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水和溈水交匯處有一個叫靖港的千年古鎮(zhèn),鎮(zhèn)上有一條橫亙東西的青青麻石街。我悠悠地地走在長條形麻石砌成的街面上,聽任寂寥的河風吹拂著臉頰。
在青青麻石街的東端,在臨近湘水的大堤邊,夕陽的余暉正照著一個古戲臺遺址,這個聽慣了千年江聲的古戲臺曾經(jīng)幾次重修,但最后還是消失在滔滔的浪聲里,湮滅在洪水漫過的濤聲里。
遺址上那殘留的青青麻石在歲月之刀的鐫刻下已消磨了往日的棱角,僅留下一條條深深淺淺的鑿痕,正橫七豎八地躺在遺址的地面上。
這些青青的麻石,有的豎臥,有的橫臥,有的仰臥,就像一位位飽經(jīng)滄桑的枯槁老人。青青麻石上布滿了青苔,縫隙間雜長著各種青草,足有半個人高。
河風悠悠,江水滔滔,一陣千年的熱風夾雜著千年的槳聲吹來,我靜靜地聆聽著,心旌開始搖曳。一忽間,眼前躍現(xiàn)著成一字形擺開的一排排烏篷船,船頭坐著一個個穿著青布衫翹首看戲的人兒,鑼鼓鐃鈸震天價響著,琴弦二胡嗩吶齊奏,旦末凈丑粉墨登場,好一派熱鬧的景象。一縷縷千年的陽光柔和地灑在翻滾的浪花上,照在看戲人古銅色的臉上,照在紅紅綠綠的戲臺上,我靜靜地看著,戲子們已將一曲《劉海砍樵》從唐唱到宋,又從宋唱到清,薪火傳承,一直到如今。盡管那千年的故事和韻律依然縈繞于耳際,可那那演戲的人兒已換了一茬又一茬。一陣清脆的鳴笛聲劃破了長空,滑過了我的心房;機帆船的馬達聲轟轟隆隆地響著,轉(zhuǎn)動著千年的時序;古戲臺上的琴弦聲湮滅在寒蟬的陣陣噪聲中;沉寂的青青麻石和幽怨的殘垣斷壁上落滿了千年的青夢!
這一天最后的一縷陽光慵懶地披在這個曾有“小漢口”之美譽的千年古鎮(zhèn)的青青麻石街上,我踽踽獨行著,前腳踩在唐朝那塊刻錄著唐代大將軍李靖鎮(zhèn)守這里時留下嗒嗒馬蹄聲的青青麻石上,后腳踩在那塊刻錄著清代曾國藩扼腕嘆息、英雄氣短的青青麻石上,再后腳邁向近代那塊紅旗漫卷、彩旗飄飄的青青麻石上,最后我雙腳踩在如今寂寥無聲、人馬空乏的混跡在水泥地里的青青麻石上,我那輕柔的腳步聲也隨之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我那沉重的嘆息聲也被瑟瑟秋風卷進了死水般的溈水和奔流不息的湘水。
自1957年溈水河改道新康入湘水后,這千年古鎮(zhèn)的人煙阜盛也如東去流水,一去不復返。
而幸存于街道兩邊的破敗的幾座小繡樓也已褪盡了昔日的朱顏,那個挑針刺繡的姑娘也早已遠嫁天涯,化為了一只美麗的蝴蝶標本,惟一剩下的就是樓前那縷百年未變的夕陽。
小樓下是一扇由多塊小木板拼湊而成的開開合合了近百年的木門,正敞開著胸膛,悠閑地迎接著這一天最后的余暉。門前正坐著幾位孤獨的老人,溝壑般的皺褶里盛滿了夕陽,柔和而安詳;芝麻豆子茶里洋溢出的氤氳水汽正滋潤著他們干燥的臉龐;門前麻石縫里蹦出了一株枯黃的小草,該是哪粒遺灑了百年的種子所做的最后的生命綻放。
夜幕已籠罩在清幽古鎮(zhèn)的青青麻石上,留下了一條條的清暉,讓人每走一步,都像踩醒著一個個清幽的夢。
望江樓制鞋廠古雅厚重的紅漆門樓將我的腳步停住,門樓下只有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和一個空空冷冷的門洞,我踏步門前,將半個腦袋伸進鐵門小洞,卻突地驚起一群飛鳥。
八十年代后期,古鎮(zhèn)上的青年們終于耐不住踏在青青麻石上的那份空曠和冷清,只得無奈地將家里的老人留在這里頤養(yǎng)天年,開始了背井離鄉(xiāng)的尋夢之旅!
