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痛

因為地震，想到另一場地震#65377;

1996年，唐山大地震20周年紀念，報社派我去采訪#65377;在那個曾經(jīng)一夜之間死去24萬余人的地方，我竟然找不到傷痛的痕跡——唐山和當時我所見到的大部分北方城市沒什么區(qū)別#65377;悲傷#65380;恐懼#65380;劫后余生的大徹大悟……我所期待的一切與地震#65380;災(zāi)難#65380;24萬死難者相關(guān)的隱痛，經(jīng)過20年，干干凈凈蕩然無存#65377;大地震紀念碑，已經(jīng)成了附近居民納涼的場所，到處是笑臉，以及那種一聽就容易想到小品的唐山話#65377;

我所采訪的大部分“幸存者”，對我客氣周到不失禮貌，但他們不愿過多回憶20年前的那場大災(zāi)，如果一定要問諸如“印象最深”這類問題，他們也不會潸然淚下，相反他們會微笑地看著我，眼神里透露出:你打聽這個干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跟一道采訪的通訊員抱怨#65377;

我說:你們唐山人怎么能這么對待災(zāi)難?你看他們平靜的?

通訊員姓葛，葛昌秋，唐山本地人#65377;他反問:那你覺得我們唐山人應(yīng)該怎么表現(xiàn)?哭喪個臉，見你就流淚?揀你想聽的說?

我說那倒用不著#65377;但至少，得……是吧?經(jīng)歷那么一場災(zāi)難，他們之前的人生，之后的人生，命運，反思，感悟，這些總得有吧?那時候我年輕，一口氣說了很多#65377;等我說完，葛昌秋沉默#65377;我們誰也不吭聲，默默往前走，彼此較著勁兒#65377;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那時心里肯定很煩我，一臉的“你以為你是誰”，那表情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大概意思是:記者了不起啊，你想聽什么，人家就得跟你說什么呀??

那是一條很長的街，隔不多遠，就能碰到一兩個殘疾人，坐在輪椅上，藏在角落里，輪椅附近一般都會有“配鑰匙”#65380;“修鎖”一類的紙牌兒#65377;為緩和氣氛，我信口說了句:你們唐山的殘疾人跟我們北京的不一樣，北京的，都在地鐵口要錢，唐山的，都擺攤配鑰匙#65377;

葛昌秋冷冷地甩出一句:你可以去采訪他們，問問他們的故事#65380;經(jīng)歷#65380;人生感悟，還有他們?yōu)槭裁磳幙献允称淞σ膊谎亟制蛴?65377;他們都是……地震的幸存者#65377;

一剎那，我呆住——那些低著頭，默默修鎖配鑰匙的殘疾人?

眼淚奪眶而出#65377;

是的，我竟然沒有留意?為什么這個城市這么多殘疾人??而這些殘疾人，沒有一個像我在其他城市遇到的那樣，他們不乞討不哀求不跪臥繁華路段乞憐路人的施舍#65377;

離開的那天，我特意在所住賓館附近找了一下，一條很小的馬路，兩邊各有一個配鑰匙的小攤，都是殘疾人#65377;我在兩個小攤各配了一把鑰匙#65377;

假如沒有地震，他們會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為我配鑰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