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出來時,渾身仍然濕淋淋的#65377;我們又走進了雨中#65377;我抱著父親的腰,騎車回到公寓#65377;一路上,我哭個不停#65377;我作為音樂家的生命就此毀滅了#65377;我的未來崩潰了#65377;當父親跨下車時,我看不出他臉上流著的是雨水還是淚水#65377;那也無關緊要了#65377;什么事都不再重要了……
在北京,我們的生活一團糟
我坐在父親破舊的自行車的后座,穿過北京的大街小巷#65377;我們在找北京中央音樂學院#65377;我們知道大致的方位,但還是迷路了#65377;
當我們騎車穿過這個巨大的城市,我不由自主地拿北京和沈陽做比較#65377;在沈陽,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才華出眾的小鋼琴家,我的照片還上過報;在北京我什么都不是#65377;在沈陽,父親是一個身居高位的警官,別人對他又怕又尊重;在北京,沒人理睬他,他只是一個騎著一輛二手自行車,車后帶著一個胖小孩的男人#65377;在沈陽,我們認識每一條街道#65380;每一條馬路,我坐著他的警用摩托車穿過了所有的大街小巷;在北京我們隔幾分鐘就迷一次路#65377;在沈陽,一切都在我們掌控之中;在北京,我們的生活卻是一團糟#65377;
父親說:“你和這個老師見面,應該會很順利#65377;她會看到你的才華,教你如何提高#65377;你會有長足的進步,一年半后就能考進音樂學院#65377;那以后,你的老師都會是國內最好的老師#65377;所以你一定要給這個老師留下好印象,這很重要#65377;今天你一定要彈得十全十美#65377;”
琴彈得像個自殺的武士
從我和我的新老師見面的第一刻起,我就能感受到她的脾氣#65377;“發脾氣教授”——我給她起的名字——沒有耐心,待人冷若冰霜#65377;她個頭很矮,手非常小,對我的彈奏沒有任何反應#65377;她從沒有說過我有任何天分或潛力#65377;像大多數聽過我彈琴的音樂家那樣,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贊賞的話#65377;每當我彈完一首曲子,她就會點點頭,說:“還湊合吧#65377;”
上完課,我坐上自行車的后座,我們倆騎著車融入了車流#65377;空氣污染在午后開始蔓延,天空臟臟的,帶著一抹褐色#65377;我說:“我不喜歡她#65377;”
父親吼叫著回答說:“你不需要喜歡她#65377;你只要聽她話就行#65377;”
我在北京這個大都市的新生活分成三部分:跟發脾氣教授上課#65380;練琴#65380;上小學#65377;
我不在乎練琴#65377;發脾氣教授教我學很艱深的曲子的時候,我喜歡那份挑戰#65377;如果我學得很快,我知道她會注意到的#65377;
但到最后,我也從來沒能讓她注意到我有任何可取之處#65377;如果她注意到了,也從來沒有對我有任何表示#65377;她對我
表達的唯一的情緒是失望#65377;
她會說:“你的節拍不對#65377;你的短句劃分不自然#65377;你不理解作曲家想要表達的是什么#65377;”
“你這琴彈得像個到最后自殺了事的日本武士#65377;”
“你這琴彈得像個種土豆的農民#65377;”
“你這琴彈得白開水一樣,一點味道都沒有#65377;你得彈起來像可口可樂一樣#65377;”可口可樂那時剛剛在中國上市不久,很受歡迎#65377;當我問她怎么彈才能彈得像可口可樂時,鈴聲響起,她對我說:我的課結束了#65377;
暖和的日子沒持續多久,天氣很快轉冷#65377;公寓里沒有暖氣,一絲暖氣都沒有#65377;我們靠著母親按月從沈陽寄來的錢維持生計,可那一千來塊錢剛夠我們交房租,付鋼琴課的費用,買蔬菜#65380;雞蛋,偶爾買一塊雞肉#65377;我們連買一臺小型取暖器的錢都沒有,當然電視就更不用提了#65377;在我練琴的時候,父親給我穿上厚厚幾層衣服#65377;我會穿上兩條褲子,兩件襯衣#65377;彈琴帶來的熱力讓我的雙手保持溫暖#65377;事實上,我常常彈琴彈到深夜,這樣不用太早上床#65377;床上太冷,凍得我睡不著#65377;為了確保我能睡得好,父親會在我前面先爬上床睡一會兒,把床睡暖和#65377;
但是我深夜的練琴并不僅僅是生存的策略#65377;練琴對我,還有對父親來說,都是一種本能的沖動#65377;他反復說:“如果你練得再勤奮些,你最終會讓老師高興的#65377;你必須盡全力讓老師滿意#65377;”我無法忍受達不到她的期望#65377;如果這意味著我必須更辛苦地練琴,那也沒什么#65377;然而要去討好這個從來不覺得我有任何優點的老師,這個想法也同樣讓我無法忍受#65377;
有什么事情不對勁了
即使在我絕對確信我已經掌握了一首高難度的舒伯特或柴可夫斯基的曲子的時候,發脾氣教授仍然坐在那兒,無動于衷#65377;
她會抱怨說:“少了些什么#65377;”但她從來不說到底是什么#65377;
