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安安

十多年前的一個早晨，天空陰霾，下著細碎的小雪兒，風凄而乍寒。河邊結了一層薄薄的透明的冰汛兒，踩上去咔咔直響。這是入冬后第一場雪。爸在下洼子割葦子的時候，在荒葦塘中捉到了一只野鳥兒。挺大的，掂了掂足有一、二斤重。它紅嘴、綠尾、黃肚囊。鮮艷的羽毛摸上去滑滑的，像綢緞般柔軟，深藍色的眼睛晶瑩的似一汪水兒。爸說：“原本是一對的，那一只，只在我身邊繞了幾圈，就飛走了，真可惜！”

七歲的我，欣喜異常，像得了寶一樣，愛不釋手。然而，小鳥卻在我的愛撫下，吱吱尖叫起來。爸連忙說：“秀兒，別亂動，它腿上有傷。”

“啊！”我急忙用手輕輕扒開它光潔的羽毛往腿上看?！把?！是真的！”只見它的腿紅腫得很厲害，傷處已化膿、發炎。我的心，一陣緊縮，似乎感到了隱隱的痛……

“爸，快給它醫腿吧！它會很疼的。”我焦急地看著爸。又大聲喊：“媽！快來呀！”

媽拿來了消炎藥片，碾碎了，然后小心翼翼將它傷處的膿血擠出，又將藥粉敷在它傷腿上，再用布纏好。我輕輕把它放在小竹簍里說：“小寶貝，好好在這待著，別亂動，等你傷腿好了，我再帶你去玩。”誰知，不聽話的它，卻跳出來，蹣跚地撲上窗臺，扇動翅膀，往窗戶上直撞。它想飛出去。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逮住它。爸怕它總這樣下去，傷腿會遲遲不愈，就用了整整一個上午的工夫，為它做了一個小籠子。這回，它再不能與玻璃窗對命了。

我為小鳥取了個名，叫它安安。是希望它能安安靜靜地待在家里，別再到處亂飛了、亂撞了。

自從有了安安，大冷的天，我很少再往外瘋跑了，也省著媽媽滿街的四處喊我了。每天一睜眼，我便去看安安醒了沒有。有時，衣服都顧不得穿，就急著去看它。害得媽媽在外屋直嚷：“小秀，找死呀！大清早的不穿衣服，小心感冒了。趕緊鉆到被窩兒去！”怕媽又拿燒火棍敲我的屁股，我又“哧溜”地鉆進了被子里。單等爸將熱乎乎的火盆一端上炕，我便急忙從被窩里拱出來。迅速穿好衣服，下地給安安喂食、添水、收拾糞便。這是我的活，手腳利索著呢！每天三遍食水的喂著，侍候的可心勝了。

安安的腿傷要每隔兩天換一次藥，而它仍是一聲聲哀叫，我想，也許是它很痛吧。

每當風和日麗的上午，我總要把它拿出去光浴。媽說這樣省著小鳥生病。此時，四野的清馨與溫暖的陽光，無私地將大地沁潤著，讓人時時感覺舒暢。然而，我卻不懂得享樂，便匆匆在樹下扯起了皮筋兒，一邊跳，一邊與安安聊天。“安安，你知道嗎？要過年了，媽媽又要給我做新衣裳了……可好看了。還有哇，外公外婆肯定又預備好了壓歲錢……單等正月里，我給他們拜了年，磕了頭，他們才心安理得地把錢給我。哼！美著呢！……對了安安，等過了年，春天來了……我也該上學了……學校里有很多孩子跟我玩……那時，我就不能天天陪你了……不過你別擔心，等放了學，就又能跟你在一起了。記住安安，好好在家待著……可不許急了就往外跑呦！……”

我喘息著，跳著，斷斷續續講完這番話，也不知道安安懂了沒有。只見它歪著頭、眨著眼，用嘴巴焦躁地啄著鳥籠，并發出聲聲哀叫……看著安安渴望飛走的眼神，我難過極了，真想哭出來。安安哪！難道我還不夠愛你嗎？我心里說。

漸漸的，安安的腿傷好了。但它仍不停地哀叫，聲聲凄慘，聽了讓人不覺心痛、戰栗。有時也會從夢中被它吵醒。每當這時，我總是顧不上冷，披衣下炕，看它怎么了。安安并無異樣，只是一波秋水的眼，似淚汪汪的看著我。我的心一陣緊縮。難道它是冷了嗎？餓了嗎？我返身進里屋舀了些小米、谷子放在它的小陶瓷缸內，然后又將它放在枕邊，希望它能與自己同眠……那時候，我太小了，不曉得鳥兒也要自由、也會落寞，也有它最親密的愛侶。

轉眼已進冬至。

這天夜里，下起了鵝毛大雪。雪花紛紛揚揚，漫天飛舞，一夜間，便染白了萬物，頃刻，整個世界被銀裝素裹。清晨，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枕邊籠子里已不見了安安。我急了，跳出被子，哭著喊媽媽：“媽，安安不見了！”

一家人一陣手忙腳亂的四處尋覓，終于，在草地上找到了已凍得奄奄一息的安安。原來，晚間喂食，忘記了關好籠門，它才跑出來了。一清早，媽生火做飯，它便從門縫悄悄溜出去。幸好發現得早，不然，安安準被葬身雪野了。

安安沒有被凍死，很快又緩了過來。爸說：“唉！它是想去找那一只呀！……我看，應該把它放了。”

“這冰天雪地的，乍一放出去，還不凍死??！”媽邊往灶膛里填火邊說。

“可是，這樣下去，它也活不了多久。”爸說。

媽不耐煩地說：“哎喲！不就是一只鳥嗎？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人。興許，再過一陣子就好了?！蔽乙舱f：“就是嘛，要放，也得春天來了呀！”

……

我們沒有釋放安安，它日漸消瘦，食量逐減……見它抑郁，我不忍心，便將它放了出來。安安顯然很興奮，它不懼寒冷，總要站在窗臺上，不停地啄著玻璃窗上的冰花。從這一頭兒，一直走到那一頭，最后累了，走不動了，就執拗地站在那兒，很久……直到將青紫的小冠子，凍得不再溫軟了……或許，它是將窗子上的熱帶雨林冰景，當成自己的家了……

我將它抱起來，把頭貼在我的臉上，覺得有一絲涼涼的東西緩緩從我的臉頰滑落……它流淚了。

安安沒能等到冰雪消融，春天來臨的那一天。就在一個寒冷的夜里，死去了。記得那天，是臘月二十三。那夜，是格外的冷。

我手捧著安安，心，似乎在那一刻碎落……安安如同疲憊地睡去，羽毛仍然那樣柔滑、光亮，眼睛仍似一汪秋水。我沒有大喊大叫的，因為我的喉嚨里，似乎早有一團棉花將它堵得滿滿的，叫不出聲來。只有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一個勁兒噼里啪啦往下掉，怎么都止不住。漸漸的，將手里的安安的羽毛都潤濕了……

安安走了，也許，它是到它最熱愛的大森林里去了。如果有一天，我遇見一只和它一樣的鳥兒，我相信，那一定是我的安安。

我漸漸地長大了，也慢慢地明白了，原來，鳥兒也有相思，也會想念自己的家，那就是天空、大地……

時隔很多年，我仍忘不了安安，至今仍在夢里看見它。那個紅嘴、綠尾、黃肚囊、眼睛清澈，似一汪秋水的鳥兒。

前些日子，有朋友引領欣賞盆景，特別介紹了一株風姿綽約的梅。其間題詩作畫不乏其數，然，吾內心戚戚，頗有感觸，遂提筆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