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

對我這位缺席者，他總是投以懷疑的眼神;凝視的姿態特別專注，簡直可以看穿我對孩子的虧欠……

一只貓死了，似乎無足驚異#65377;一只共同生活十八年的貓死了，就非同尋常#65377;從越洋電話中，傳來兒子悲涼的聲音，告知貓的噩耗#65377;先是腎衰竭，導致并發癥，繼而失去視覺，貓終于必須接受安樂死的命運#65377;女兒也在電話中哭泣，傷心欲絕#65377;當年領養這只貓時，兒子十二歲，女兒十歲#65377;如今逐漸接近三十歲的他們，顯然無法承受貓的驟然缺席#65377;

生命缺席時，才聯想到存在的意義#65377;我長年遠離加州，只有寒暑假才得以回到圣澤西，與孩子短暫重聚#65377;家庭聚會的時刻，貓總是端坐在落地窗前，靜靜傾聽我與孩子對話#65377;對我這位缺席者，它總是投以懷疑的眼神;凝視的姿態特別專注，簡直可以看穿我對孩子的虧欠#65377;

十八年是分量極重的時光，足夠使兩位孩子從幼童到青春，從成年到壯年，容納多少不許回首的成長#65377;生命的重量逐漸墊高，時間的質感也隨著加深#65377;我曾經嘗過的傷痛滋味，孩子也到達能夠理解的年齡#65377;反而是孩子有過的挫折與苦悶，我竟不得其門而入#65377;唯有那只貓，靜觀兩位孩子的變化，我卻從未參與他們成長的過程#65377;

加州陽光投射在貓的長毛，金黃的軀體，弓形的曲線，預告著一個寧靜的上午#65377;晚秋的陽光，刻意拉長它的影子，也拉長生命里的不可置信#65377;我怎能享有這種稀罕的時刻，望著貓定定看著后院草地上來回跳躍的知更鳥，也望著許多遠逝的安詳歲月消失在我的淚眼#65377;貓的存在，以柔順的坐姿詮釋一個幸福的時間定格#65377;

記憶的盡頭，貓總是坐在那里#65377;從窗臺回眸，它望著我的夜讀#65377;那時我還未決心返鄉，正埋首在臺灣歷史的書寫與臺灣文學的鉆研#65377;離開家鄉恁般遙遠的書房，有一只善良的貓也在閱讀主人的心情#65377;歷史翻滾的力量，隔著海洋席卷而來#65377;深夜里有一種不安，往往驚醒睡眠中的它#65377;主人總是在書寫中擱筆，在室內來回走動，或者不時打越洋電話，急促交換著訊息#65377;這一切，都落在它的眼里#65377;

寒氣襲人，情不自禁把貓抱在膝上取暖#65377;輕輕摩挲著它光滑的長毛，我可以聽見它起落有致的腹鳴#65377;妻與孩子在樓上與星光一起沉睡，并未聽見我與貓的私語#65377;輕輕告訴它我決定返鄉，那將是漫長的遠行#65377;它似乎可以猜到，我的遠行必將舍棄加州的陽光，切割孩子的親情，也揮別四壁堆滿的藏書#65377;在它今年宣告缺席之前，我在十余年前就已提早演出了缺席#65377;

越洋電話中傳來女兒的悲聲，那是失落之后的回音，是陷于絕望的啜泣#65377;孩子生命里最珍貴的記憶，再也找不到歸宿#65377;命運總是以最不近情理的方式，殘酷降臨在猝不及防的心#65377;在他們的成長日子里，我竟也創造了不近情理的遠行#65377;貓的缺席，符合自然的法則#65377;我的缺席，卻是違反自然#65377;生離與死別，都是無法逃避的命運#65377;我竟過早地讓孩子嘗到苦澀的滋味，過早把他們應得的幸福攜走#65377;從窗臺回眸，記憶里那只貓又一次看穿我的絕情與殘忍#65377;

(林世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