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在尼亞加拉瀑布的雨衣

在數年過去之后，我們可以從容微笑著面對低谷，可以寬恕一些齷齪到極致的事情，可以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只是無法原諒某些人#65377;這是因為，我們心中還殘留著那么一點愛#65377;

離婚，多么振奮人心的事

媽媽與爸爸離婚那天，我們一家人去“李連貴熏肉大餅”慶祝#65377;

媽媽在餅上刷了一層甜面醬，鋪了三塊熏肉和一點小蔥，認認真真地裹好后，遞給我說，小帆，爸爸很快就會跟我們團聚的#65377;到時，你還能穿上他給你做的獨一無二的漂亮裙子#65377;

爸爸在我的杯子里倒滿可樂說，就是就是#65377;小帆啊，到了那邊你一定要聽媽媽的話，不能再任性了#65377;如果那個老頭對你有什么不好，可要馬上告訴你媽#65377;

我咬下一口餅，又喝了點可樂向他們重重點頭#65377;媽媽與爸爸對視良久，然后緊緊地把手握在一起，他們笑得很幸福#65377;

臨走那天的清晨，爸爸拿出一件桃紅色的公主裙說，快試試，如果不合身我這就給你改改#65377;

我穿上那件帶著大肩帽#65380;收腰#65380;下擺有著好看褶皺的連衣裙，站在鏡子前轉了三圈#65377;我驚嘆著，爸!你的手太巧了!只是這布料不太舒服#65377;

爸爸疼愛地望著我不語#65377;媽媽走過來，笑著說，這是你爸連夜給你做的一件雨衣!我們住的那個地方，有座世界上最美的瀑布!想看瀑布，不穿雨衣可不行#65377;

那時，媽媽是S城著名的話劇演員，爸爸是S城艷粉街有名的裁縫#65377;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他們的結合是因為爸爸在一個風雨交加#65380;電閃雷鳴的夜晚把我種進了媽媽的子宮#65377;

坐在旅館長椅前的姑娘，你的形容詞是純情

到加拿大很久，我都沒有去看傳說中那座世界上最美的瀑布#65377;媽媽每天的事情很多，其中包括，幫她的第二任丈夫經營旅館#65380;包很多游客都喜歡吃的中國水餃#65380;學唱英文歌，還有與那個60多歲#65380;膚色如奶油般的老頭做愛#65377;

我很想念爸爸，為此，我時常向媽媽發火#65377;那天，當我看著媽媽打著哈欠，神情懶散地從臥室走出來時，我把她攔在樓梯口問道，我爸到底什么時候能來跟我們團聚!我們什么時候可以離開這頭肥豬?我指著媽媽身后的那扇門情緒開始失控#65377;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65377;你那個死爹除了會做兩件破衣服，還有什么能耐?我告訴你，假離婚只是借口，我不會讓他來，更不會和你一起回到他身邊受窮!媽媽推開我，腳上那雙白色的人字拖在樓梯上發出零亂的踏踏聲#65377;

我帶上那件桃紅色的雨衣決定去看看尼亞加拉瀑布#65377;穿過兩條筆直的街，我敲開何遠倫的門#65377;

何遠倫是我來到加拿大第二天就認識的人#65377;由于是冬天，來看尼亞加拉瀑布的游客很少，所以那天傍晚，小城安靜極了#65377;我坐在旅館門前的長椅上，耳機里響著的是那一年國內最流行的《心太軟》#65377;

何遠倫騎著單車在我眼前掠過，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突然轉過頭，看見我的那種表情#65377;后來他說，那種表情的背后是一種久違的親切感，以及初次對異性的怦然心動#65377;當時他腦袋里想了好多詞來形容我，最后他覺得夕陽下的我，好似一顆即將融化的純情糖果#65377;

何遠倫打開門，我被他那張英氣逼人的臉擊倒#65377;帶我去看尼亞加拉瀑布吧#65377;我的聲音很小，眼中有不被察覺的淚光#65377;

尼亞加拉瀑布旁的何遠倫說，我很懷念S城的酸菜燉血腸

遠遠地，我們就聽見澎湃的水勢聲震如雷，以萬馬奔騰的浩大聲勢奔流#65377;當我們走進這個被無數人膜拜的奇景時，看見瀑布濺起了浩瀚又高聳的水汽，漂浮的水霧在燦爛的陽光投射之下，升起一道彩虹#65377;

我穿上那件桃紅色的雨衣，何遠倫凝視著我說，你真像我那個在國內的妹妹#65377;何遠倫也來自S城，我們穿過山邊崎嶇的小路，前往“風巖”#65377;當我們站在大瀑布的腳下，翹首仰望，看見大瀑布以鋪天蓋地的磅礴氣勢飛流直下時，何遠倫說，我真想念S城的酸菜燉血腸，還有許久不見的家人#65377;

我把五指插進他的右手中不知說什么好，恍惚間，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襲進我的心頭#65377;

我經常偷拿一些媽媽做的中國菜給何遠倫吃#65377;他在家的時候，我們會坐在那張永遠插著一束新鮮雛菊的木桌上吃飯#65377;他不在家的時候，我會抱著保溫瓶坐在門口等候#65377;有時是等一兩個鐘頭，有時是從早晨等到黃昏#65377;他的學校在美國的紐約州，每天要開兩個多小時的車，經過尼亞加拉瀑布到達學校#65377;何遠倫說，出國之前，他并不知道會這樣辛苦#65377;自己的心在中國的S城，睡覺的地方在加拿大，而求學的地方卻在美國#65377;幸好，這一切都因我的出現，變得越來越生動#65377;