我的挫折感不斷在加劇#65377;父親不再說我練琴沒練夠,因為很清楚我練琴是足夠用功了#65377;他人就在公寓里,盯著我,監督我的每一步動作#65377;他意識到有什么事不對勁了#65377;
那一次,父親和我得頂著雷暴和沙塵暴騎車去發脾氣教授的琴房#65377;在春天,強風把骯臟的黃沙從戈壁灘一直吹到北京城,我們渾身都被沙塵覆蓋著#65377;雨一下,雨水就把塵土粘在我們的臉上和衣服上#65377;雖然我穿著我的黃雨衣,但每次自行車騎過一個水坑,污水還會濺得我滿身滿臉#65377;等我們到的時候,我渾身全濕透了,臟兮兮的,父親也一樣#65377;我們在冷風中直打哆嗦,但發脾氣教授沒有問我們需不需要毛巾#65377;
父親說:“教授,如果您讓我們把身上弄干了,郎朗就可以開始給您彈琴了#65377;”
“沒這個必要了#65377;”她說,她的聲音比冰還要冷#65377;
父親問:“為什么呢?”
“我已經決定不再教你兒子了#65377;”
死一樣的沉默#65377;
我感到淚水盈滿了眼眶#65377;我看到父親的眼圈也變紅了#65377;
他說:“這我不明白#65377;我的兒子是個天才#65377;”
“大多數學鋼琴孩子的父母都認為自己的子女是天才#65377;絕大多數孩子都不是的#65377;郎國任,你的兒子不僅離天才差得太遠,他連進音樂學院的才華都沒有#65377;我看恐怕他是不可救藥了#65377;”
父親爭辯說:“但是教授,他贏過比賽,有關于他的各種報道#65377;在沈陽他很出名#65377;”
“沈陽不是北京#65377;”
“您一定得再考慮一下,教授#65377;我們全部的賭注都放在這孩子的才華上了#65377;我放棄我的好工作,到這兒來住在一間小破房里,就是為了您能教他#65377;”
“郎國任,對不起,但是我主意已定#65377;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們走出來時,渾身仍然濕淋淋的#65377;我們又走進了雨中#65377;我抱著父親的腰,騎車回到公寓#65377;一路上,我哭個不停#65377;我作為音樂家的生命就此毀滅了#65377;我的未來崩潰了#65377;當父親跨下車時,我看不出他臉上流著的是雨水還是淚水#65377;那也無關緊要了#65377;什么事都不再重要了#65377;
我們無親無故,失去了方向
父親完全失去了控制#65377;在我生命的頭一回,我感覺到他是一籌莫展了#65377;我沒了老師,沒了準備音樂學院考試的路子,他不知道如何去把握這個現實#65377;在這個龐大#65380;無情的城市里,我們無親無故,失去了方向#65377;
我唯一的安慰是我上的那所小學的校合唱團#65377;合唱團的指揮請我為合唱團作鋼琴伴奏,我特別喜歡伴奏,因為合唱團的小孩子們都夸獎我的演奏#65377;我取代的那個鋼琴伴奏以前總犯錯,但我很少出錯#65377;在我生活中很凄慘的那段時光,我覺得沒人欣賞我,也覺得自己沒有才華,只有合唱團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亮點#65377;
在發脾氣教授拒絕教我的第二天早晨,父親提前一個小時叫醒了我#65377;
他說:“我想要你每天上學前多練一小時的琴,每天放學后再多練一小時#65377;你三點回家后,一直要練到六點,而不是五點#65377;”
我覺得那毫無意義#65377;我練琴是為了誰呢?但父親此刻的心境是容不得我有任何疑問的#65377;在他的眼睛里有一份我以前沒有見到過的瘋狂#65377;
他說:“你一定得像活不過明天那樣地練琴#65377;你必須練到每個人都能看到,沒有人有理由拒絕你,你是第一名,永遠會是第一名#65377;”
那天在我讀書的校合唱團排練的時候,我試圖忘記發脾氣教授,還有父親不正常的情緒#65377;老師對我的表現多有褒獎,但她覺得合唱團還需要再花點工夫,于是她把排練時間延長了一個半小時#65377;我知道如果不能在三點鐘開始練琴,父親會生氣,但我沒有選擇#65377;我心想,一旦我告訴他,事實上,我下午一直在彈鋼琴,他就會平息下來#65377;
排練結束后,我快步走回家去#65377;在我快走到樓門口時,我可以看見父親從我們家十一層的陽臺上探身往外看#65377;他沖著我聲嘶力竭地喊叫著#65377;
“你都上哪兒去了?回來這么晚!你這個沒信用的家伙#65377;你把自己的生活毀了!你把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都毀了!”他的聲音尖銳而又狂野#65377;父親以前也吼過我,但從來沒這樣#65377;他聽起來真的像是瘋掉了#65377;等我進了房門后,他對我的攻擊就更厲害了#65377;
“你耽誤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的練習,這兩個小時你永遠也找不回來了!”他叫嚷道,“太晚了,時間補不回來了#65377;什么都太晚了!一切都毀了!”