清淡的燈光柔柔地射在青青的麻石上,一陣清冷的過堂風沁入背脊,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zhàn),幾聲叮當作響的敲打聲震顫著我的耳鼓,有一種久違的溫暖襲上心頭,我踏著一地清冷的光斑循聲而去,很快就被街左的一個圓木小作坊招引過去。
我虔誠地站在門前,仔細地打量著這一歷經(jīng)百年后殘存下的小作坊,這是一座兩層的小木樓,上面是繡樓,下面是作坊。在作坊的門前擺放著幾只大小不一的油漆不久的小木桶,一股清幽的桐油香讓我聞到了百年前的古香,看到了百年前的古色,聽到了百年前的古音。
在作坊里,有幾位老人坐在小木椅上,他們一邊吸著煙,一邊與正在制作圓木桶的精神矍鑠的老師傅閑聊,這位老師傅的背很駝,駝得就像那圓木桶上的弧形提手,看上去似乎馱過了幾個朝代的興衰榮盛。他一邊敲打著木桶上的鐵箍,一邊有搭沒搭地與大伙兒聊著,笑著。
在這空寂的街上,這聲聲清脆的叮當聲和沙啞的笑聲,使得清冷的月色不再羞澀,使得青青的麻石不再清涼,我靜靜地聽著,如同在聽一聲聲穿越了千年歷史的天籟。
清脆的叮當聲剛過,幾聲由遠而近的“買臭豆腐呵,不臭不香的臭豆腐呵”的吆喝聲就傳來,不知是寂寞的叮當聲吸引著它,還是吆喝聲誘惑著叮當聲,很快,它們便心有靈犀地交融在一起,成了這青青麻石街上的小夜曲,一同祭奠著這千年古鎮(zhèn)昔日的繁盛與榮華。
聲音漸行漸遠,清淡的燈光下,只剩下我長長的清影在青青的麻石條上拖動,夜蟲開始鳴唱,倦飛的鳥兒早已棲息在香樟樹上的窩里,推開房門,迎面而來的是一線黯淡的燈光,我囫圇地躺在青灰色的沙發(fā)上安然入睡。
恍恍惚惚中,幾聲雄雞悅耳的啼唱攪了我沒有煞尾的秋夢,緊接而來的是小菜販拖沓的腳步聲。
一骨碌爬起來后,推開清灰色的窗戶,一陣陣清涼的風輕柔地拂過我的耳際,給人神清氣爽的快慰。
我披衣走出去,呆呆地站在青灰色的天空下,出神地望著電線上一只黑褐色的鳥,陡然間有了一種假設(shè),這也許是一只守著空巢的鳥,不然它何以一大早就離開鳥巢。
又一陣晨風吹來,青青的麻石條上走過來三三兩兩買菜歸來的步履蹣跚的老人,竹籃里裝滿了蘿卜、小白菜、萵筍等青菜。
在我看來,對于這些老人來說,一清早去菜市場買菜既是晨練,又意味著他們一日三餐的開始;是最容易消磨時光,又最容易找到僅剩的一點生活滋味的事了;抑或是為了給抽空回家看看的兒女們預備一頓豐盛午餐的前奏。因此,我真心地希望他們那些遠行的兒女不要因工作的繁忙而使老人們這丁點的奢望落空!
大概一兩個小時后,一輪清冷的太陽從清冷的湘水之上冉冉升起,絲絲縷縷清冷的霞光照在青青的麻石條上,我慢慢地移動著步伐,迎著河風向老溈水河邊出發(fā),溈水河邊曾長滿著蘆花,所以溈水又稱蘆花水,如今蘆花已不見,所見的只有滿堤的雜草。自改道后,溈水港已成了一個死港,河里那條木制的小拉船也不見了,只有一條深紅色的鐵制拉船在自由地蕩漾,讓“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意境飄蕩于河上。
在沒改道以前,這里曾是天然的良港,自古船往如織,商賈云集,稻香撲鼻,是湖南“四大米市”之一。
在臨河街邊,店鋪林立,胭脂飄香,不遠處有規(guī)模龐大的寧鄉(xiāng)會館和有“三湘第一青樓”之稱的宏泰坊,難怪乎當?shù)赜幸涣鱾髦两竦闹V語:船到靖港口,無風也不走!
一條清幽的麻石小巷吸引了我的視線,小巷的盡頭是一棟氣派的建筑,走近一看,原來就是當時的寧鄉(xiāng)會館,站在青磚黑瓦前,我看到的是殘垣斷壁和沉積的青霉;往里一看,空蕩蕩的房子里除了一個布滿灰塵的木制小戲臺,就是滿屋的蛛網(wǎng)和斷椽。
我悵然若失地帶著滿身的霉氣迫不及待地走了出來,在不遠處,我看到一堵高高的青墻,我想這該就是那個叫宏泰坊的地方了,一問街面行走的老人,果然如此。
帶著一絲的好奇,我踏著一塊塊青青的麻石來到了它的前面,本想進去瞧瞧,卻被一位老人在門口用綠色的尼龍網(wǎng)圈成的一個雞圈生生地堵住了,我想,這也叫物有所值,姑且不再去沾染那份腐朽的脂粉氣,便返身往回走。
剛到街道拐角的時候,臨街鋪子的前面坐著一位老奶奶,她閉著眼,木然地仰躺在木椅上曬著煦暖的陽光,縷縷青煙在她青灰色的頭發(fā)上盤桓,兩眼癡呆呆地望著那條清幽幽的麻石街,手里捏著的那支香煙只差一厘米就能燙著她那枯瘦如柴的兩根手指了,可她卻渾然不知!