那個秋天，在何遠倫沒課的時候，我們還會經常去維多利亞公園，看滿園撒落的鮮紅楓葉，我十分迷戀那種蕭瑟靜穆又濃烈醉人的景色，好似何遠倫不經意時的吻#65377;

你不會知道那個下午有多傷

在何遠倫19歲生日那天，我和旅館的甜點師傅做了一款栗子蛋糕，我還偷了那頭老肥豬一瓶上等葡萄酒#65377;那段時間，何遠倫的情緒很低落，我了解一個人背井離鄉獨自求學的艱難，雖然他在S城有一個聲名顯赫的父親，但并不代表他的生活就此一帆風順#65377;所以我不去問，只想用自己的方法讓何遠倫快樂一些#65377;

那個下午，我和何遠倫一起買了很多淺粉色的小雛菊裝點房間#65377;他看著我忙碌的樣子，心滿意足地說，楊小帆，你沒有你媽媽漂亮，但你會是個比她賢惠的女人#65377;男人選老婆時，賢妻良母永遠是條不變的標準#65377;

不許你說我媽壞話，雖然她對不起我爸，可她還是我的媽媽#65377;我把所有食物擺好后，用橘子丟何遠倫的頭#65377;

當我們喝完差不多半瓶葡萄酒時，何遠倫突然說他要出去買些東西，很快回來#65377;我坐在桌子前，感覺眼皮很沉，頭微痛，漸漸進入昏昏欲睡的狀態#65377;

當我在下體一陣刺痛的感覺中醒來時，看見身邊坐著三個年輕的黑人，其中一個正在系上衣的扣子，另外兩個向我豎起中指#65377;我從床上坐起，在還沒明白發生什么事時，他們已經離開#65377;

我望了一眼床頭柜上的小鬧鐘，16點35分#65377;楊小帆17歲的16點35分#65377;這一刻，我忘記了哭，機械地穿好衣服，坐在床邊等待何遠倫歸來#65377;

何遠倫說，只要你不報警，讓我做什么都行#65377;我搖搖頭，發現大腦一片空白#65377;他從前說我是個純情的姑娘，可我徹頭徹尾都是一個愚鈍的笨蛋!

你知道嗎?我爸爸被國內那起重大貪污案拉下馬了#65377;

我家所有的財產都被沒收，爸爸很可能被判死刑，我已經很久沒有收到生活費了，如果我不跟那三個老黑做這筆交易，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橫尸街頭#65377;何遠倫坐在床尾，像是在夢囈#65377;

那天，我從何遠倫家出來時，夜幕已經降臨#65377;我在小城的街道茫然地走著，直至凌晨，媽媽才在一家酒吧的拐角找到泣不成聲的我#65377;

曾經的“很傻很天真”會留下一道厚厚的痂，但只是痂而已

2008年的元宵節，S城熱鬧非凡#65377;雖然通貨膨脹令每一個人都叫苦不迭，但生活仍要繼續#65377;獨自回國后，我帶著爸爸經營著一家品牌咖啡館，隨著國內經濟的騰飛，生意越來越好#65377;

爸爸坐在咖啡店的櫥窗前專注地吃著黑芝麻湯圓，不時，我幫他擦下流出的口水#65377;在我和媽媽出國不久，爸爸就知道了一切真相，然后他以驚人的速度瘋掉了#65377;那幾年，他依靠著我的奶奶生活#65377;

此時，店內進來兩個高高大大的黑人，他們點了拿鐵和芝士蛋糕#65377;我接過服務生手中的食物，用熟練的英語親自招呼他們#65377;

17歲那年，我曾歇斯底里地告訴媽媽，我要回國，否則就別指望我再活著，因為我一見到黑色皮膚的人就渾身發抖#65377;

而數年后的今天，我早已明白沒有什么傷痕是不可被時間治愈的#65377;

在港星“艷照門”事件后，有人發了帖子討論:“你最希望自殺的人是誰?”得票率最高的阿嬌都能經過痛苦掙扎，微笑地向大眾交代:“我曾經很傻很天真#65377;”還有什么令我們無法釋懷呢?只要能跨過人生的低谷，前程錦繡也許近在眼前#65377;

數天后，我接到一個來自紐約的郵包#65377;打開后，看見那件父親在很久很久以前給我做的桃紅色雨衣，撲鼻而來的還有尼亞加拉瀑布的味道#65377;在我收拾行李，準備離開加拿大前，才發現這件雨衣不見了，當時我把旅館翻得底朝天都沒找到，媽媽說她看見后一定會寄給我的，讓我先安心回國#65377;

寄件人，是那個我快要忘記模樣的何遠倫#65377;他在信中說，自己已在紐約安家，生活步入正軌#65377;如果我愿意的話，他會拿著百合#65380;婚戒站在教堂等我#65377;這么多年他依然可以堅強地活著，是因為對我的尋找成為他生命的唯一意義#65377;

我把信紙和郵件皮一同放入碎紙機，喳喳的聲音聽上去很悅耳#65377;

我再也不會離開爸爸了#65377;坐在這個春季將至的午后，望著步行街上面色匆匆的路人，我覺得沒有什么地方比S城更適合我#65377;

也許，有些人不是不肯原諒，不能原諒的是那些與他共度的時光#65377;

(選自《女報·時尚》200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