我說:“這不是我的錯#65377;老師要我排練——”
“我不信#65377;”
“爸,我沒說謊#65377;我——”
“你是個騙子,你是個懶蟲!你太不像話了#65377;你沒理由再活下去了,一點理由都沒有#65377;”
“您這都是說些什么啊?”
“你不能灰溜溜回到沈陽!”他狂喊道,“人人都會知道你沒考進音樂學院!人人都會知道你的老師不要你了!死是唯一的出路!”“我為了你放棄我的工作#65377;放棄了我的生活!你媽為了你拼命干活,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每個人都指望著你,你倒好,回來這么晚#65377;老師不要你了,你還不練琴,你還不照我說的去做#65377;你真是沒理由再活下去了#65377;只有死才能解決問題#65377;”
只要我活著,
就永遠不會再碰鋼琴
在我生命中頭一次,我感到了對父親的深深的仇恨#65377;我開始詛咒他#65377;
“吃了這些藥片!”他邊說,邊遞給我一個藥瓶——我后來才知道瓶里裝的是藥性很強的抗生素,“現在就把里面三十片藥片全都吞下#65377;吞下去,你就會死,一切都會結束#65377;”
我跑到陽臺上,想要躲開他#65377;
他尖叫道:“如果你不吞藥片,那就跳樓!現在就跳下去!跳下去死!”
他沖我跑過來,我開始使勁踢他#65377;我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狂暴的行為,但我害怕他會把我從陽臺上扔下去#65377;在那一刻,我感到他什么事都做得出#65377;我想象自己從十一層樓摔下去,腦袋落到人行道上摔得粉碎,我的血,我的生命一點點從我身體里流走#65377;
我央求道:“停一停!你這是瘋了!別來碰我!我不想死!我不會死!”
我又跑回屋里#65377;
父親喊道:“你要是不跳樓,那就吞藥片!把每一片都吞下去!”
我從小到大父親都一直教我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我的雙手,它們是我身體中最寶貴的部分#65377;但此刻我開始用拳頭砸墻壁#65377;我想要把雙手砸成肉泥,把每根骨頭都砸斷#65377;我用手猛擊墻壁,就像拳擊手猛擊對手的臉#65377;
父親叫道:“停下來!”
我也大聲叫道:“就不!”
“你會毀了你的手!”
“我恨我的手#65377;我恨你#65377;我恨鋼琴#65377;如果不是鋼琴,這些事都不會發生!鋼琴讓你發瘋#65377;鋼琴讓你想要殺死我!我恨這一切!”
父親尖叫道:“停下來!”
他跑過來,摟住我,開始抽咽起來#65377;“停下來!”他不斷地重復著,一邊把我抱進他的懷里#65377;他說:“對不起,對不起#65377;我真的對不住你#65377;但是你不能傷了你的手#65377;郎朗,求求你,別傷了你的手#65377;”他親吻了我的手指,親吻了我的臉頰,但我還是不停地詛咒他,踢他#65377;
他說:“兒子,我不想要你死#65377;我只想要你練琴#65377;”
我邊哭邊說:“我恨你#65377;我再也不會練琴了#65377;只要我活著,我就永遠不會再碰鋼琴#65377;”
(選自 《郎朗千里之行:我的故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tips:
郎朗,國際著名鋼琴家,被數家美國權威媒體稱作“當今這個時代最天才#65380;最閃亮的偶像明星”,曾被《人物》雜志稱為“將改變世界的20名青年”之一#65377;
歐洲巡演中,郎朗更是應維也納金色大廳組織的邀請,于2月中旬在世界著名的音樂圣殿金色大廳以全套新曲目亮相,成為第一個被金色大廳組織邀請在此開獨奏音樂會的中國人#65377;
他精湛的演奏不僅震撼了美國觀眾,更是在國際舞臺上再次展示了他作為國際鋼琴大師的風采#65377;
音樂會不僅觀眾席爆滿,連舞臺上的加座都被熱情的觀眾占據#65377;
郎朗下半場每演奏完一首樂曲,全場觀眾就主動起立并致以熱烈的掌聲,這種場面在以往的任何音樂會中都很難見到#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