泰國,馬來西亞和韓國等國家金融風暴越刮越猛的時候,IMF(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介入處理危機時就說過,我可以救你,但你要有必要的規范。對這些國家來說,規范是十分痛苦的事情。當時,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蒂爾的民族情感表現十分強烈,認定那是西方的東西,采取了拒絕的態度。所以,再理性的經濟政策,一遭遇民族情感,就顯得無能為力。
我們學經濟的人一般都知道有這個因素存在,遇到民族感情的問題,我們也沒有辦法。
《財經文摘》:美國次貸危機與越南金融危機有多大關聯性,國際金融資本在越南金融危機中有沒有扮演不光彩的角色?從政治層面看,是否存在他國搞垮越南的戰略企圖?
霍德明:越南危機和次貸危機沒有多大關聯。次貸危機確實影響到一些地方,比如中國國有銀行,這是事實,對越南則無太大影響。
越南的經濟總量太小。如果有影響,我們也只能設想可能有這樣一些管道,比如西方國家在越南有投資,本國發生了次貸危機,必須將錢撤回去,但次貸危機會在中國、泰國、馬來西亞都存在,甚至影響更大,為什么危機只發生在越南呢?
有人認為越南危機是某個國家的陰謀,是國際金融資本興風作浪。我看未必。
索羅斯很厲害,但他的量子基金也就四五十億美元,其影響力在于能號召一批人,這些人是誰呢?有人認為是猶太人,因為索羅斯就是猶太人。難道索羅斯一舉起大旗,這些猶太人都會跟著走嗎?我想事實并非如此。
所謂親兄弟,明算賬,我跟你走,是因為你能幫我賺錢。現在有觀點以為,西方某些人要搞垮中國,或者搞垮越南,我真不相信有這樣的事情。把你搞垮了對我有利,我才搞陰謀,對我沒利,我何苦呢?從做生意的角度來說,我能掙到錢,并不是希望對方垮掉,對方垮掉了,我從哪里賺錢?當然,至于掙到錢以后對手垮掉了,那也不是生意人想要得到的,是對方自己內部沒處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